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忽然有點不安地說道:“因為方才您說要盡快出發時,我見您的手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鄭昭突然感到背後有種森然的寒意。鄭司楚的觀察能力竟然也如此驚人!他能夠識破旁人的真假,自然也有瞞過別人之能,隻是沒想到下意識的動作仍是出賣了自己,而這無意間的細微動作居然也被鄭司楚察覺到了。他道:“左先生當然靠得住,他隻是希望我們能早點走罷了。”

    鄭司楚道:“那麽是那個漁民不太靠得住?”

    鄭昭搖了搖頭:“那漁民也沒問題,隻是,他的辦法有點離譜。”

    鄭司楚道:“怎麽離譜?”

    “這漁民太窮,建不起房,所以他的家其實是一艘停在岸邊的小舟,上麵搭了個篷而已。他的主意便是用這船屋渡過江去。”

    鄭司楚這才明白為什麽那漁民會在船隻全被收繳後還能有船了。他道:“這樣行麽?”

    “那艘船夠破的,在岸邊當房子時還能支撐,一到江心,天知道經不經得起風浪。何況,”鄭昭說到這兒,又頓了頓,才道:“我最擔心的,還是你聽那人所說,岸邊駐紮著水軍。”

    假如岸邊真有水軍駐紮著,從那兒渡江實是自投羅網。鄭司楚也皺起了眉:“那宣鳴雷也有點讓人摸不透啊。”

    鄭昭道:“是啊。可惜我不曾與他碰麵,這兩天最好能找到此人確認一下。”

    鄭司楚不禁暗暗苦笑。宣鳴雷是水軍軍官,應該並不難找。但現在自己一家人又是什麽身份?找他同樣是自投羅網。他沉思了一下,小聲道:“父親,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道:“一切等明天確認了再說。”

    第二天,左慕橋早早便迴來了。與往常不同,一見鄭昭,他的臉便暗淡如死灰。和鄭昭低聲說了一陣。等他迴到內室,鄭夫人忍不住問他道:“阿昭,情形有變麽?”

    “是螺舟隊沿江駐紮。”

    螺舟是水軍利器,可以潛伏在水中。出動的是螺舟,怪不得江邊看不到船。鄭夫人也倒吸了一口涼氣,苦笑道:“大統製真是不惜血本。”

    出動螺舟不是件易事,大江上風浪不斷,總不能保證絕對的安全,平時螺舟都停在船塢中,隔一陣還要上漆。現在螺舟隊竟然沿江駐紮,可見大統製是勢在必得了。螺舟布防,私乘小舟渡江已不可能了,也許大統製也更是希望自己會走這條路,所以故意不把沿江漁民趕走。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天無絕人之路,現在父親還能有什麽辦法麽?他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心頭又是一沉。以往不論有什麽事,鄭昭總是鎮定自若,便是先前遭南鬥伏擊,命在頃刻,他也從來不曾像現在一般麵如死灰,到此時真的是走投無路了麽?

    鄭昭心裏已如一團亂麻。南武,這個連他都不能看透的人,心機之深實非自己所及。這時鄭夫人道:“那麽,能不能從城外過江?”

    鄭昭搖了搖頭:“你道南武會想不到這點麽?進城不設防,但出城查得極其嚴格,根本出不去了。而且他們在東陽城逐戶盤查,清點人口,再過幾天可能就要查到這兒來了。”

    鄭夫人道:“三個人一起走不成,你一個人走不成麽?”

    這確是現在的上上之策。鄭昭還有一張麵具,化裝出城應該還不難。可是他看了看妻子,低低道:“小薇,假如剩我一個人,你以為還能活下來麽?”

    鄭夫人卻淡淡一笑道:“別說得那麽慘,東陽城有十來萬人,任大統製本事通天,要想找出我們來也如大海撈針。他既然下這等絕後之計,那我們就跟他耗上,大不了,我和司楚在左先生的密室裏躲上一兩年。”她見鄭昭還要說什麽,又輕聲道:“不用多說了。阿昭,你對不起我,但我也曾對不起你……”

    鄭昭忍住了看往鄭司楚的念頭,心底不知是什麽滋味,打斷了妻子的話道:“別說這個了,我再想辦法,你先去休息吧。”

    妻子曾經對不起自己,鄭昭其實早就知道了,但妻子卻一直以為自己不知情。他見妻子差點要說出來,知道她定然覺得已到絕境。事實上,妻子所說的計劃大概已現在唯一可行之策。他想了想,扭頭向鄭司楚道:“司楚,你過來。”

    鄭司楚不知父親有什麽吩咐,走了過來。鄭昭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道:“司楚,你把臉打濕一下。”

    這正是那張麵具。鄭司楚吃了一驚,道:“父親……”

    鄭昭道:“不要多說了。我和你媽都老了,可你還年輕。記住,到了五羊城,去投靠申太守,他會照顧你的。”

    五羊城太守名叫申士圖,向來和鄭昭並不怎麽和睦,鄭司楚沒想到父親居然會讓自己去投靠他,呆了呆道:“是他?”

