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見他眼含笑意,但眼神裏總有一絲嘲弄之意,心道:“你真當我是生手麽?”在霧雲城最後一年裏,他因為沒什麽事,常去請教蔣夫人,自覺水準已相當不錯了。他坐到一塊石上,說道:“那我便獻醜了。”說罷,將鐵笛舉到唇邊,試了幾個音。

    這支鐵笛是程笛文送給他的。程迪文家中豪富,這鐵笛亦是不惜工本請高手匠人製作,程迪文親自督工,音準極佳。鄭司楚已有月許不曾練習,剛吹了兩個音時還有點生澀,但吹了一個樂句,隻覺手法越來越熟,音符直如溪水汩汩而流。

    迪文,將來不知我們還有沒有相見之日。

    他吹著,心底默默地在想著。他本是篤於友道之人,與程迪文更是親如兄弟,自己一家逃出霧雲城,亦是得程迪文不顧危險前來相告,他對程迪文更多了一分感激。吹著這首《秋風謠》,當初與程迪文兩人在軍中並馬而行,挺槍衝陣的情形仿佛又迴到了眼前。那些歲月,雖然並不是太久,卻又仿佛已如隔世。他心下黯然,與這首《秋風謠》卻越發契合,吹到後來,笛聲清如寒冰,聲可遏雲,雖是初夏,眼前似乎有秋風乍起,四野蕭瑟之感。

    一曲終了,鄭司楚收迴笛子,還不曾說話,一邊卻聽得申芷馨歎道:“司楚哥哥,原來你的笛技竟如此高明!”

    鄭司楚吹這一曲時,實已將身心全放在笛孔間,身外萬物皆不留意,聽得申芷馨的聲音,他才知道申芷馨已迴來了。他忙站起來道:“小芷,你迴來了?”

    申芷馨背著一個長條布包,手上還捧著一個。她將布包遞給宣鳴雷,將背上那布包解了下來道:“真好。以前聽這支《秋風謠》,我總嫌它太悲哀了,但聽你吹來,卻別是一番滋味。司楚哥哥,這是花夫人教你的吧?”

    鄭司楚道:“她姓蔣,現在叫蔣夫人。小芷,你也過獎了,我實在還不曾體會到此間三昧。”申芷馨誇讚他,他到底還是高興的,但他對自己的笛技並沒有太多信心,當初被程迪文不知取笑了多少次,覺得申芷馨隻怕也隻是客氣而已。

    申芷馨道:“天啊,這般高明還要謙虛。宣先生,你說是不是?”

    宣鳴雷本來急著想彈琵琶,但現在抱著琵琶,人卻似有點呆了。聽申芷馨一說,他才道:“是啊是啊。隻是……”他還想指摘幾句,說鄭司楚在運指之時還有點生澀,音階轉得不是很自然,但又說不出口。鄭司楚方才這一曲,與當初在林家吹的那支《一萼紅》實已判若雲泥,自己雖然不長於笛,也不算此道庸手,但若是自己吹來,定然不會有鄭司楚這一曲一般攝人心魄。他又是驚歎,又有幾分妒忌,說道:“來來來,我們來合奏一曲吧。”

    鄭司楚有點尷尬,笑道:“別的曲子我可不熟……”

    申芷馨搶道:“那就再吹這支《秋風謠》吧。宣先生,你會不會?”

    宣鳴雷心道:“我有什麽曲子不會?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生性不拘小節,當初和小師妹合奏,亦大不客氣地譏彈,幾次把小師妹都惹哭了。但在申芷馨麵前,他不知怎麽有種從來未有過的局促,那些大咧咧地話根本說不出口,斯斯文文地道:“此曲倒也彈過幾次。申小姐你也帶了樂器吧?”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啊。”她從背上解下那布包,卻是一麵黑漆古箏。彈箏必要坐下,彈琵琶倒可站著,宣鳴雷正待站起來,鄭司楚已站到一邊道:“小芷,你坐。”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坐到石頭上,將古箏攤到膝上,調了調音,道:“這支《秋風謠》本是笛曲,若是合奏的話,同時發聲也不好聽。這樣吧,我先彈一段過門,等一下你們看時機加入。”

    這等合奏已是高手方能所為,鄭司楚心下一慌,心道:“糟了,我怎麽知道什麽時候加入?”宣鳴雷卻也想到了此間,幸災樂禍地道:“好啊好啊,合奏正是要有層次,方能動聽。申小姐,請了。”

    申芷馨笑了笑,馬上又正色在琵弦上一撥。過門即是前奏,也就是將《秋風謠》的幾個樂句揉合一下。她纖指一落,錚錚淙淙的箏聲便已響起,直如流水翻波,說不出的動聽。鄭司楚一怔,忖道:“原來小芷……她在音律一道竟到了這等境界!”

