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統製天縱奇才,算無遺籌。但能力太強了,帶來的也是無比的驕傲。鄭昭與大統製相識數十年,已極為清楚。在逆境中,大統製還能夠聽取旁人的意見,可是等到勝利來臨,大統製就越來越獨斷專行。當和自己一樣,這麽多年來一直追隨大統製出生入死奮鬥的丁亨利出逃那一天起,鄭昭就隱隱覺得自己也會有與這樣一天,而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來了。隻是他仍然不願相信,那個曾經與自己肝膽相照,曾經為了同一個目標奮鬥的南武公子,最終會成為想除掉自己的大統製。他抬起頭,小聲道:“魯立遠怎樣了?還在掌管文書麽?”

    魯立遠是鄭昭文書,但鄭昭昏迷後,他連看都不曾來看過鄭昭一次,先前司閽老吳還為之憤憤不平。鄭司楚道:“是的,他都從未來過。”

    鄭昭舒了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好極了。”

    鄭司楚一怔,反問道:“好極了?”

    如果魯立遠來看過自己,那事情才不妙了。但其中奧秘鄭昭也不想說。他想了想,道:“南武之智,縝密之極,有如天羅。但人非聖賢,他也會有破綻的。”他從床頭櫃裏抽出一份卷宗,道:“這份卷宗還是我去年初起草的,一直未交上去。”

    他把卷宗遞給鄭司楚,鄭司楚看了看,上麵是鄭昭筆酣墨飽地寫著《改土歸流綜議》幾個字。改土歸流,是指西南一帶邊疆幾省的一項醞釀已久的決策。西南諸省一向偏僻,尤其是朗月省,共和十七年才被共和國納入管轄範圍。這幾省以前一直是由土官控製。土官大大小小,轄地從數裏到數百裏不等,因為共和政府鞭長莫及,往往政令不能及,而且有世仇的土官之間也經常會相互殺戮,使得此地發展緩慢。因為鄭昭在很早就提出要將土官改為流官之議。雖然表麵上隻是一個名字的變化,實際上土官在當地等如土皇帝,改為流官後,全部納入共和國的官吏係統,從而能極大地提高共和國對此地的控製力,並且可以讓西南諸省加速發展。由於這是兩全之策,所以除了幾個大土官外,西南諸省民眾亦一直很希望能夠早日實施。不過因為此事牽涉極廣,要擬出一個能夠被各方各層都能接受的措施,大為不易。鄭昭先前一直忙於此事,可是昏迷後,這事便擱下了。鄭司楚見父親拿出這份卷宗來,不知是什麽意思,道:“父親,怎麽了?”

    “你拿去交給魯立遠,便說新近清理我的東西清出來的。”

    鄭司楚更是摸不著頭腦,道:“就這樣?”

    鄭昭點了點頭:“就這樣。”他頓了頓,嘴角又浮起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我與你一同去,不過,以工友的身份。”

    難道父親要以舊情秘密招攬這個老部下?鄭司楚沒有問,隻是道:“好的。”

    鄭昭籲了口氣,又轉向鄭夫人道:“小薇,來,把陳先生給我的那東西拿來吧。”

    他口中的陳先生,是鄭夫人的妹夫,工部司特別司長陳虛心。陳虛心一直駐在五羊城,據說是天下第一巧手,鄭司楚小時候住在五羊城,就最喜歡這個姨夫,因為這姨夫能給他做出種種花樣百出,精巧絕倫的玩具,卻不曾想到父親居然也向姨夫討過東西,卻不知道是什麽。

    鄭夫人從書架角落裏抽出了一本厚厚的書遞過來,小聲道:“你真要用這個?”

    鄭昭微微一笑道:“沒想到,原先隻是好玩的東西,居然還真會有用。”

    他翻開了書,卻見書的內芯其實已經挖空,裏麵放著一個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裏麵卻是兩張薄薄的皮革,埋在滑石粉中。鄭昭拿起一張,這皮革薄得幾乎透明,卻有眼有口,竟是張麵具。他將這麵具放到銅臉盆裏浸了浸,忽地貼到臉上,對著鏡子按了按不平整的地方,轉過臉來道:“夫人,怎麽樣?”

