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的氣氛很是凝重,每個走進來的警察都一反常態,放低了每句話的聲音,連腳步都輕輕的,唯恐驚起什麽似的。


    這是省公安廳平時很少利用的地下室房間,上一次打開這間房間時還是某場集體作戰大會的時候。空曠的房間大約有一個籃球場的大小,頂上的照明大燈全部打開後,顯得還很敞亮。


    在房間的正中間的拚桌上,停放著一句蓋著白布的遺體。


    “真是那個周隊?”


    “據說是,但是上下都不死心,所以排了這迴屍檢。”


    “唉,希望是弄錯了……我去年大會上還見過他,年輕啊……”


    “年輕才去臥底啊,年紀大的我們都有家有孩子,誰敢撒那個手啊?”


    壓低聲的議論一波又一波,仿佛一條暗潮湧動的河,表麵那幾分安靜,完全掩蓋不了在場每個人心中無法平息的情緒。憤怒的、悲哀的、感慨的、不甘的……他們看中間那座白色的遺體,仿佛看到另一麵的自己,為了做一個警察,深受著折磨而死,連別人一半的歲數都沒有活到。還有太多事情沒來得及活過,就被掐斷的生命線。


    局長走進房間時,很多人都站了起來,匆忙地給他讓好了座位。局長看了看座位離遺體的距離,蒼老地搖了搖頭,緩緩退到房間最遠處坐了下來。


    他今天出門時想到要來這地方,要看這一場屍體鑒定,不由自主就眼前一晃,扶著牆才定住了身子。跟他一樣年過50的妻子跑過來,問他要不帶上根簡易的拐杖?他猶豫了片刻才拒絕。第一次,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如此老了,老的失去了曾經所有的威嚴和壯誌不算,老的還連自己一手栽培大的年輕人,都保護不了了。


    老到隻剩下一個祈願,不要再用自己的白發,送別黑發人了。


    省廳的法醫陳昭進門前就料想到了局麵會比較大,所以才把屍檢安排在了樓下這間房間,卻沒想到出現的人數遠超過了他的預估,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但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麵前的白布上。


    工作至今,隻有兩種解剖工作是他最不願做的,第一是麵對孩子的遺體,第二就是麵對同事的。


    檢查過工具,掀開布,被灼燒的變了色的屍體還是讓場麵霎那間陷入了悄無聲息。


    但更令現場空氣繃緊的是門口突然出現的身影。


    “那個是……那個女法醫?”


    “要死,是周隊女朋友那個法醫?她要鬧場子?”


    “沒事,這麽多人,她要是怎樣,攔著點就好了。”


    陳昭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隨手將白布又蓋迴了屍體上。


    竊竊私語的聲音在人群中散播開來,伴隨著猜疑和各種複雜的目光,潯可然不快不慢地走進了人群之間。同事們在無聲息中讓開了一條路,讓她能筆直地走近中央蓋著白布的遺體。


    最遠處,局長撐著椅子扶手緩緩站了起來,站直了身子,卻沒有放開椅子扶手,然而越捏越緊,仿佛需要借著點什麽力量,才能維持住站立的姿勢。


    轟隆——


    頭頂上通風窗戶口傳來突然的悶雷聲,仿佛陣雨來臨前的壓抑。


    潯可然走到了白布旁,房間裏幾十條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直到她伸手想掀開白布,卻被準備屍檢的陳昭動手攔了下。


    “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能不能讓你……”陳昭也很是為難,轉頭隻能去看向現場負責人,現場負責人又轉而看向遠處的局長。


    局長閉上眼,點點頭。


    白布下的屍體幾乎隻能辨認人類的輪廓,殘破的衣物被小心標著序號放在旁邊的桌上。


    潯可然從遺體的腳步,一路慢慢往上觀察,一直看到頭顱附近,心底對可能的死因種種都有了猜測。


    現場一直是沉默著的,幾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在心中希冀著眼前白衣服的女法醫能突然叫出聲來,吼一句這不是周大繒之類的話。


    但潯可然一直沒有說話,從頭到尾,沉默而麵無表情。


    直到最後一刻,她才扭頭,眼波流轉,視線遙遙投遠,無視中間的層層人群,對著局長輕聲結論:“是他。”


    局長的身體瞬間就晃了兩晃,像是失去了握住扶手的力量,一屁股沒坐穩,坐倒在地上的同時還推翻了旁邊兩張椅子,在空曠的房間裏發出巨大的聲響。一時間周圍的同事都忙不迭幫局長扶起身,倒水,接過他摸索出的顫抖的心髒病藥幫忙讓他服下……


