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坐在紀念堂的休息室裏,百無聊賴地翻著一張昨天的《共和日報》,心中怎麽也不能平靜,報上說些什麽根本沒看進去一個字。

    該死。他想著。大陣大仗都見過了,生死關頭闖過了不止一迴,該是個見個過大世麵的人,怎麽現在卻變得如此不安?

    他不禁有點好笑。這次不是去攻打天爐關,也不是反撲楚都城,僅僅是為了見蕭舜華一麵,但下這個決心他卻足足想了半天。因為今天是幼校參觀紀念堂的日子,在這個本不感興趣的紀念堂呆坐大半天等她,對於前共和軍行軍參謀鄭司楚而言,可能是想出的計謀中最為拙劣的一個,可是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好辦法。自從那一次蕭舜華來感謝自己幫她拉出陷入溝中的馬車後,她就再沒來拜訪過,而自己又實在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地跑到她從教的文校去。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出生入死,攻城略地實是比去見她一麵還要容易得多。

    想到這裏,鄭司楚不禁抬頭看了看天,輕歎了口氣。作為國務卿公子,十六歲起就有人上門給他提親了。但他以前從來不曾想過這些,滿腦子盡是建功立業,想要成為共和國的棟梁之材。如今棟梁之材已不可得,那些事也不再去想,腦子裏來來去去的,卻總是蕭舜華。想著她的音容笑貌,想著她和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愛上她了?他想。盡管有點羞於承認,可是他卻又不得不承認。一方麵覺得有點對不起程迪文,同時卻又無法讓自己忘懷,因此盡管他已經有好幾次想要離去,終究還是沒走。

    來紀念堂的人並不多。正等著心焦的時候,鄭司楚忽然聽得門外響起一陣喧嘩。難道是她來了?鄭司楚站起身向門口張望,門口確實停著一輛馬車,但並不是文校的。車上下了幾個穿軍服的人,抬著一塊用布包著的長板進來。一個管理紀念堂的人迎了出來,指揮他們向後院走去。

    鄭司楚也不知出了什麽事,正想讓開,忽然聽得有個軍官在一邊道:“鄭參……先生,你也在啊。”

    這聲音甚是熟悉,鄭司楚扭頭一看,叫道:“沈將軍!”

    那正是當初跟隨鄭司楚程迪文一同反撲楚都城的沈揚翼。沈揚翼風塵仆仆,臉上仍有疲憊之色,迎上來小聲道:“鄭先生,這是畢將軍的靈位碑。”

    沈揚翼的聲音很輕,卻如晴天霹靂,鄭司楚驚呆了,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麽?”

    沈揚翼道:“鄭先生稍候,我把靈位碑歸到國烈亭後再來跟你細說。”

    國烈亭在紀念堂後院。那是座碑亭,立的是共和國先烈的衣冠塚和靈位碑。看著沈揚翼和幾個軍人抬著靈位碑向後院走去,鄭司楚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在鄭司楚的軍人生涯裏,畢煒一直是他的長官。對畢煒,鄭司楚心中既敬佩又有點看不起。不管怎麽說,畢煒終究是個合格的軍人,也近乎是個神話。但現在,這個神話已經終結了,隻剩下靈位碑上的名字和一個衣冠塚而已。

    和畢煒的戰死比起來,鄭司楚更想知道戰況。他已不在軍中,而鄭昭仍然宣稱昏迷不醒,現在他根本不知道戰況如何。畢煒已經身亡,換句話說,遠征軍難道再次失敗?

    正值三月初,春光明媚。盡管天氣晴好,但鄭司楚隻覺得周身冰涼。這一次共和軍以前所未有的重兵遠征西原,以三上將為主帥,在鄭司楚看來,絕無敗北之虞。即使西原所有勢力都萬眾一心,聯合抵抗,共和遠征軍也足可堅持轉戰半年以上。事實上,西原幾大勢力也根本不可能聯合禦敵,去年八月出師,到現在滿打滿算亦不過半年,這半年裏,西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那個薛庭軒難道竟然有妖法不成?