    鄭昭長相頗為清俊,氣度不凡,但戴上這張麵具後,登時成了個一臉苦相的老頭子,活脫脫便是個做雜務的工友。鄭司楚從未見過這東西,大吃一驚道:“父親,這是……”

    鄭昭道:“人皮麵具。可惜隻能用一次。當初陳先生做出這東西來,我讓他再不要精研下去,現在大概連他自己都忘了。”

    鄭司楚的姨夫陳虛心雖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巧手,卻是個不太通世事的書呆子。那還是當初鄭司楚剛出生,他與妻子來看這個小外甥,和姐夫閑聊時,鄭昭說起曾經見過狄人有種人皮麵具,戴在臉上後維妙維肖,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破綻。陳虛心說那可能就是上清丹鼎派傳說中的易容術,據說可以隨心所欲,變化成另外一個人,隻是失傳已久,誰也不知詳細。陳虛心本是上清丹鼎派中人,說他雖然不懂易容術,但一樣可以做出來。鄭昭本以為他是說說的,沒想到過了兩年,陳虛心突然神神秘秘地上門,拿了一個小盒,打開後裏麵是三張極薄的皮革。陳虛心說這是人皮麵具,浸水後會很有粘性,貼在臉上,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任誰都認不出來。可惜這人皮麵具製作既難,沾水後也隻能用一次,很是麻煩,而陳虛心雖然心思靈巧,手工卻非登峰造極,雖想改進,卻一直沒有頭緒,隻能做出這種一次性的東西。當時鄭昭見陳虛心演示了一次,不由大驚失色。陳虛心這人實在有點不知輕重,把這人皮麵具當成個玩具了,如果這東西落到歹人手裏,實是後患無窮,因此把他這東西收了,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告訴其他人。迴想起來,當時鄭昭也沒把這事報告給大統製,一方麵是不希望給陳虛心這個妹夫添上點無妄之災,另一方麵,從那時起,對大統製就已存了些戒心了吧。

    鄭夫人給鄭昭抹平了耳邊一點褶皺,小聲道:“阿昭,你真要去?”

    鄭昭笑道:“夫人,你這個女中豪傑今天怎麽婆婆媽媽的?”

    話一出口,他便知說錯了。鄭夫人果然臉色一沉,隻是冷冷道:“好吧。”

    還是舊恨未消啊。鄭昭在心底想著。他沒再說什麽,換上一套舊衣服。此時的鄭昭,任誰都認不出是共和國曾經的第二號人物來了。鄭司楚在一邊仍是莫名其妙,小聲道:“父親,我要做什麽?”

    鄭昭道:“你什麽都不用做,隻需隨便和他說幾句話便可。”

    鄭司楚又是一怔。他本以為父親要拉攏這個老部下,必然會讓自己望風,好避開旁人耳目向魯立遠交底,卻沒想到隻是如此便可。隻是他也知道父親做事一向不喜別人幹涉,因此也不多問,套好了車便出門。

    現在的鄭府可謂門可羅雀,根本沒人注意。到了國務卿,看門的司閽也不認識鄭司楚是誰,那司閽對鄭昭其實極為熟悉,但現在的鄭昭已全然改觀,他根本認不出眼前這個長相猥瑣的隨從便是曾經主掌共和國政府的鄭國務卿,架子端得好大,鄭司楚隻得按部就班地投刺報名。等了一陣,才有人過來說,魯文書請鄭司楚先生進去。

    魯立遠的架子倒沒有司閽那麽大,對鄭司楚頗為禮貎,但也僅僅是基於禮儀而已。鄭司楚照著父親交待的說了,又從鄭昭手裏接過那卷宗遞過去,魯立遠表示了幾句感謝,便端茶送客了,前後不過片刻而已。鄭司楚見魯立遠麵前堆了不少卷宗,現在的代理國務卿是吏部司司長顧清隨,顧清隨辦事多半沒有鄭昭那麽有效率,所以才積攢了那麽多待辦事項,魯立遠亦忙得焦頭爛額。鄭司楚見僅僅這般三言兩語就打發自己出來,父親也沒說什麽,更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再說什麽,便又出來了。

    出門上了車,等車子行了一段,他才小聲道:“父親……”

    鄭昭正若有所思地坐著,聞聲抬起頭,低低道:“別說話,迴去。”

    鄭司楚越發疑惑。父親到底打什麽主意?難道是見了魯立遠,覺得沒有說服他的把握,隻得放棄了?

    迴到家裏,鄭司楚剛要下車把馬車解開,鄭昭忽然道:“司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火明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壘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壘生並收藏地火明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