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不大。與外麵的雜亂無章相比,這間小屋卻極是整潔。在榻上,坐著個身著一領長衫的老人。這人須發皆白,正端坐在榻上讀著本書。一見大統製進來,這老人木然看了看他,也不起身。大統製倒不以為忤,走到他跟前,看看他手中的書,淡然道:“《皇輿周行記》。太師,這書你倒是百讀不厭。”

    大統製說得,便如對著一個老友。老人放下書,歎道:“我已是廢人,承蒙南武兄關照留我一條命,唯有讀讀書,權當坐遊天下。”

    大統製在他麵前坐了下來,微微一笑道:“其實也不是不能出去,隻消太師將所知的一切毫無保留,傾吐出來便可。”

    老人看了看他,嘲弄似地道:“南武兄當龍友尚是稚兒否?”

    大統製搖了搖頭:“太師所言差矣。你有絕世之才,又盡得海老所學,本當名垂青史,人人稱頌,實在不該涉入俗世渾水,徒招罵名。好在如今事過境遷,一切都已過去,太師也無須多慮,隻消一展所長,猶可與天下才士爭一高下。”

    他說到這兒,又微微一笑道:“有件事好叫太師得知,舷炮之製,大是得力,陳虛心亦極為佩服這等巧思。”

    老人聽他說到“陳虛心”,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異光。這老人昔年有大匠之號,但後來在前朝從政,位列高官,便很少在這些事上著意了。前朝覆滅後,他本以為自己難逃一死,誰知南武竟留了他一條性命,但將他軟禁在這山穀之中。這山穀本來就是他的秘密工房,當上高官後便不曾來過,誰知前朝滅亡後反倒故地重遊。在這山穀裏衣食無憂,吃穿用度樣樣都精益求精,南武也並不強求他,但山中無曆日,幹坐當然受不了,南武卻召了不少巧匠歸他使用。這老人從少年時就酷愛精研各類器具,又無所事事,他本來就不是寧死不屈之人,反是功名心甚重。現在這功名之念盡化烏有,少年時就有的興趣反倒更為單純,便在這山穀裏借此散心,反正也沒人逼迫,倒是自得其樂。南武不時拿來些設計圖給他,說這是乃是工部官員陳虛心所製。陳虛心這人極具巧思,現在已是天下第一名工。老人閑來無事,見這些設計圖的確十分巧妙,又大多是些工農所用的器械,心裏不覺又生了好勝之心。他手藝既巧,加上心不旁騖,對陳虛心未曾考慮周詳的地方都能加以改進。本來他拿定主意,再不造戰具,不過經過了許多年,民用器具大多已沒什麽可改進的了,不免就又開始改進戰具,第一件便是舷炮之製。當初他還在高官位上時,就曾想過戰艦越造越利,可是火炮總不能裝到船上,終究是個遺憾。後來見到了陳虛心的設計草圖,雖然很不可行,卻也讓他大有啟發,經過數日苦思,這才想到了用一個底座減去火炮後座力的方法,試製出來,覺得甚為可行,隻是不知是否實用。他現在已沒別的念頭了,隻想著能精益求精,聽得南武說對他的舷炮之製極為佩服,不禁得意道:“這陳虛心倒也有眼光。”

    大統製見他眼中露出得意之色,微微一笑道:“不錯。隻是不知那火槍能改進否?”

    去年底,南武曾帶來幾支破損不堪的火槍,說這是陳虛心新近製成的東西,不過這火槍形製尚不完備,看老人能否加以改進。老人本來並不以為然,因為這火槍已經破損不堪,簡直就是堆垃圾。後來聽說火槍能在馬上施放,他這才吃了一驚。這火槍分明就是極小型的火炮,火炮正是這老人的首創,當初他亦想過將火炮形製縮小,可以隨身攜帶,但此中牽涉到的方方麵麵極多,他又已全力在政壇之上一展拳腳,便不曾深研下去。現在見那陳虛心在火槍上也搶了先,他更是不服氣。但這迴卻隻有幾件破損實物,並沒有設計圖,他想來想去,想了這半年,仍然不得其門而入。聽大統製說起火槍,這老人心頭一熱,道:“再過一年,我定能將這火槍複製出來,而且威力更大!”

    大統製暗自歎了口氣。他留下這老人的性命,當初實是因為當初他還在五羊城時,曾結識一個名叫海老的老者。海老是他平生中最為欽佩之人,他很想將海老所知盡歸己有。但海老已死,而這老人與海老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當今之世,隻怕唯有此人知道海老的秘密了。但留下這老人的命後,海老的秘密他總是絕口不談,反倒是這些精研器械之術倒大有進展,這也是他將陳虛心放在五羊城,沒招到霧雲城來的緣故。