    鄭司楚再也坐不住了,跟著這些人向後院走去。後院是給參觀的人坐坐的,因為滿是石碑,實際上真會有人來坐的人並不多,隻有當那些學生來掃墓才會有人,平時甚至有點陰森。他看著那些軍人和紀念堂的工友們把碑除去了外麵的白布,豎在碑林裏,心中實是百感交集。

    豎完了碑,自有人去清掃了。沈揚翼向鄭司楚走來,道:“鄭先生,讓你久等了。去那邊坐坐吧。”

    他們揀了個石凳坐下,鄭司楚已是急不可耐,小聲說:“沈將軍,戰況不利麽?”

    沈揚翼苦笑了一下:“全軍敗北。”

    雖然已有預料,但在沈揚翼嘴裏得到確認,鄭司楚還是驚得目瞪口呆。沈揚翼道:“此戰初始,其實頗為順利,仆固部可汗被我軍奇兵解決,兩萬部眾編入大軍。但後來,事態開始出現變化。”

    沈揚翼說得言簡意賅,雖然沒有當初程迪文寫的戰報那樣文采斐然,卻也一清二楚。待他將戰況約略說了一遍,鄭司楚聽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五德營居然有了能飛數裏的飛天炸雷和在馬上用的火槍!上一次程迪文便說過,遠征軍遭五德營突擊,輜重損失了三分之二,那時鄭司楚便有種不祥之感。隻是五德營到底用了什麽奇妙法子給實力遠在自己之上的遠征軍這麽大損失,因為這是軍事機密,程迪文的父親沒說,程迪文亦不清楚,現在總算知道了。戰前他也曾想過,這一次遠征軍定不會輕敵,肯定會采取穩紮穩打的戰術,可是五德營的這些新武器還是超過了事先的預料。

    這時,有個軍人過來向沈揚翼行了一禮,道:“沈輔尉,碑已經立好了。”

    沈揚翼站了起來道:“好吧。”他轉過身向鄭司楚道:“鄭先生,我也得迴去了。”

    共和軍的軍銜共十一級,輔尉是第七級。鄭司楚還記得,當時沈揚翼是翼尉,屬第六級,定然是那次反撲失敗,他也受牽連降了一級,不覺有點不安地道:“沈將軍,實是我害了你。”

    沈揚翼一怔,馬上微笑道:“鄭先生,那哪能怪你。說實話,若不是我被降了一級,此番定然要擔當斷後之責,恐怕就迴不來了。福禍相倚,我實是逃過一劫。”

    鄭司楚知道這也並非沈揚翼寬慰自己的話。沈揚翼原先是畢煒中軍裏的中層軍官,這一次連畢煒都戰死了,如果沈揚翼仍在中軍中,多半一樣會戰死沙場。被降了一級後,去後勤營裏當差,還當真是逃過了一劫,可他仍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與沈揚翼接觸不多,但此人頗為精幹,原本前程遠大,但出了這種事後,他的前途多半黯淡。隻是沈揚翼自己都沒有多想,他也不好再多說,隻是道:“沈將軍保重。”

    沈揚翼行了個軍禮,帶著一幹士兵迴去了。鄭司楚獨自向國烈亭走去。畢煒的靈位碑剛豎起來,上麵刻了“共和國上將軍畢公煒之靈位”幾個字。他向靈位碑行了一禮,心中百感交集。

    這場必勝的戰爭也輸掉了,不知損失了多少人。隻是,究竟怎麽輸的?沈揚翼說是因為五德營有了匪夷所思的新武器,可是鄭司楚知道,武器隻是工具,真正起決定作用的仍是人。五德營固然有飛天炸雷和火槍,但共和軍一樣有巨炮和飛艇,照理應該並不遜色。難道,是共和軍貽誤了戰機?遠征軍多達五萬之眾,也已經到了楚都城下。以這等雷霆萬鈞之勢,就算五德營的新武器能給共和軍造成困擾,依然不應該有這等一麵倒的結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共和軍真正的目標並不是五德營,而是整個西原,以至於錯失一舉消滅五德營的良機,讓他們來了個驚天大逆轉。隻是,包括畢煒在內,此次出擊的三上將都是共和國開國宿將,全都身經百戰,深通兵法,難道不知變通麽?

    他自然不知道大統製事先定下的那個麵麵俱到的計劃,責令三上將依計而行,就算胡繼棠他們已知道戰況已越出了事先的計劃仍然不敢自行其事,因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想著,忽然聽得身後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鄭先生!”

    是蕭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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