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的嘴角忽地抽了抽,道:“你……你是鄭昭!”

    鄭昭的臉上仍是沒什麽表情,淡淡道:“正是。”

    這一瞬間,鄭司楚不明白老師眼裏為什麽突然有種隱隱的怒火,他甚至發現老師的手下意識地伸到了腰間的腰刀刀柄上。他連忙搶上前,小聲道:“老師,家父有話要對您說。”

    老師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可是並沒有再動,隻是冷冷道:“鄭先生,不知你前來有何貴幹?”

    老師和父親是仇人?鄭司楚登時極為茫然。老師對自己關懷備至,父親對自己雖然嚴厲,但平時也很關心自己,他做夢都想不到這兩個人卻仿佛有著不同戴天之仇。如果他們兩人打起來,自己該幫誰?父親不是武人,當然不會是槍法絕倫的老師的對手。可是老師假如真要殺了父親,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觀?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麽父親不太願意上來,但後悔也來不及了,忙道:“老師,是我一直要家父來的,請您別生氣。”

    這時鄭夫人在一邊道:“司楚,你先在外麵等著,我和你父親有話要對小殿下說。”

    老師的眼裏已平靜了許多,但隱隱仍然有些怒意。隻是他對鄭夫人似乎非常尊敬,道:“是,白薇夫人。”又轉頭向鄭司楚道:“司楚,你在外麵等著吧。”

    鄭司楚對老師的尊敬不亞於父母。他行了一禮,轉身站在一邊。老師這才道:“請白薇夫人進屋談吧。”卻仍是理都不理鄭昭。

    看著他們三人進了屋,鄭司楚牽著三匹馬等在外麵,心中更是疑團重重。第一次見到老師,是母親陪自己去的。這些年來,他跟隨老師學習槍法,無形中已視老師為自己第三個至親。隻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父親與老師之間仍然還有宿怨未解,但他還記得,老師能在無想水閣安身,父親分明也出過很大一把力。他們之間,到底有著什麽樣的恩怨?還有,母親為什麽要稱老師為“小殿下?”這個詞,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春暮的西山,草木繁茂。這裏因為極為荒僻,隻能聽得瀑布水聲,夾雜著幾聲鳥鳴,以及風吹過樹林發出的陣陣濤聲,越發顯得幽靜。鄭司楚揀了塊石頭坐下,默默地迴想著這些年來與老師所交談過的一字一句。

    的確,現在想來,這麽多年中自己和老師說起父母的時候,老師對母親一直頗有尊重,但似乎一直都不願和自己談父親的事。以往他並沒有在意,現在想想,實在早有蛛絲馬跡可尋。他們之間,究竟有著什麽秘密?

    他正自想著,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飛鳥的撲翅之聲。他抬頭看去,幾隻不知什麽鳥正衝天直上。雖然這幾隻鳥大小不等,但幾乎是同時飛起來的。

    有人來了?鄭司楚心下一凜。他在軍中呆的時間不短,那本《兵法心得》中就說:“鳥起者,伏也。”但他看了看四周,卻並不見什麽異樣。正在狐疑,老師的住宅門開了,鄭昭、鄭夫人與老師一同走了出來。

    他們三人的臉上沒什麽異樣,老師向鄭夫人行了一禮,道:“鄭夫人,自茲一別,不知相見何日,還望保重。”

    鄭夫人也還了一禮道:“小殿下保重。”

    老師卻沒有理睬鄭昭,徑直向鄭司楚走來。到了他跟前,老師從懷裏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道:“司楚,你馬上便要遠行了,老師也沒什麽可送你的,這本《交牙十二金槍術》便給你吧。別的你都會了,隻是最後還有兩個變招是我這些年裏琢磨出來的,尚未完備,本想等一陣再教給你,隻怕已來不及了,你自己慢慢揣摩練習吧。”

    鄭司楚接過書,心中突然一陣酸楚。老師這話,難道說是與自己要永別了?他道:“老師,你不能與我們一同走麽?”

    老師搖了搖頭,微笑道:“人各有誌,也不必多說。司楚,你天份極高,不止槍術一道,可惜我隻能教你點刀槍之術。”他看了鄭夫人與鄭昭一眼,忽然低聲道:“司楚,有句話……”他說到這兒,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隻是道:“隻需記住,凡事皆要有仁者之心,為人留點餘地,便是為自己也留點餘地。”

    這些話其實老師說過很多次了,此時鄭司楚聽來卻另有一番滋味。他將那冊書放進懷裏,道:“老師,請你多加保重。”

    他自命剛強,但想到也許永遠都見不到老師了,他的聲音裏又有些哽咽。老師拍拍他的肩,道:“走吧。若是有緣,也許還能再見。”

    此時鄭夫人與鄭昭都走了過來,從鄭司楚手中牽過韁繩,鄭昭道:“司楚,走吧。”鄭司楚跟著父母走去,走了一程,快要拐過山嘴時,又迴頭看了看,卻見老師還站在那兒,遠遠地望著自己一行。他心頭一酸,再忍不住,眼眶有些濕了。

    老師看著鄭司楚他們離開,心中亦不知是什麽滋味。待那三個人的背影消失在樹木叢中,他也再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也許,和平終於要結束了?

    他想著。曾幾何時,他幻想著太平盛世已然來臨。雖然這個盛世於己無關,但終究天下再無刀兵。隻是,方才鄭昭告訴自己的事,讓他感到這些年來的平靜已經到將臨尾聲,這個世界隻怕又要沉淪到血與火之中去了。

    他重又坐迴潭邊,拾起釣杆。釣絲垂在水麵上,漾起一圈圈細紋。也許,很快這些細碎的波紋將要成為驚濤駭浪。難道真要和鄭夫人勸自己的那樣,去五羊城避禍麽?

    雖然麵前沒有旁人,但他還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不,我不會原諒鄭昭,永遠。

    潭裏魚有不少,但今天這些魚不知為何這麽狡猾,竟一直不願上鉤。他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便如身軀已如泥塑木雕,也不知坐了多久。

    “楚先生。”

    背後,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他也不迴頭,隻是道:“諸位,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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