    混亂中,潯可然悄然的走了。


    說什麽,都已沒有意義。


    ——————————————


    幾天間,整個公安局的氣氛都壓抑的嚇人。


    周大繒的屍體檢驗隻進行了一個開頭,因為潯可然的一句話,老局長心髒病發作,被送到了醫院靜養。


    雖然沒有官方的聲明,但上上下下都已經知道了周大繒的事情。


    徐婉莉連續請假第5天,誰也沒有說三道四。


    周大繒帶領的刑警一隊幾乎處於半停工狀態,白翎和薛陽每天出現在辦公室裏,但發呆的時間比辦案的還長。


    一切陷入了緩慢而無奈的悲哀氣氛中。


    除了潯可然。


    她準時的上班,麵無表情地處理各種鍾玳金案子的後續文件,和張沛強奸案所需的上庭材料,按時的下班,不跟誰說話,所有吃飯的場合也都等食堂晚到隻剩下幾個人才去。她安靜的表象讓人們竊竊私語,有人斷言她隻是在收尾手頭的工作,做完肯定辭職;也有人斬釘截鐵說這樣憋著一言不發的家屬最難搞,說不準哪天就想不開了;還有人嘖嘖地感慨,做法醫的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看太多屍體了,感情都麻木了吧。


    唯一能讓世人覺得潯可然並非草木無情的,是她堅持不認可省廳出具的周大繒屍體報告,在反對意見裏她提出兩點,第一是因為屍體曾經被焚燒過,很多傷痕是死前傷還是死後傷需要進一步化驗判斷,第二是屍體表征和dna就算符合周大繒,也有微小的概率那不是周大繒。


    到這一句,大家就都明白了,潯可然表麵冷靜下掩蓋的,是一顆死不承認斯人已去的心。


    和她擁有一樣態度的,是周大繒的父母。局裏悄然組織的捐款,盡一天就遠超過了五位數字,但是周大繒的父母明確地拒絕了,就好像他們根本不來認領屍體一樣的理由:我們堅信,我的兒子沒死!


    省廳的報告不落定,很多後續的手續就沒法辦。上麵一心想要早日把這件事翻篇的願想往下表達時,又卡在了在醫院靜養的局長這裏,一打電話過去,局長的心跳監護儀器就響警報,搞的最後省廳也沒辦法,歎口氣隻能默默陪他們挨一天是一天。


    屍體就擺在那,人都已經燒成那樣了,難道還有誰,能隻手翻天不成?


    星期三,刑警一隊和二隊開了一場聯合通報會。


    會議少有的正式,安排在除非過年過節幾乎不用的主會議室,刑警們進門時看到一人一個座位,位置前還倒好了一玻璃杯的水,多少都有的一愣。


    二隊的隊長鄭龍昊隊長負責的會議,其實是因為此時此刻沒人願意接手這個爛攤子。大繒離開,群龍無首,刑警一隊的人心現在低迷的不像話,任何試圖在這時候取代周大繒位置指揮他們的人,隻會觸底反彈成一搓炮灰。


    “我知道大家現在很難過,但我也知道,如果你們周隊今天站在這裏,也會和我說一樣的話。做警察,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不該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鄭龍昊在台上的話說的格外溫和,導致下麵刑警一隊的人統一翻了翻白眼,但也不好發作。


    薛陽看了眼空著的位置,小徐今天依然沒來上班,第六天沒有看到她了,薛陽每天固定給她電話,但她並不接,隻是簡單的迴複些短信。


    會議照計劃般繼續著,但所謂計劃,都多半會生出變故。


    鄭龍昊安排事情安排到一半時候,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王濤和蘇曉哲進來就抖開一堆物證袋,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伸手把每個警察麵前的喝水杯拿起,倒掉剩餘的水,一個個放進單獨的物證袋裏。


    “等等、這怎麽迴事?”站在台前的鄭龍昊隊長是第一個被沒收水杯的人,也是這場會議的主持者,自然第一個反應過來,開了問。


    潯可然的身影緩緩出現在門口,“就是各位看到的意思。我們經過批準,要收集局裏每一位警員的指紋。”


    “為什麽!?”看著一個個杯子被放進物證袋,鄭龍昊深深的皺起眉。


    潯可然冷然的看著眼前動作迅速準確的王濤,完全無視了這個問題。


    在鄭龍昊無聲的眼神下,二隊的幾個警員站起身,擋在蘇曉哲麵前。


    “潯法醫,我支持你們任何有合理理由的行動,但我需要知道這個理由。”鄭龍昊說。


    潯可然的眼神流轉,斜眉看向他,“燒了物證科的炸藥來自內部,這個理由,鄭隊長您覺得怎樣?”


    鄭龍昊愣住了,事實上,會議室裏大多數人都愣了一刻,眼神傳遞和竊竊私語在會議室裏蔓延開來。王濤趁機又沒收了兩個杯子,曉哲見狀,也趁著別人在愣神之際把手伸向桌上被喝過的杯子。


    “等等!”當王濤走到一個滿頭卷發的刑警麵前時,他一把按住了王濤伸出的手。“你們說物證這事兒算在自己人頭上,有什麽證據?”


    “我們有從必要的東西上找到指紋。”潯可然緩緩走近了卷發刑警,她記得這人屬於刑警二隊。“采集指紋也不止是針對你們兩個隊伍而已,不知道這位在擔心什麽?”


