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時許!


    連續進攻無果的李壽山終於露出其猙獰嘴臉,再不顧陣地前還有什麽自己的傷兵,調集四門四一式山炮和總計達12門92步兵炮對左翼陣地進行了飽和式炮擊。


    足足40分鍾,兇猛的炮火將陣地上覆蓋著的茂密枝葉都給掀開,一線戰壕更是生生轟塌數處。


    這樣的炮火強度下,別說那些距離一線戰壕不過數十米的傷員和屍骸被炸成殘肢斷體滿天飛,就是戰壕內部有人的話,傷亡也必定慘重。


    幸好,在唐刀臨走之前,就已經命令所有人撤出戰壕躲到山脊的另一邊,僅留下重機槍工事裏的重機槍射手和幾個觀察哨。


    那也是一線戰壕第一次徹底的暴露在靖安軍步兵們的視野裏,沿著山勢挖掘的戰壕連綿近千米,想越過這道山嶺去攻擊界牌村主陣地,首先就得占領這道看似已經被火炮轟擊得搖搖欲墜的戰壕。


    否則,他們就得繼續繞路。


    遠方比這裏還要險峻的多的山峰或許可以讓小股部隊翻越過去,但僅著步槍等輕武器的小股部隊過去又有個球用,不過是給裝備的有機槍有迫擊炮的中國軍隊送菜。


    靖安軍再次組織了超過400人三個步兵連抵近已經清晰可見的一線戰壕前沿。


    這一次,靖安軍前線指揮官顯然是接到了死命令,必須一鼓作氣攻克敵陣地,炮火都還沒完全停止,隻是逐漸變得稀疏,400餘步兵就從兩百米外開始大踏步衝鋒。


    兩挺藏在一線戰壕之後地堡工事裏的重機槍開始怒吼起來。


    那就是通知山脊後藏著的步兵們的信號。


    “弟兄們,二鬼子們上來了,跟我上!”李九斤毫不遲疑的一揮手。


    三個步兵排堅決的從山脊各處,冒著靖安軍還在延伸的炮火進入戰場,跳入二線戰壕,再通過交通壕進入一線戰壕。


    紛飛的炮火中,最少有五六名士兵都還沒來得及跳入戰壕,就被彈片擊中倒在血泊中,但沒有人去扶他們,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沒時間。


    兩挺重機槍或許能給進攻中的靖安軍步兵一定的壓製,但戰線太漫長了,光靠兩挺射速不過500發每分的重機槍就想將千米寬度上的靖安軍步兵徹底壓製住,那純粹是做夢。


    “弟兄們,跟我一起,抬傷員!”川軍少尉眼睜睜看著二連的士兵們在炮火裏前進,而後在炮火裏栽倒,眼睛不由自主地紅了。


    這樣的炮火強度下,將大量士兵派入戰場就像是自殺,所以整個川軍營都被李九斤做為二線部隊,一旦一線戰事緊急,川軍營就得上陣。


    可看著二連的士兵就這樣不管不顧的衝入炮火中,時間緊的連傷員都不顧,有點血性的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傷員在血泊中掙紮,甚至,在下一輪炮火的席卷中死去。


    地瓜第一個沿著山脊向下方滾去。


    十五歲的少年兵其實依然害怕,看著騰起的火球將山石炸得粉碎,躲在山脊背後都能感覺到湧過來的熱浪將臉灼的生疼,趴在地麵上都覺得心髒快被顫抖的大地給震出來,他無比恐懼。


    就像先前就一個步兵排呆在寬闊的陣地上一樣,看著黑壓壓衝上來的敵人,地瓜無比恐懼死亡。


    可那些大哥大叔們為什麽不怕?軍令一下,他們同樣漆黑而肮髒的臉上堅定而平靜,隻是勒了勒自己的武裝帶,檢查了下手榴彈是否插緊,彈帶有沒有鬆垮,轉身就跟著自己的長官和兄弟們,衝入隨時可能將他們撕扯成粉碎的炮火之中。


    他們沒有爹娘嗎?他們沒有妻兒嗎?所有的問題在他們毅然衝進炮火的那一刻,在少年川兵的腦海裏變成一片空白。


    他隻能趴在山脊上眼睜睜看著他們跳躍看著他們滾動看著他們摔倒在爬起來,以及那幾個,再也爬不起來的.....


