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迪文說得興起,哪還忍得住,伸手從懷裏摸出一支鋥亮的鐵笛道:“單憑口說,猶是隔靴搔癢,還是由小子來試奏一段,便知端的。”旁人見程迪文要親身演示,更是連聲叫好。林先生見程迪文摸出的也是支鐵笛,心中已在暗歎,忖道:“可惜那嚴青楊隻怕是怯場,不能發揮出十成本事。”

    此時程迪文將鐵笛湊到唇邊,信口試了個音,便吹了起來。這一段乃是大曲中的一小段,雍容華貴,笛聲本來清麗婉轉,但賓客中通樂理之人聽程迪文吹來,笛聲華而不浮,麗而不妖,無不服氣。鄭司楚此時對樂理已登堂入室,以前聽不出好來,現在一聽,亦是暗暗讚歎,心想:“迪文的笛技確是非我所及,隻不過……”

    如果從手法上來看,程迪文當真已至神而化之之境,但他的笛聲卻越來越少英銳之氣,已是一派富貴氣。當初鄭司楚和他同在軍中,程迪文閑來吹奏一曲,鄭司楚不服氣信口指摘,大半胡說八道,程迪文也一笑而已,知道這好友不過嘴上不服輸罷了。那時鄭司楚對樂理並無精研,但聽得出他的笛聲中有怨抑峭拔之意,現在卻顯得平和,但也距離越來越遠。

    也許,我和迪文在各自的路上,也越走越遠了。他想著,心中不禁有點傷心。

    程迪文吹完這一段,眾人又是一陣叫好。尋常人僅僅因為程迪文這一次乃是報國宣講團的首要人物,通樂理的卻是無不衷心欽佩。那琴師宋成錫連聲讚歎,鄧小姐亦是暗自頷首。程迪文心中得意,見鄧小姐聽得出神,笑道:“鄧小姐,久聞您也是琵琶高手,今日有興,何妨與我合奏一曲?”

    程迪文其實哪裏聽說過鄧小姐會彈琵琶,隻不過剛才才知道。鄧小姐知他隻是套近乎,倒不說破,微微一笑道:“程主簿客氣了,小女子不過隨時練著玩的,不足有辱清聽。”

    林先生在一邊洞若觀火,見程迪文的模樣,暗笑道:“這程迪文看著鄧小姐跟蒼蠅見血似的。他們兩人年紀相仿,若能撮合到一塊,真是件美事。”便道:“鄧小姐也不必過謙,今日難得一聚,何妨讓我等飽飽耳福?”

    知道鄧小姐琵琶之技的人自是紛紛附合,那申公北見鄧小姐貌美如花,態度閑雅,對她亦極有好感,叫道:“不錯不錯,兩美難得並取,程主簿笛技妙絕天下,鄧小姐琵琶亦是蓋世無雙,若錯過此機,我等實是要抱憾終生。”

    他們一湊趣,鄧小姐也不好再推辭了,微微一笑道:“蓋世無雙也是錯了,我師哥就比我要強不少。”

    程迪文一怔道:“鄧小姐還有位師哥?”他一聽鄧小姐竟有個師哥,不覺醋意就湧上心頭。林先生怕鄧小姐說出宣鳴雷的名字,現在宣鳴雷可是南軍要將,萬萬說不得的,忙道:“鄧小姐的琵琶,乃是天下一絕,不能唐突了,請大家噤聲。”

    邊上一個侍女遞過一麵琵琶來。她自己用慣的琵琶因為斷了根手柄,這麵便是程迪文送她的。鄧小姐其實並不很願彈奏,但眾人如此喧囂,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接了過來。褪下布囊,試了試音,讚道:“程主簿,您這琵琶真好。”

    程迪文家中豪富,不下於林先生,這琵琶乃是他請高手匠人製成,又請蔣夫親手調理過,見鄧小姐讚歎,笑道:“那鄧小姐請不要再推辭了。我們奏一曲《踏雪尋梅》可好?”

    這時苗進和捋了捋胡須道:“不錯不錯。今日正值大雪,彈奏此曲,極是應景。”

    《踏雪尋梅》也是一支名曲,閔維丘曾為其填過詞,辭句俚而不俗,清麗優雅,不過因為曲子很難奏,一般樂師不敢問津。鄧小姐道:“便奏這一曲吧。”

    “村北村南路兩行,溪頭溪尾水聲涼。淺深人影月昏黃。風吹來一縷幽香,是那邊縞衣紅裳,暮雪紛飛夜正長。”這曲子很是幽雅,其實與現在廳堂中的熱鬧景像很不協調,但鄧小姐纖指一撥,一串琵琶聲滾落弦索,所有人都似如踏在一個漫天飛雪的山中孤村外,看著炊煙嫋嫋,一鉤昏黃淡月升起。程迪文也聽得癡了,心道:“天下竟有這等人!”

    他在霧雲城時,愛上了蕭舜華,但蕭舜華已有男友,對他也不過是個尋常朋友,程迪文知道後很是失望。待一見到鄧小姐,實有種魂夢與之,茶飲不思之感,等到見她琵琶之技一高至此,更是魂不守舍,隻覺此生若錯過此緣,活著都無味了。等琵琶聲彈罷了這一段過門,他將笛聲放到唇邊,輕聲一吹。程迪文的笛技確已當世不作第二人想,此時更是用出了十二分本事,這支《踏雪尋梅》又不似大曲這樣一味雍容華貴,真個清麗絕人,便是堂中端茶送水的仆傭,亦是聽得如醉如癡。

    迪文吹得真不錯。鄭司楚想著,可是心頭卻也疼痛得有如刀絞。在他心裏,實是希望與鄧小姐合奏的不是程迪文而是自己。雖然自己的笛技尚不如程迪文,但聽得出,程迪文的技藝雖高,卻仍是一味纖弱,便如流水無骨,說不好聽點,便是未脫匠氣。琵琶聲本來柔媚動人,笛聲應該有清越之氣,但現在聽來,這笛聲比琵琶聲更加柔美。“和”字已矣,“諧”字則顯得有點不妥,怪不得當初他編大曲時,也說吹來總覺骶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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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我的吹的話,才是真正的珠聯璧合!

