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晴,滿天星辰。


    按照慣例,全公安隊伍百分之九十都在崗執勤,比平時任何一天出勤率都高。一年一節,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天要麽就沒事,要麽就會忙到全部人手上去也都不夠用。於是早在夜剛落下時就集體在食堂吃飽了飯準備隨時接到通知出勤。


    一大群穿著製服的漢子魚貫而入警隊辦公室,肚子裏塞著食堂裏的年夜飯,嘰嘰喳喳地推開門,然後一個接一個愣住了。


    辦公室裏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胖男孩,綠色的羽絨衫裹著一張緊張的麵孔。


    “喲,這是誰家的胖小子過年了帶到局裏來玩啊?”副隊長自家的閨女剛滿五歲,現在看到孩子不由自主就會露出怪叔叔的猥瑣笑臉。


    “……我、我找我爸爸。”胖男孩臉憋得通紅,聲音不大,卻很認真。


    幾個漢子都輕聲笑了,薛陽一邊給同事們發煙,一邊溫柔笑著,“你姓啥?”


    “周,我姓周。”


    噗——


    冷場一秒後,辦公室裏發出一陣哄笑。


    “這下好了,周隊的私生子找來了嘛?”


    “完蛋!快點誰去告訴一下那個法醫!”


    “周隊是見不到大年初一的太陽了啊哈哈哈哈——”


    幸災樂禍的笑聲此起彼伏地充斥在辦公室裏,還在泡咖啡的婉麗氣鼓鼓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胡說什麽你們!我咯——我說周隊,是那種人嗎?”硬生生把“我哥”這稱唿給憋了迴去。她跳到小男孩麵前,嚇得對方連連後退了兩步,“你爸爸姓鄒對不對?走?鄒?”


    “不是,是周恩來的周。”胖胖的小男孩一臉很認真。


    婉麗憋著臉,聽身後那群看戲不嫌事兒大的漢子們又爆發一陣哄笑。


    “看來你們很喜歡除夕加班嘛。”潯可然的聲音從門口飄了出來,場麵霎那間冷成了寂靜。


    寂靜——


    “嗨,潯姐,這小孩是周隊的私生子哦~”王愛國口無遮攔的來了這麽一句,等眾人撲上去攔住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大錯已成!


    山崩地裂近在眼前!潯可然大王立刻就要爆發了吧!要炸天炸地了對不對!?


    看好戲的群眾們現在隻差一包瓜子


    一包花生


    或者薯片、西瓜也行……十幾雙眼睛直愣愣地冒著期待看好戲的精光。


    山大王的視線落在了胖娃娃臉上,微微眯起眼睛


    噢噢要爆了要爆了,群眾們興奮的小心髒在撲騰撲騰歡快地跳。


    山大王在一片安靜的注目禮中走向那個小男孩,出於一種本能,男孩往桌邊躲開了兩步。


    “你爸爸姓周?”潯可然問。


    男孩腦海裏燃起了一種求生意誌,思考了幾秒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最後有一些東西戰勝了求生的本能,他點了點頭。


    “你今年幾歲?”


    “九……不,爺爺說我明天就十歲了。”


    潯可然的臉上的表情微微一變,她的視線往下落到了孩子兩條腿,然後又迴到臉上,仔細掃視了胖小子的鼻子、耳朵、還有那一頭有些天然褐色的頭發。


    “你爸爸,是不是叫周慶?”潯可然問。


    小男孩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


    “周慶是誰?哪個隊的?”王愛國和婉麗互相對了對眼,從互相臉上都看到了問號,於是又一同看向別的同事,卻發現氣氛變得有點奇怪,尤其是副隊長,整個臉都像是扭曲了。


    副隊長兩步飛速地衝到孩子麵前蹲了下來,“你是鑫鑫?你是周懌鑫?”


    男孩有點迷茫地點點頭,怎麽突然間好像所有人都認得他了?


    “你媽媽呢?”


    “媽媽在醫院加班。”


    “那、那爺爺奶奶呢?誰帶你來的?”


    “奶奶生病了,爺爺在醫院陪著奶奶……我一個人來的。”男孩胖胖的臉上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副隊長,“你認識我爸爸對嗎?”


    副隊長撓著頭,一臉莫名的煩躁,“那誰,薛陽,叫外賣!多叫點好吃的——”然後扭頭又對著孩子恢複了猥瑣的叔叔笑,“餓不餓?誒想玩點啥?誒遊戲機玩不玩?——誒王愛國!把你藏的啥大隻的遊戲機拿出來——”


    很快,一辦公室的人就被副隊長指使著忙活開來、王愛國和人搬著雪藏的ps4連上電視機,薛陽找婉麗打開了外賣軟件,盯著肯德基還有奶茶店一家家地訂外賣,就白翎還一臉蒙蔽,一邊幫三四個同事把桌子湊在一起拚大桌,一邊到處打探這小子到底是誰啊?


    同事告訴他:是個小祖宗。


    白翎皺眉恍然大悟,是哪個局長幹部的孫子!?