    隨著身邊排長一聲怒吼,地瓜就從山脊上躥了出去,那幾乎是下意識的,想把那幾位大哥或是大叔扶起來拖迴安全地帶的心思,在那一瞬間壓過了對死亡的恐懼。


    連滾帶爬,鑲著帽徽的軍帽在氣浪中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那是地瓜人生中第一頂帽子,平時無比珍視,可現在卻是顧不得了。


    身上和臉上更是被碎石和灌木刮刺得一條條血痕,這個時候竟然也不是那麽疼,相反,地瓜心裏滿是喜悅,因為,他終於接近一名身體強壯的大哥了。


    身穿深藍色軍服頭戴鋼盔的大哥就躺在山坡上,看著身上沒有太多的血跡,就是臉有些白,就連被硝煙熏黑的顏色都壓不住。


    “大鍋,大鍋,你那裏疼,我幫你包一下。”快速爬到受傷士兵身前的地瓜連聲說道。


    受傷士兵眼睛半睜著,應該是陷入了半昏厥狀態,久久沒有迴應地瓜,直到地瓜極為焦急的在其身上不斷搜索創口,可能是碰疼了他,從昏厥狀態中醒來,雙眼焦距對了好半天,才看清眼前小小個頭滿頭大汗的川軍士兵,痛苦的呻吟了一聲。


    “大鍋,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你告訴我那裏負傷了,我幫你包紮一下,我排長馬上帶弟兄們下來抬你迴去,你莫擔心。”地瓜欣喜若狂,湊近傷兵大聲安慰道。


    “謝謝你,小兄弟!”感受到小個頭川軍的關懷,傷兵心中溫暖,掙紮著低聲致謝。“不過,不用那麽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我們都是兄弟,你不用那麽客氣。”地瓜連連搖頭。“放心,你身上沒有傷口,應該就是被狗日的氣浪撞了一下,很快就會好的。”


    “不成了,被炮彈皮啃了一家夥!”麵對少年川兵的安慰,傷兵卻是抽動著麵頰苦笑,竭力張開手臂。


    一個無比猙獰的傷口展露在地瓜麵前。


    那是多麽恐怖的傷口啊,被彈片撕裂的肋部,足可以伸進整個手掌,從地瓜的角度望過去,甚至都能隱約看到傷口中在微微起伏的內髒。


    那至少是一塊巴掌大小的彈片才能造成的傷害。


    而之所以地瓜先前沒看到血,那是因為海量的血由此流出而後沁入地麵,傷兵下意識的保護,更是用手臂遮擋了這個猙獰而致命的巨大創口。


    他活不了了,就算地瓜是個初入戰場的新丁,也知道,這種傷,不可能活了。


    地瓜眼裏瞬間湧出淚光。


    “不哭!”傷兵看著兩行熱淚噴湧而出的少年川軍,艱難的搖搖頭,眼睛看向自己的胸前,“幫我拿出來!”


    淚水在臉上衝開兩條清晰淚痕的地瓜小心翼翼的從傷兵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


    那是一個身穿少尉製服頭戴著鋼盔手持衝鋒槍筆挺戰立的年輕英俊士兵形象,他的背後,是一個窗戶,還能依稀看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樓宇。


    “這是澹台記者給我拍的照片,如果可以,讓長官們幫我寄迴家,我爹娘最希望我出人頭地,這個照片給他們看,應該會很開心的吧!”傷兵喃喃自語。“小兄弟,我的槍留給你,給你殺鬼子!”


    “我不要你的槍,我不要!”地瓜淚如泉湧,拚命搖頭。


    傷兵的槍就摔在兩米外,那是一把近乎暫新的中正式步槍,最多隻見過漢陽造的地瓜見都沒見過的好槍,換做以前誰說要給他這麽一杆槍,他能每天抱著這杆槍睡覺,樂得做夢都會笑醒。


    但地瓜現在,一點也不想要,他隻想這個他隻見過這一麵的傷兵能活著。


    可是,活不了!


    傷兵的臉越來越蒼白,在少尉排長帶著幾個人帶著擔架爬過來之前,他已悄然無息。


    當心中最大的願望了解,頑強的生命力在致命創口麵前終將凋謝。


    獨立營中士孟千秋,歿!


    廣德之戰後,43軍軍部特晉升孟千秋為少尉,其軍職終和照片中他特意找自己長官所借軍服相符。


    其母,於兩年後收到其子遺照,將其子照片日日放其胸口,數月後便因病而亡。


    當娘的,要的不是兒子出人頭地,是一切安康。


    隻可惜,兒子還沒活到理解爹娘的年齡,所以,他不懂。


    甚至,沒當過爹娘的他們,無從理解爹娘失子之後的心裏之痛。


    痛入骨髓,不如身死的是自己。


    。。。。。。。。


    地瓜,擁有了他所在步兵排最好的一杆槍。


    槍上所沾染的血跡,極其愛護此槍的地瓜卻終生未曾拭去。


    大鍋的血,仿佛一直溫熱,從未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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