鄭司楚沉吟了一下。看來那天自己碰到的,確是狄複組了。宣鳴雷見他沉默不語,又道:“鄭兄,雖說用兵之道,無所不用其極,但行刺終是旁門左道,不足為訓。將來我若能繼任三輔,一定會嚴命不許再行此下策。”

    鄭司楚道:“宣兄,不怕你動氣,我隻是覺得,你想的雖好,但隻怕很難。”

    宣鳴雷有點不悅,沉聲道:“鄭兄,難道你也覺得我們夷狄之人,難以理喻麽?”

    鄭司楚見他有點生氣,倒是不好說了,隻是道:“當然不是。夷人狄人,還不是和中原人一般?既然都是一國之人,就不必再分什麽彼此。隻是宣兄,我怕的是積重難返。”

    宣鳴雷沒再說什麽。狄複組一直沒什麽大起色,連狄人都不太信服,這些年能做的亦隻是行刺破壞之類。他道:“看以後吧。反正,鄭兄,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鄭司楚苦笑了一下。宣鳴雷自然不會讓自己失望,他也相信宣鳴雷的人品,但狄複組這個組織確實已是積重難返,看他們事有不諧,就殺人泄憤,隻怕將來總會有和南軍決裂的一天。可是這話一說,宣鳴雷更要生氣,他也不敢再說了,見宣鳴雷掉頭就走,快步追上去道:“宣兄,你覺得阿順這計劃如何?”

    宣鳴雷道:“計劃是沒什麽毛病。可是,鄭兄,你覺不覺得這計劃太過一廂情願?鄧帥就算答應了詐降,也未必就說明東陽城裏真的空虛。”

    鄭司楚點頭道:“不錯,我也這麽想。所以,還要多方搜集情報,以求萬無一失。”

    宣鳴雷頓了頓,又小聲道:“鄭兄,我總覺得鄧帥敗了一次,我們就把他看得小了。要知道,他得享水戰天下第一的大名,可不是虛有其表。”

    “水戰第一”的名號,現在在南軍中都歸到鄭司楚名下,但在宣鳴雷看來,一場勝負說明不了什麽,水戰第一,仍是鄧滄瀾的。鄭司楚道:“正是。所以見機行事,才是上上之策。”

    宣鳴雷又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鄭兄,有點事我一直捂在心裏,會上沒敢說,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

    “什麽?”

    “未料勝,先料敗。先前我和崔王祥、紀岑去伏擊傅驢子,你也已先行做好了失敗的準備,所以鄧帥襲來時不曾措手不及。剛才我在會上聽年將軍說了那麽多,可他卻沒有說這計劃萬一失敗,有什麽補救的措施。”

    鄭司楚怔了怔。“未料勝,先料敗”六字,可說是兵法的不二法門。不做好最壞的打算,就得不到最好的結果。隻是在會議上他也在拚命想著年景順計劃有沒有不當之處,真個沒想到如果計劃沒什麽不當,但實施時萬一失敗又該如何。他道:“對,宣兄,你說得極是,我也沒想到,馬上就去請示。”

    宣鳴雷雖然對鄭司楚說狄複組的不是有點不滿,卻也大為佩服他的從善如流,又道:“另外一件,鄭兄,你就隻要想想就好了。我覺得,餘帥和年將軍,現在有點結黨的嫌疑啊。軍中結黨,那是大忌,輕則聽不得旁人意見,重則以此營私,軍紀大壞。”

    現在餘成功和年景順雖然還談不上結黨營私,以至軍紀大壞,但他們有什麽事自己先行討論,根本沒和別人商議,鄭司楚也隱隱覺得這樣子有點問題。不過終究不能去當麵指責,他道:“這話也太重了點吧,餘帥尚不能算聽不得旁人意見。”

    “現在確實不至於此,但已有點影子了。就像剛才,餘帥叫了年將軍進去,卻沒叫旁人,連你都不能聽聞,他有點把軍權看得太過重了。”

    鄭司楚笑了笑道:“阿順是餘帥的外甥,而且他們一直是搭檔,先商議那也沒什麽,以前我們還不是一塊兒先商議後再提出來?人的習慣總是有所不同。”

    宣鳴雷沒再說什麽。鄭司楚這話倒也沒錯,不過他在鄧滄瀾麾下時,雖然和鄧帥關係極為親近,可有軍機之事,鄧帥從來沒有因為自己和傅雁書是他兩大弟子就先叫來討論的,而是把眾將叫來一起商議。他倒不是真個覺得餘成功真個結黨營私,隻是隱隱覺得,餘成功公然與年景順走得如此接近,有種把別的將領都排斥在外的意思。軍隊要成為一個整體方能如磐石般堅不可摧,一旦結果一個個小圈子,那這塊磐石就會出現裂隙縫。隻是他現在雖然已經升到了都尉,在五羊軍中資曆終是尚淺。在水軍裏與談晚同和崔王祥能夠親密無間,可是和陸軍諸將未免就有隔閡了。他歎了口氣,說道:“希望這場戰事能越快結束越好,不論誰勝誰敗。”

    鄭司楚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難道我們速敗也好?”

    宣鳴雷看了看他,低聲道:“有時覺得,其實我們快快敗了,也許並不是一件壞事。我們的人頭自是不保,可是很多人的人頭卻因此保住了。”

    以前的宣鳴雷一直盼著戰事越激烈越好。亂世出英雄,他又因為是狄複組中人,在血戰中建功立業,將來讓狄人真正能夠揚眉吐氣。可是這些日子經過了連番實戰,他也覺得以前自己想的太天真了。戰事一起,士兵自是傷亡難免,無辜平民的苦痛更多。大統製固然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可是大統製治下,狄人其實也並不就是低人一等,在大義的名份下把天下拖入血海之中,實在難說就是對的。特別是與申芷馨成婚後,他越來越不把自己當成狄人了,隻覺天下人都是一般,現在搞得南北分裂,刀兵相見,實不能說哪一邊就是對的。他說著,又喃喃道:“共和,共和,共治和同,也許永遠都實現不了吧。”

    鄭司楚本想反駁他一番,可聽到他這兩句,卻也默然不語。共和二字,便是天下人治天下。可天下人如此之多,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真的每個人的想法都要落實,那是根本做不到的。現在再造共和一方的信條,就是打破大統製的獨斷,可大統製真的被拖下馬來,亦不過由一人獨掌權綱換成一群人掌握權柄而已,細細一想,亦是換湯不換藥。

    兩人各懷心事,迴去時誰也沒有開口,都覺得前途莫測,實在難以預料。這一天迴到住處,鄭司楚心情極是低落,順利迴來時的躊躇滿誌已化為烏有。他雖沒有與父親深談的習慣,此時卻有很多話想對父親說,想問問他共和到底什麽,這戰爭究竟有什麽意義,可父親此時已隨申士圖迴五羊城去了,也沒有人可說。

    這一晚,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待午夜過後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卻被一陣馬嘶聲驚醒。他抬起頭,撩開窗子,隻見年景順正急匆匆騎馬進來,滿麵喜色,一見鄭司楚探出頭來,他高聲道:“司楚,你還沒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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