    可可在旁邊拆著珍寶珠看熱鬧,辦公室裏的人咋咋唿唿的好像突然沸騰的一鍋熱湯。


    周懌鑫小盆友湊了過來,看著她的糖。


    可可兩手一攤,“我就這一顆了。”


    副隊長衝過來從她手裏搶走剛拆開的珍寶珠,一把塞給小盆友,隨即還甩給可可一個白眼,“和個孩子搶什麽搶!”


    山大王微笑著在心裏的小本子裏狠狠記下了副隊長一筆,來日方長、嗬嗬嗬嗬。


    白翎看到這一幕露出一絲扭曲的表情,以前沒發現副隊長這麽趨炎附勢啊!?


    胖小子吃著棒棒糖,紅撲撲的臉開心地鼓了起來,“阿姨,你認識我爸爸嗎?”


    “叫姐姐。”山大王微笑看著她。


    “為什麽啊?”


    山大王收起微笑,麵無表情又說了一遍,“叫姐姐。”


    “哦……哦、姐姐……你認識我爸爸?”


    可可看著他,眼神眉目隻是有幾分相似,因為有些事印象太過深刻,所以才會這麽快聯想了起來。“我和你爸爸隻見過一次麵。”


    “是嗎,他帥嗎?”


    “帥,高大威武,和你一樣胖乎乎的。”


    “有多帥?”男孩興奮的眼神看著她,都忘了手裏的糖。


    可可思考了下,視線掃過整個辦公室的男人們,最後落在了剛出現在門口的男人身上,“和那個叔叔一樣帥。”


    周大繒站在門口,對著這熱鬧的場景發愣,感覺自己走進了假的辦公室——今天不是值班嗎還是搞聯歡會?


    胖男孩癟著嘴,“那個叔叔不帥。”


    可可對著他笑,“有本事你自己去和他說。”


    男孩看了眼周大繒,再次產生了一種生存的本能,“不要,我不說。”——感覺會有危險。


    “來來來!小胖子!小可愛!來叔叔教你打遊戲!”副隊長一把抱起小胖子,把他逗得咯咯笑,然後放到了電視機前,塞給他一個遊戲手柄,自己拿起另一個。


    王愛國哀怨地在旁邊轉悠,“副隊,大哥,大哥大,您放棄吧,您上次把我打好的記錄都給刷成了渣渣啊。”


    副隊一把推開他,走開!不要影響老子登基,今天老子可有感覺了!對吧小鑫鑫。


    然後打開了遊戲機,隨手點開了生化危機7。


    沃勒個嘛擦這是什麽遊戲這麽嚇人!王愛國!快!快給我換一個!


    王愛國在一旁哭,嗚嗚嗚、你換就換幹嘛刪我存檔——


    大繒走到可可身邊,下巴向著那邊揚了揚,示意問情況。


    “周慶的兒子。”


    “周慶?——哪個周……”話到一半,他就想起來了,暗自憋了句臥槽,放下了準備點起的煙,然後抬腳對著白翎踹了過去,以全辦公室都聽得見的聲音吼道,“禁煙禁煙!誰他媽在小孩子麵前抽煙罰半年掃廁所!”


    白翎哀怨地看過來,周隊你要不要也這麽趨炎附勢啊?


    大繒看他一眼,就猜到這小子誤會了什麽,揪著他的衣領拖出了辦公室,一路拖到走廊入口,把他丟在了照片牆前。


    自己看。丟下話,大繒就迴去了。


    白翎摸著脖子看照片,那牆上都是些光榮事跡,英雄照片等等……在碩大無比的麵積中,有一張不大的肖像。


    【周慶,刑警一隊,於2011年大年三十夜裏抓捕犯人時,遭到嫌疑人集體毆打反抗,搶救無效,英勇犧牲。】


    肯德基的外賣員哆嗦嗦地進了公安局,到處都是穿著警察製服的,害他都不敢問四隊辦公室是哪個辦公室?直到他看到一個麵對牆呆立的警察。


    “你你你好,請問四隊的辦公室是哪個?”


    白翎迴過神來,看看他點點頭,“跟我來。”


    肯德基的外賣鋪滿了辦公室四個拚起來的大桌,緊接著奶茶的外賣也到了,然後是披薩的,然後是海底撈的霸王大火鍋。一整個辦公室從未有過的香香甜甜,都蓋過了365天從未間斷的煙味。副隊長拿著錢包抽薛陽:叫你點外賣沒叫你詐騙!點那麽多誰吃啊!小小年紀不學好!不學好!


    遊戲機前的人在吵鬧,副隊長打的太爛了早就被集體趕下了場,換上手的薛陽一臉認真地“突突突”,最後還是輸在了周懌鑫小盆友的手裏,慘敗連連——幾乎整個隊的人都站在小盆友那邊呐喊助威。


    婉麗一手握著雞翅在遊戲的間歇喂進小盆友嘴裏,薛陽看著眼紅,氣的跳起來要和周懌鑫小盆友再開一輪決殺,再度慘敗。


    小盆友開心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嘴上油光滿麵。


    可可在桌前一個個檢查哪杯奶茶是可可味道的,拆開一杯喝了一口發現不對,轉身就塞給大繒,又拆開一杯,發現又錯了,氣鼓鼓地又塞給大繒。


    周大繒左右手都握著奶茶,用耳朵夾著手機和總聯絡部的人打電話。


    副隊在和人搶桌上僅有的雞塊,動輒到了猜拳決定誰吃最後一塊炸雞的地步。


    局長衝進門的時候就看到的是這麽一副亂糟糟到炸的情形,一記大吼,“啊哼!!”