    卷發也很直接,“我擔心我們的指紋被用來做別的用途。”


    “比如呢?你擔心我在懸案記錄裏找到和你指紋對得上號的犯罪嫌疑人嗎?”潯可然的話聽來像是個笑話,卻沒幾個人此刻有心要笑。


    “如果沒有人擔心自己被發現是逃犯,請配合。”站在會議室正中間的潯可然環顧著四周的人,“畢竟,我們也很有壓力,要在下一具屍體之前找出和指紋配對的……”


    “哪有什麽屍體?”二隊另一個人跳了出來,“物證科被燒了我們都知道,但沒誰在這件事上死掉啊?”


    “我有說,是在物證科死掉的嗎?”


    “那你說什麽?最近我們局裏又沒人……”卷毛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但所有人都已經順著想到了。


    周大繒。


    大繒外出隱秘的任務中死亡,物證科被不明緣由投擲燃燒炸藥,如果局裏有一個內鬼,這兩件事就能很輕易聯係在一起。這也解釋了這個痛失男友的女法醫為什麽此刻還在工作,因為她在找害死自己男友的內鬼。


    原來隻是少數人有過類似的猜想,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了。他們鬆開手,任由曉哲把杯子收走。


    但卷毛依然不放開王濤的手,“就算,我明白……但是,這好歹關係隱私好吧!咱們這都做這行的,怎麽就不明白這有多危險?!”


    卷毛的話還沒說完,薛陽和白翎站起了身,一人按住卷毛,一人把杯子奪了過來交給王濤,動作快速利落到當場的人都來不及反應。


    “嘛意思!”卷毛怒了,站起身對抗著薛陽。


    一隊的人直直地都起了身,二隊的也不甘示弱起來幾個,互相瞪著眼,氣勢間霎那劍拔弩張起來。


    白翎和薛陽像熊一樣的身材可不是用來看的,他們領頭的刑警一隊在頹廢的氣勢下壓抑著憤怒,本就無處發泄,此時這場突擊檢查引來的聯想更是精確地觸動了他們對於“內鬼害死周隊”的憤怒點。


    “如果誰有意見,可以自個兒下去和周隊去說!”白翎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囂張地仰著頭、眯眼瞪著二隊的人。


    所有一隊的人都站了起來,護著王濤和曉哲收集完所有人的指紋。並且堂而皇之地跟著物證法醫的人離開了會議室,幾乎是亦步亦趨護送著她們迴到檢驗實驗室。


    陽光傾斜,時鍾從下午兩點一直轉向夜色漸低。


    信息像乘著風一般通過人們的竊竊私語,傳遍了整棟公安大樓。


    法醫和物證那裏有著揪出內奸的指紋證據!


    而更詭異的是,潯可然帶著物證的人采集的指紋僅限於刑警隊的四支隊伍,其他人則見都沒見到這一幕,簡直像是他們早就對內奸是誰有了範圍的判斷似得。


    充當臨時物證科的地下室裏,整套設備無休止地轉動著,要對比分析的東西太多,讓它根本無法停歇。


    王濤出門想上個廁所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地下室門口隻有幾平方的空間站著七八個警察,都是樓裏不同部門的人,煙味把頭頂暗白色的燈泡都給遮蔽成了暗黃色,但他們就這樣無聲息地站著。


    “幹嘛啊你們?”王濤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些人隸屬不同部門不同職能,卻在這兒湊著堆,難道……


    王愛國打量了下,誰都不打算開口的樣子,自己卻忍不住,“我們沒什麽事,就是……在這幫忙看著,你們不用擔心會有人進去阻撓。”


    王濤愣住了,花了幾秒才緩過神來明白他們的來意,“謝了……但,不用這樣吧,心意我們領了,這頭頂上還有監控畫麵呢,沒事兒。”


    “王老師,”不知是誰跟上一句,“別忘了物證科為什麽搬到這兒來。”


    物證科……腦海裏閃過一片火災後狼藉的畫麵,王濤的眼神緊了緊。那家夥有多大膽,物證科被燒毀成那個樣子就是最好的例子。王濤沉默地去上了個廁所,發現居然還有人默默跟著自己,一直盯著他到他繼續迴到地下室裏。


    王濤打開地下室門的瞬間,幾個人探頭張望了下,看到潯可然站在儀器旁的身影,暗暗放下了心。


    在這棟沉默的大樓裏,守著檢驗儀器的幾個人,才不是唯一關心這一切的人。


    夜深至極。


    門口守衛的人陸陸續續和同事們自覺地交接班,雖然都已不是下午那波人,但站在門口的人數卻毫無減少。


    露色天白。


    鳥鳴漸起時,檢驗室的門突然被打開,王濤頂著一個睡迷糊的雞窩頭,瞪大了眼睛掃視眼前那幾位守了一整夜、滿是黑眼圈的兄弟。


    “誰看到潯可然了!?”


    迷蒙中的每個人都轟然清醒了。


    潯可然帶著某份檢驗報告,在多人守門的地下室裏,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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