    鄭司楚在心底叫著。可是現在自己的身份僅僅是個啞巴笛師,隻能在一邊聽著而已。他想著,隻覺心底有種說不出的痛楚。

    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你是來做什麽的?他在心底對自己說著。可不管怎麽說,心頭的痛楚仍是絲毫未減。雖然笛聲和琵琶聲如此清麗優美,可每一個音符都似把小小的刀子,在紮著他的心口。他暗暗長籲了口氣,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

    你是瘋了不成?這兒是敵人的地方。他對自己說著,可是那種酸楚之感怎麽能無法消除。

    程迪文此時已是沉浸在樂音之中。“是那邊縞衣紅裳”,那邊的鄧小姐還真是穿著一身淡紅衣裙,便如寒梅乍放。他越吹越是得心應手,隻覺平生吹笛,隻怕這一次水軍發揮得最好,日後說不定都不會有這等境界了。此時已到了一曲終了,他的笛聲更是婉轉,雖然廳堂上爐火燒得很熱,外麵雖是大雪紛飛,座中卻熱氣騰騰,但所有人都如身在飛雪中,清涼徹骨,心神為之一爽。

    待曲聲一結,餘音未了,有人狂唿道:“此曲真非人間所有!世上無雙!”

    鄧小姐眉頭微微一皺。這時候叫好,實是大煞風景,自是那申公北了。不過他這般大聲疾唿,旁人也紛紛讚歎。先前聽林先生的樂班演奏大曲,已覺美不勝收,現在聽了這笛聲和琵琶合奏,雖然遠不及樂班繁複,但少少許勝多多許,林先生的樂班實在已似俗脂村粉,不堪一聽。那苗進和亦是又驚又喜,他在禮部為官多年,高手樂人見過不知凡幾,今番所聽卻是平生僅有,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雖然申公北不知趣的叫好讓程迪文亦有點不快,但能與鄧小姐合奏,他這一點不快轉瞬即逝。他放好笛子,笑道:“鄧小姐之琵琶,真是天下獨絕,若蔣夫人聽了,必定讚不絕口。”

    一聽他說起蔣夫人,鄧小姐眼裏亦是一亮,但馬上又淡淡道:“程主簿客氣了。”

    她有點不冷不熱,程迪文卻還要喋喋不休。林先生察顏觀色,見鄧小姐對程迪文反倒有點冷淡,心想:鄧小姐看不上程主簿麽?隻怕這撮合山做不成了。他怕程迪文尷尬,忙在一旁笑道:“程主簿的笛技,鄧小姐的琵琶,都讓人歎為觀止,敝班樂師此番實是受益匪淺。”

    若是平時,程迪文總要客氣幾句,但現在他滿腦子都在鄧小姐身上,客套話也懶得說了,隻是向鄧小姐道:“鄧小姐,在下餘興猶在,是不是再合奏一曲?”

    鄧小姐嫣然一笑道:“程主簿好興趣,隻是小女子已有些倦意。”

    程迪文還要不依不饒地問要到什麽時候,林先生見鄧小姐明顯已有點不耐煩。他不知鄧小姐為什麽對程迪文一下觀感這麽差,但自命知趣,忙道:“程主簿,對了,我新近收到一幅尉遲大缽的畫作,卻有點存疑,想請諸位一覽可好?”

    林先生雖然最愛的是音律,對書畫也甚有興趣,邊上的苗進和已然聽到了,他對書畫之好還在音律之上,笑道:“原來林公收到了尉遲大缽之作?真是難得。”

    尉遲大缽乃是當今天下第一畫師,隻是畫作難得,很多人隻聞其名,未見其實,聽得林先生要來現寶,全都大感興趣,攛攝林先生拿出來助興。林先生得到這畫作,本就有炫耀之心,更是得其所哉,笑道:“好,請諸位稍候。”這幅畫作乃是一幅《百蝶遊春圖》,他讓樂班奏上一曲《坐春風》,以示相得益彰。

    這一曲《坐春風》鄭司楚也吹得甚熟,他坐在樂班裏按笛吹笛,心思卻已亂作一團。那幅《百蝶遊春圖》有好幾尺長,兩個傭人拿出來展開,座中多是士人,為了表示自己並非興趣粗俗,便一個個細細看來,各自讚美一番,連那申公北也用說書的調子大讚一通,沒口子道:“真跡!定是真跡!”林先生見他們對這畫作大為欣賞,更是得意,索性把自己的珍藏拿了不少出來,一幅幅讓他們賞鑒。說到興頭上,有人便說座中客人也有能畫的,既然看了這等佳作,不如讓這些人各畫一幅相贈,作為林先生宴請眾人之謝禮。林先生見有這好事,更不肯放過,馬上讓人拿出筆墨紙硯來,在邊上攤開幾張空桌讓這些客人揮毫。這些客人中雖然名聲不及尉遲大缽遠甚,倒也不是無名之輩,本來就有點技癢,見林先生拿出來的文具都是些精美之物,更是耐不住勃勃畫興,便公推了幾個畫名最盛的出來,一時間熱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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