    大家扭頭看他,才看到局長胖乎乎的身影,那肚子一看就是家裏吃足了油水的年夜飯才來的。


    “都起來了起來了!玩的很爽嘛你們!幹活啦!聯絡部說有人報兒童走失,姓周的,馬上都起來去找小孩!大過年的在這裏偷懶——”說著還偷瞄了眼雞翅桶裏還有沒有剩餘。“還吃這麽多!”


    沒人動彈。


    “都愣著幹嘛!吃雞吃太多動不了啦?你們……誒這小孩誰啊?”局長這才看到電視機前被人群圍住的胖男孩。


    男孩扭過頭來,咽下嘴裏的熱奶茶,“爺爺我叫周懌鑫。”


    局長爺爺愣三秒,看到幾個兔崽子憋著笑的嘴臉就來氣,“你們這是拐賣兒童啊哈!?”


    “不算啊,都說是周隊的私生子呢。”可可悠悠道。


    副隊長終於沒憋住笑,一塊雞塊笑噴了出來。


    周大繒抬眉,毫不客氣地自豪道,“對啊,我兒子!今晚跟我迴家。”


    副隊長拍桌,“瞎說,我先撿到的,這麽可愛,當然是我兒子!來來小鑫鑫跟叔叔迴家好不好?叔叔家有個小妹妹很可愛哦~”


    局長氣的吹胡子瞪眼,“胡鬧!到底誰家的?給人家送迴去呀!大過年的都在這裏瞎胡鬧什麽!周懌鑫,你爸爸到底是誰?啊?”


    胖男孩慢慢站了起來,“我爸爸叫周慶。媽媽說,爸爸年三十在抓壞人的時候死了。今天也是年三十,媽媽醫院要值班,爺爺在醫院陪奶奶看病,家裏沒人,所以我想來看看爸爸。”


    全場一片寂靜無聲。


    局長像個石像般僵硬著,然後緩緩抬起手,招男孩走到麵前。


    可可就站在局長不遠處,看著胖乎乎的小男孩慢慢走近。他的眼睛、眉毛、還有那明顯遺傳自父親的偏褐色頭發,和輕微x的腿型,讓可可在看到他時,腦海裏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年三十。


    那時她還沒正式加入警局,除夕在家裏吃的滿地打滾時收到了師傅常豐的電話,讓她馬上趕到市局的解剖室幫忙。在那裏,她經曆了人生第一場令她難以忘記的工作。


    解剖室裏,為了檢查被群毆的周慶身上真正的致死傷來自誰,進行著加急的解剖。


    角落裏,坐著幾個無聲息在哭的同事。


    那也是可可第一次看到師傅的手在抖,第一次真正領會到所謂專業人士,就是心裏情緒滔天駭浪,也不會影響效率和準確性的人。


    幾個小時,在低鳴無聲的哭泣伴隨中,可可協助常豐完成了周慶遺體的檢驗。人們散去,走出警局,鋪開漫天蓋地的偵查,沒到天亮前就抓到了所有嫌疑人。


    可可清洗完檢查器具,看到師傅站在水池前發呆,龍頭裏的水嘩嘩的流,他彷若什麽都沒聽到。


    可可無聲地走過去關掉水龍頭,準備離開,師傅卻突然說話了。


    “一行七八個人,各個穿著製服,我還以為是案子現場,結果是去的周慶他家……開門時他爸媽還以為是周慶迴來了,笑著開的門。一桌的菜還冒熱氣,老太太嚎啕的哭,但聲音都被外麵爆竹聲給蓋過去了……還有個胖小子,三歲都不到,什麽都不懂,跑過來一個個要我們抱……奶聲奶氣地問我……叔叔,你為什麽要拿走我爸爸的梳子和毛巾……”


    那時刻,可可知道師傅在哭,眼淚不一定要流出來才叫哭。


    那是可可唯一一次見得周慶,顱內創傷、肋骨骨折、多處鈍器傷和器髒內出血的周慶。幾年後,她又在年三十的夜裏看到和周慶相似的麵孔,胖乎乎,偏褐色的頭發,帶著圓溜溜的眼睛,搶了自己的糖吃的小男孩。


    【我見過你爸爸喲,高高大大的,很帥,和你一樣,胖乎乎的……】


    老局長在周懌鑫麵前蹲下來,看著他個子都超過桌的高度了,臉上努力想笑,眼角卻有些泛光。


    “好孩子,去爺爺家過年好不好?”


    “……可以遊戲機一起帶去嗎?”小胖子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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