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昭隻覺渾身卻是一凜。他最怕的就是鄭司楚問起此事,可鄭司楚還是問了。他道:“你沒問你母親麽?”

    鄭司楚卻是一怔,皺起了眉。鄭昭心知他定是想差了,以為當初老師和他母親之間隻怕有什麽私情,所以才會對自己怨恨有加。他也不去解釋,隻是道:“等你母親傷好了,你問她便是。她若肯告訴你,自會告訴你的。”

    鄭昭這樣一說,鄭司楚更不好問了,心道:“隻怕當年母親是和老師有過一段感情。老師說他也是五德營中人,而母親一直是共和軍中人,兩人分屬敵國,自然不能聚首。”這些事已涉及父母隱私,他自不能追問下去。雖然想想老師年紀比母親還要小好幾歲,但也不是相差太大,說不定正是如此,所以老師對自己特別親切,而對父親卻視若仇敵。他生怕父親尷尬,忙道:“父親,到了五羊城,大統製難道就鞭長莫及了麽?”

    鄭昭見他不問老師的事了,暗自鬆了口氣,道:“司楚,你應該還不知道。”

    “什麽?”

    鄭昭調勻了一下唿吸,輕聲道:“共和國,已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鄭司楚一怔:“因為遠征失利?”

    鄭昭點了點頭:“這僅僅是一個引子。”

    引子?鄭司楚心中有些不安。所謂引子,也就僅僅是個先聲。可是他想不出還能有什麽比五萬大軍遠征西原,勞師無功,大敗而歸更大的事了。他還沒接著問,鄭昭又道:“司楚,你在學校中應該學過,共和國是個什麽樣的國家?”

    鄭司楚在學校識字時,課本上第一句話便是這個。他想也沒想便道:“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一切權力歸於人民,人民共和治國。”

    鄭昭道:“正是。當年,這個國家尚是帝君治國。帝國之中,人分幾等,上等人才能讀書識字,為官從政,而下等人隻能耕作織造,對國事毫無置喙之權。”

    鄭司楚道:“課上是這樣說。這樣的國家,所以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因此我們才推翻了它,建立起共和國。”

    鄭昭道:“所以不論共和國還有什麽缺點,但至少可以說,隻有到了共和國,每個人才真正是個人,都是這國家的主人。這正是共和兩字的根基,否則又與帝國有什麽區別。所以國事都由議府商討,就算我是國務卿,一樣無權獨斷,所以那一次議府機密會議上,我雖然竭力反對遠征,但因為南武一力堅持,所以議眾通過,我也毫無迴天之力。”

    鄭司楚的眼裏突然一陣閃爍,低低道:“是不是議府向大統製提出追究議案了?”

    鄭昭突然怔了怔:“你……你猜出來的?”

    鄭司楚點了點頭:“大統製行事,獨斷專橫。雖然法律規定議府可以提出追究議案,但一旦通過,大統製勢必要下台,他卻是定然不肯看到這種結果的。所以,大統製肯定會以暴力壓製。隻是這樣一來,也一定會引發反彈。霧雲城就在他的直接控製下,不太可能有什麽變化。可是五羊城作為共和的發源地,而且距霧雲城距離如此之遠,大統製的本領再大,也無法徹底控製五羊城,所以五羊城很可能會發生變數。父親,您賭的就是這一點,是吧?”如果說能有什麽比五萬大軍敗逃,白白耗費無數錢糧更大的事,也就隻有對大統製本身權威的挑戰了。

    鄭昭有點吃驚地看著鄭司楚。雖然別人都對鄭司楚評價甚高,但以往鄭昭聽了隻是付諸一笑。不要說是國務卿公子,就算自己養條狗,也會有很多人來讚歎這條狗聰明過人,因此他從未當真過,即使那一年鄭司楚得到了二等共和勳章。隻是現在他才覺得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兒子兼備了生身之父的武勇與自己的睿智,隻怕真會成為當世少有的人物。

    鄭司楚覺得父親看自己的眼神有點異樣,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有點局促地道:“父親,我說得不對麽?”

    鄭昭掩飾地笑了笑:“不,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他頓了頓,正色道:“司楚,你覺得,帝製和共和製,到底哪一種更好一些?”

    鄭司楚想也沒想便道:“這便看對什麽人而言了。”

    鄭昭隻道他定會說共和製要好,卻沒想到他這樣說,詫道:“這是從何談起?”