    馭人之道,在於將這些得力之人保持距離。隻是現在五羊城已叛,陳虛心已不在自己手下。去年胡繼棠和方若水铩羽而歸,他聽得薛庭軒竟然有了火槍,大為吃槍。西原騎兵本來就強,再有了火槍,真是如虎添翼,若不能迎頭趕上,將來有一天隻怕會不堪設想。可是薛庭軒以火槍為利器,自然也對保守此秘極為上心,不但同在西原的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不知火槍底細,連胡繼棠打掃戰場,找到的也是破損不堪的殘具。他本來寄希望於這老人,但這老人終非神仙,大半年了,對火槍仍是不得其門而入。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正是要看看火槍的進展,見此情形不禁失望,站起身來道:“太師,南武靜候好音,看你比不比得過陳虛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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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離開了天星莊,臉上雖然毫無異樣,但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失望。世上事,終不能事事遂心,想靠火槍來提升軍隊戰力,一舉擊潰申士圖和鄭昭,看來短時間裏仍不能成功,接下來,依然要靠鄧滄瀾和胡繼棠的能力。

    想到了鄧滄瀾和胡繼棠,大統製心頭又跳出了另一個人。現在碩果僅存的宿將,除了鄧胡兩人,就剩一個方若水了。方若水和胡繼棠自西原敗北歸來,同遭革職,勒令退伍致仕,但胡繼棠很快就官複原職了。現在,也是讓方若水複職的時機了吧。同時,也應大力提拔年輕將領。與北方相比,現在的南方幾乎全是年輕將領的天下。而幾場實戰,證明了這些年輕將領已完全具備了與老將抗衡的能力。如果北方不注重提拔年輕人,隻怕遲早要落伍。

    大統製迴到荷香閣,就給致仕在家的方若水發了一份啟用令,又向現在仍在北方手中的三個軍區長官發了一份擢賢令,要諸軍對脫穎而出的年輕軍官進行不拘一格地提拔,有戰功者,可越級提升,不必再和以前一樣事事都要匯報請示。

    方若水迴信很快,卻謝絕了大統製的啟用。他在迴信中說得非常客氣,客氣到謙卑,但也十分堅決。“仆齒漸老,而銳氣都消,終難當一用。”方若水在迴信中這樣寫到。大統製讀到時,不禁暗暗歎了口氣。

    此人終是老了。西原一戰,已將他最後的英銳之氣都磨盡了。其實這也並非沒有先例,第一上將軍魏仁圖,論年紀和方若水差不多,但斷臂之後,基本上再沒有披掛上陣的決心和意願了,但胡繼棠卻是在斷卻一腕後才在軍中大放異彩的。方若水作為一個宿將,現在失去了戰意,也並不是難以理解的事,因此大統製並沒有強求方若水。

    與失去了進取心的方若水相比,擢賢令下達後,各軍區的年輕軍官全都躍躍欲試,隻覺大統製果然英明無比。而此時東平城裏的整肅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各軍抓奸細,除內間,搞得轟轟烈烈。而此時天水特使豐天寶已在歸程途中,隨身帶著五羊城修訂後的計劃。這計劃已經正式開始實馳,南方對北方的第一次主動攻擊馬上就要開始。

    五月十五日,又是礪鋒節,也是五羊城舉起“再造共和”大旗一周年之際,以五羊城為首的南方七省聯盟發出了第一個公告。這十一長老會的公告宣稱,因為大統製剛愎自用,倒行逆施,完全違背共和國“以民為本,以人為尚”的信念,因此南方七省聯合聲明,脫離大統製的掌握,正式宣戰,誓要再造共和,解萬民之倒懸。

    這份公告一出,舉國震動。北方諸省雖然也知道南方在鬧叛亂,卻也沒想到竟有七省之多,而且其中竟然有廣陽和天水兩個軍區。共和國一共五個軍區,兩個軍區反叛,已占了五分之二,真個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別是霧雲城文武諸校,在大統製五月十六日發出了反駁的公告之後,馬上上書要求進行遊行,斥責南方的逆行。有許多尚未畢業的學生,甚至包括文校和女校學生,也寫血書請求從軍,誓要掃平叛逆,維護偉大的共和國和大統製。一時間,霧雲城以降的北方各大城池衛戍都忙了不少,因為那些人慷慨激昂之下,第一件事就是去砸南方諸省,特別是廣陽省商人開的店鋪。五羊城數百年以都是以經商為本,城民大半都從商,在霧雲城裏也有很多鋪子。這些廣陽商鋪的店鋪稱為“南貨店”,賣的都是南方諸省的醃魚荔枝一類特產,向來很受北方民眾歡迎,哪家逢年過節,生產做壽,乃至紅白喜事上都要買些,這迴卻被砸了近一半,一時間霧雲城裏想吃點醃魚荔技幹都沒處去買,倒是醫館裏人滿為患,不少是吃醃魚太多吃壞了肚子的年輕學生。霧雲城的有些長者見此情景,暗自搖頭,說幾十年了,吃苦不記苦,簡直是人世輪迴,舊事一模一樣地重演了一次。年輕人問以前是不是也發生過類似事件,老人們卻也不說了,因為那事發生在舊帝國時期,而共和國時談論舊帝國是犯忌的。

    和沸反揚天的霧雲城不同,東平城和東陽城卻是異樣地平靜。這一方麵是蔣鼎新彈壓得力,一律不許騷擾市民,另一方麵也是東平城現在有近十萬軍隊。正值整肅時期,軍紀比平時更嚴。雖然不少年輕人壯懷激烈,很想和霧雲城裏一樣把廣陽商人的店鋪砸了,以示和叛賊勢不兩立,但街上來來去去都是拉練的軍人,實在有點怕人,沒人敢在這時候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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