    鄭昭苦笑道:“你見了他便知道了。”

    鄭司楚刹那間就明白過來,申士圖原來早與父親有過密約,沒想到父親竟然在暗中布下了這麽多的閑棋。先前父親身為負責政務的國務卿,可是還有那麽多秘密,難道他早就防著大統製了?他沉思不語,鄭昭拍拍他肩頭道:“司楚,你記住一句話,謹慎永遠都不多餘。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士人也說,未雨綢繆。”

    這也許是父親對自己交待的遺言吧。鄭司楚鼻子一酸,險些就要落下淚來。鄭夫人在一邊看得清楚,心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鄭昭此舉,無疑是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了鄭司楚,這讓她更加心酸,不由偷偷擦了擦眼角。

    鄭昭雖然沒看向妻子,眼角卻已瞟到了妻子的舉動。其實鄭夫人所想計策,他何嚐不曾想到過,甚至就在昨天,他還在打算著,萬一真的不能一家都全身而退,他就一個人先走。可是妻子方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時,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一想,就把機會讓給了鄭司楚。他在心底忖道:“小薇,不論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總讓你和他的兒子活下來了,當你知道時,會原諒我吧?”

    他見鄭司楚還要說什麽,低喝道:“司楚,快點!”說罷,抓起了鄭司楚擦臉的毛巾,在水盆裏打濕了便來擦鄭司楚的臉。那張麵具做得當真精致之極,貼到鄭司楚臉上後,嚴絲合縫,鄭司楚原本英氣逼人,一貼上麵具,便成了個尋常可見的夥計。

    鄭昭將麵具貼好了,又看了看,道:“記著,別沾水。左先生已經安排好了,你正名叫左正方,諢名五毛,舌頭有點毛病,說不清楚,所以不愛說話。到了東平城,左先生會安排你出城,你便一個人南下。另外,走路時步子別太大,做夥計的都是唯唯諾諾,到處陪小心。”

    鄭司楚張了張口,正待說話,鄭昭皺起眉道:“現在不用說,現在就出去吧,今天明天你都睡在夥計那邊。記住,你是在兩個月前招進來的,因為家裏有事,當時告假迴去,現在重新過來,鋪還給你留著。”

    左慕橋的店裏有十幾個夥計,忙的時候也會叫些短工。雖說這些夥計都在左橋號裏做了好些年,但人多嘴雜,要是突然來了個生人,難免有嘴碎的會說漏嘴。現在那左正方在兩個月前就來做過,他們便不至於起疑心。鄭司楚點了點頭,看了看一邊的母親,鄭夫人卻先走上前來,低聲道:“司楚,聽你阿爹的,我們不會有事。”

    鄭司楚當然知道這隻是寬自己的心的。他忍住淚水,低低道:“好的,父親,母親,你們保重。”

    鄭昭走到門邊,一拉開門,門外正坐著左慕橋。一見他出來,卻一怔道:“鄭先生,你……”待見到他身後的鄭司楚,又是一怔。鄭昭搶道:“左先生,依計行事,犬子就交給你了。”

    左慕橋也險些感動得落淚,心道:“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原來鄭先生把這條活命之計讓給了兒子。”點點頭道:“好的。五毛,隨我來,你以後就叫我二叔。”

    鄭司楚道:“是,二叔。”他說得含含糊糊,倒真像是舌頭有點毛病。左慕橋心道:“鄭公子倒是聰明得緊,大概比鄭先生更像五毛。隻是……”可是鄭昭還要留在這兒,萬一被查出來,勢必會牽連自己,又該怎麽辦?但事已至此,多說已是無用。

    左慕橋領著鄭司楚向前院走去。前院裏,已有不少夥計正在打包整理,左慕橋叫過一個領頭的過來道:“小苟,五毛家裏事完了,今天迴號裏,就幫你做事吧。”

    那小苟雖然年歲不大,卻是左橋號裏的老夥計了,做了足足七年。這五毛兩個月前來做過兩天,因為話也不多,一直在後麵搬東西,現在根本不記得五毛長什麽樣,聽老板這麽說,便道:“是了,老板,是您遠房侄子麽,小苟領會得,那鋪還留著呢。”

    左慕橋心頭原先還有點擔心,生怕這小苟會多嘴說一句“怎麽長得不太一樣了”之類,但聽他口氣,顯然根本沒有生疑。他向鄭司楚道:“五毛,好好幹,做幾年,存點錢,也好討一房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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