    蔣夫人在音律上實可算天下數一數二,較程迪文隻怕還要高明一些,鄭司楚當初去看望她時,蔣夫人興起亦曾為他鼓箏一曲。鄭司楚聽來,隻覺蔣夫人指下風生,樂聲說不出的平和秀雅,聽來亦覺得心境大佳。現在聽申芷馨鼓箏,竟然不下於蔣夫人,也不知是自己的判別力尚不足還是什麽。但看了看宣鳴雷,卻見宣鳴雷眼中如醉如癡,既是讚歎亦是陶醉,心想:“看來我想的沒錯,小芷真是音律上的絕世好手。若是她能與蔣夫人和迪文合奏,不知該怎麽動聽法。”

    想到程迪文和蔣夫人,鄭司楚心中又有點鬱鬱。這時申芷馨的一段過門已到尾聲,弦聲嫋嫋不絕,正在這時,叮叮數聲,卻是宣鳴雷的琵琶聲響了起來。這時前段尚有餘音,宣鳴雷加入得正是時候,全無突兀之感,箏聲與琵琶聲便如水乳交融,說不出的和諧。鄭司楚聽得亦如在醉裏,但心底又有點慌,心道:“糟了,我該怎麽時候加入?”本來這時候加入是最佳時機,隻是自己畢竟尚不及宣鳴雷,錯過了此機,現在再吹,等如將這箏聲和琵琶聲打亂了,實屬大煞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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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鳴雷搶到了這個良機,聽笛聲並不曾響起,心下暗暗得意,忖道:“鄭兄啊鄭兄,你到底還是個生手。”他要在申芷馨麵前賣弄,更是打點精神,把本事用出了十成。他在這琵琶上實是超等好手,指法之精,實不作第二人想,曹氏三才手使得花團錦簇,箏聲和琵琶聲便如兩道溪水,時而匯在一處,時而又分流出去,卻又一絲不亂。

    申芷馨本來想的正是這段過門結束後,宣鳴雷和鄭司楚便可加入,誰知響起的隻是琵琶聲。她心道:“司楚哥哥真沉得住氣,那再就來一段過門吧。宣先生倒真看不出,他竟是這等一個好手,司楚哥哥沒替他白吹牛。”她的指法精熟之極,雖然宣鳴雷的琵琶聲錯綜繁複,但箏聲清澈入骨,絲毫不為所亂。這一段過門很快亦到了尾聲,宣鳴雷此時要賣弄本事,五指舞動如飛,加了好幾個裝飾音,正在得意,突然無名指一沉,他的心也是一沉,暗道:“糟了!破音!”

    申芷馨拿來的是一麵穆善才式樣的南琵琶,較他用慣的曹氏北琵琶稍短。本來宣鳴雷一法通,萬法通,也不會有錯亂,但偏生要賣弄本事,彈得興起,已忘了這一點,無名指的指位便錯了些微。雖然隻是毫厘之差,但音律實是不能有半點差錯,在申芷馨這等一流好手聽來,已覺得這一音錯了。本來箏聲與琵琶聲無比和諧,這一音有了點錯,實是說不出的難受。申芷馨本來與宣鳴雷合奏得天衣無縫,這音一錯,便如一匹上好的緞子當中出現了一點瑕疵,實是無比可惜。哪知她的眉頭剛要皺起,笛聲突然響了起來。

    鄭司楚也已聽到了這一聲破音。他在音律上雖然遠比不上宣鳴雷和申芷馨,但這一曲如此美妙,便是全然不通音律之人也覺得自然而然,一聲破音自是特別突兀。他的手比腦子轉得更快,就在這破音將起未起之時,笛子已湊到唇邊,一下吹響。笛聲比箏聲和琵琶聲都要響亮,立時將破音掩住,偏如妙手匠人將錯就錯,把這匹有了一點瑕疵的緞子上補上一點花紋。因為順其自然,不覺其為瑕疵,反倒更增美妙。他一將鐵笛吹響,便心不旁騖,將這支《秋風謠》吹了下去。他對音律隻是初通,也沒本事去配合箏聲和琵琶聲。這等自行其事實是合奏的大忌,但宣鳴雷和申芷馨兩人都是音律好手,索性就任由鄭司楚吹奏,兩人手法一變,轉為配合他的笛聲。一時間,笛聲、箏聲和琵琶聲齊頭並進,有時笛聲孤峰拔起,箏聲和琵琶聲又如比翼雙飛,隨之升高,反而更加和諧。這一曲《秋風謠》奏來,雖是夏日,周圍卻森森似有蕭瑟秋風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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