    鄭司楚道:“帝製專權,政令皆出一人,不論做什麽,都不必要什麽理由。所以假如要動員民眾去做一些大事,諸如樹高塔,建大廈,造巨艦,帝製之下效率要高得多。共和製下,反倒有種種掣肘,無法實行。這也是共和國建立這許多年來,一直沒有什麽大建築出現,有的隻是帝國時的留下來的東西。”

    共和國成立後,不論是誰,都是“共和遠勝帝製”的口徑,鄭司楚這樣的看法,鄭昭都不曾聽過,也不曾想過。聽他這麽說,鄭昭倒也有點興趣,道:“難道你覺得帝製更好麽?”

    鄭司楚搖了搖頭:“一個國家好不好,絕非造出些高塔大廈便能證明,我覺得課本上所言並沒有錯。”

    鄭昭不再說話了。鄭司楚這樣的想法,倒是與他當初所向往的別無二致。當初他也正是為了這個目標,不離不棄地追隨南武走到了今天。隻是到今天,這個理想卻仿佛越來越遠,倒是越來越像是帝國的變相。他歎了口氣,正待再說什麽,卻聽得又有人的腳步聲傳來,有個人低聲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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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左慕橋。鄭昭站起身,道:“左兄,我在。”

    左慕橋走了進來。鄭昭見他一臉沮喪,心中一沉,低低道:“左兄,不順利麽?”

    左慕橋行了一禮道:“先生,實是汗顏。我在漁行有個朋友,本來說好能物色個靠得住的人,誰知今天一去,他說情況有變,太守突然過江坐鎮東陽,親自下令收繳所有船隻,近期片帆不得入水。”

    鄭昭掃了他一眼,淡淡道:“麻煩左兄了,看來他們是不將我捉迴去,死不甘休啊。”

    左慕橋忙道:“先生不必擔心,你先在這兒住幾天,我再去想辦法。這幾天,委屈先生不要出門,現在外麵也查得越發緊了。”

    等左慕橋一走,鄭司楚小聲道:“父親,這左先生靠不靠得住?”

    鄭司楚實是有點不相信左慕橋所言。但鄭昭隻是微微一笑:“不用懷疑左兄,他很可靠。”

    真不知父親哪來的信心。但這句話鄭司楚沒說出口,隻是道:“父親,現在我們怎麽辦?”

    鄭昭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靜觀其便,順便你和你母親兩人好好養傷吧,總會有辦法的。”

    鄭司楚暗自歎了口氣。現在也的確隻能如父親說的一般,靜觀其變了。隻是他覺得,在東陽城呆得越久,就越是危險。如果真被查出來了,是束手就擒還是大打出手一場?

    吃過了晚飯,左慕橋又喜形於色地過來見鄭昭,說找到了一個還留著船的漁民,許以重酬之下,那漁民明晚願意送他們過江。聽左慕橋這般說,鄭昭卻有點遲疑,道:“左兄,這人靠得住麽?”

    左慕橋道:“應該靠得住。這人是個赤貧光棍,平時靠打漁為生。現在漁船被繳了,他生計都斷了,才不惜鋌而走險。”

    鄭司楚一直在邊上聽著,皺了皺眉道:“左先生,這人漁船被收繳了,怎麽還有船?”

    左慕橋笑了笑道:“鄭公子放心,你見了便知道。”

    鄭昭突然道:“左兄,最好我去見他一麵,好先付他定金。”

    左慕橋道:“不勞先生費心,酬勞我會給他的。”

    鄭昭道:“不僅是這樣,安知這會不會是個圈套?左兄迴來時,見到可疑之人麽?”

    左慕橋搖了搖頭道:“我自己不曾過去,是按先生說的讓別人過去說的。隻是先生,您親自去的話,要不要緊?”

    鄭昭笑了笑道:“這個不必擔心。”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事不宜遲,今晚就再過去一下。就算是圈套,他們今晚多半不會發動。”

    左慕橋想了想,道:“也好,我馬上去安排。先生,您要是發現不對,立刻出來,我讓馬車在拐角等你。”

    鄭昭道:“如果真是圈套,就算馬車也逃不掉的,不如就是我獨自過去吧。這樣萬一我不迴來,還能請左兄照顧賤內和犬子。”

    鄭昭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決絕,鄭夫人也聽出意思來了。萬一是圈套,鄭昭顯然是想犧牲自己。她張了張嘴,正待說話,鄭司楚忽然道:“父親,我隨你去。”

    鄭昭一皺眉:“你去做什麽?”

    鄭司楚動了動受傷的手臂,道:“我已不礙事。如果是圈套,有我在,父親您總迴得來。”

    鄭昭心裏突然有種異樣的感動。他看了看鄭夫人,見妻子眼裏有些閃爍。他想了想,道:“也好。不過,司楚,你別跟我一塊兒進去,在暗處當接應。”他又對左慕橋道:“左兄,請你為我父子準備兩套你號裏工友平時穿的舊衣服,要一直穿著的,不要洗過的。”

    左慕橋道:“有,有,即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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