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勉強穩住身形後一咬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到底不是常人,那種噬人的黑暗來得快去的也快,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悲憤。


    他壓住那野獸般的狂躁,繃緊聲線道:“把安國夫人放下來。”


    “遵旨。”


    魏珠跟福宜對視一眼,誰也不敢在此時再表甚麽忠心,勸幾句萬歲您龍體要緊,還是先傳太醫。


    不知道為甚麽,兩人都從蘇景平靜的語氣中察覺到一種危機——此時的萬歲,無比危險。


    “萬歲,都安置妥當了。”


    魏珠小心翼翼看著一直麵無表情端坐的蘇景,硬著頭皮道:“萬歲,昭和縣主該如何處置?”


    “昭和?”蘇景終於有了反應,抬起眼簾道:“昭和為何會在慈寧宮?”


    “啟稟萬歲,昭和縣主是今日隨安國夫人一同入宮的。”


    蘇景麵色變的越發冷硬,按按眉心,“讓人把縣主送迴國公府,叫忠勇公府妥善照顧,不要再出現意外了!”


    意外二字,從蘇景口中吐出,直叫人有一種亡魂之感。


    魏珠應下,又道:“縣主說安國夫人去世前給她留了一封書信,說是要呈給萬歲。”


    蘇景豁的抬頭,目光似冰箭,看的魏珠哆嗦了兩下。


    “拿上來。”


    “遵旨。”魏珠急忙把一直捏著的信送了上去。


    蘇景打開信封,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信中內容,而是幾處被淚水糊住的墨團。


    ‘恭請萬歲,讀此書信。老婦生在包衣人家,因撫養萬歲之功,半生享盡榮華,原當知足。但老婦喪女喪子之悲,如日夜受刮骨剜心之痛。老婦自知萬歲厚恩已逾祖製,隻老婦為母之心,若不替子複仇,老婦愧為人母。今老婦鬥膽,倚仗萬歲寬仁,知萬歲憐當年之情,必不至遷怒家人,故於宮中行此大膽之事。老婦本欲除佑貝勒之子,陰差陽錯竟使阿哥受累。老婦畢生視萬歲如骨肉,今害阿哥,無顏再見萬歲,一死以贖罪過,老婦臨死之人,仍有一事乞求萬歲,當年老婦之女格佛賀,慘死於八福晉之手,一屍兩命。此恨不消,老婦九泉之下,不敢見女,更難以瞑目。老婦乞請萬歲,除此惡婦,為廉親王再賜佳人!此事一了,老婦冤孽全消,必登佛土極樂,還請萬歲保重龍體,勿再為老婦之事而憂慮傷神。’


    “姨母啊……”


    讀完這封信,蘇景心中滋味難辨。


    您連死,都要拖著郭絡羅氏一起死麽?這,便是為母之心不成?


    蘇景覺得自己有些明白,卻又有些不明白,或許他永遠都無法明白。他身為天子,卻無法這樣付出一切的去愛自己的孩子,哪怕,是納喇絳雪為他所出的皇長子,他付出心血最多的孩子,也不行!


    他也不知這會兒心裏的悲傷到底是為瑪爾屯氏還是為自己。


    “安國夫人,你去瞧瞧,”蘇景遲疑道:“夫人,可曾合眼?”


    魏珠怔愣後親自去看過迴來,臉上跟見了鬼似的,“萬歲,安國夫人的眼,合,合不上啊。”


    蘇景麵上一僵,苦笑自語,“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魏珠聽到這話,恨不能把自己縮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魏珠進來稟告送瑪爾屯氏迴國公府的車馬已準備妥當,蘇景才動了動有些發僵的身體,令人備下筆墨,寫了一道聖旨。


    魏珠在邊上伺候筆墨,聽著蘇景喃喃說的聖旨內容,差點沒拿住墨條。


    等小太監捧著聖旨火速出宮,他不禁在心裏歎息:‘欠了債,終歸是要還的。”


    正在家裏給弘旺挑選側福晉的八福晉接了聖旨後,整個人都是木的。


    她充耳不聞周圍奴才們哭嚎之聲,隻是雙目發直的看著被太監捧著一壺酒,還有三尺白綾。


    服侍她長大的嬤嬤哭的半個時辰暈過去三迴,跑去抱著八福晉道:“這,這,萬歲啊,福晉事母至孝,如何能有不孝之罪,萬歲,您何等聖明,可不能誤信小人之言!”


    “胡言亂語甚麽!”得到消息的八爺急急忙忙從外頭迴來,身後還跟著五爺和九爺,甚至還有直親王。


    八爺這些年一展抱負,熄了爭位之心,這些年倒和兄弟們漸漸親近起來。大家都是臣子,許多積年舊事反而不重要了。今日休沐,他一早約了直親王幾個去賽馬場,給自己名下的賽馬助威,沒想到家中竟出了這麽一件大事。他打馬一路狂奔,這會兒儀容散亂,鞋子都掉了一隻,卻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就是直親王等人,都顧不得避嫌,跟在八爺後頭直接進了內院,此時看到八福晉還好好坐著,大夥兒都鬆了一口氣。


    九爺自持和八爺相熟,招唿了兄弟往前麵去坐。


    八爺上下檢視過八福晉,確定她尚未喝下宮中送來的毒酒,安撫的拍拍八福晉的肩膀,見她全無反應,已如死了一般,頓時心頭大痛。


    強壓下鼻尖酸意,八爺走到傳旨太監麵前,強打起笑道:“不知何人在萬歲麵前進了讒言,公公請稍等,待本王入宮求見萬歲。”


    傳旨太監先前一直不催,等的其實就是他。


    傳旨太監左右看看,低聲道:“王爺且隨奴才過來。”


    八爺心下一沉,下意識跟上太監走到廊下拐彎僻靜之處。九爺等人左右看看,也跟了上來。


    傳旨太監這才道:“幾位王爺,不是奴才不肯通融,隻是奴才鬥膽,勸八王爺一句,為了這廉親王府,王爺還是早些送王妃上路罷。”


    八爺麵色發寒,還未說話,九爺先道:“你這奴才胡說甚麽,是不是廉親王妃惹怒了哪位娘娘。你也不必糊弄咱們,就算出了大不了的事兒,咱們幾個一道入宮求求萬歲,廉親王妃那脾氣,萬歲一貫知曉,必不會與她個婦人計較。”


    在九爺看來,如今的郭絡羅氏已經老實許多,無非就是那張嘴又得罪甚麽人,以至於本來就不喜歡她的萬歲被枕邊風一吹,所以一時發作罷了。別說萬歲英明就幹不出這樣的事兒,要知道先皇還是出名的仁君呢,在皇位上坐久了還不是一時惱怒下把心腹都弄死好幾個……


    傳旨太監搖搖頭,就知道這幾人還不知道宮裏發生的事情。這幾位王爺都會做人,又受重用,他也不想結仇得罪人,反正遲早都會知道的,就做了一個人情,道:“迴恪親王,奴才不敢瞞您,這怒,萬歲怕是不會熄的。”他左右看看,吐了實話,“宮裏出了大事兒,安國夫人去了。”


    “甚麽!”直親王等人驟然一驚,未來得及說話,傳旨太監又道:“夫人臨死之前,求萬歲殺了廉親王妃。”


    “這是為……”直親王話未說完,自己醒過神。還能為甚麽,替女報仇罷了。


    八爺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舌頭,嗓子發緊道:“安國夫人可是患了急症?”


    瑪爾屯氏的死因,卻是傳旨太監無論如何不敢說的。事涉宮中隱秘,他怎麽敢作死,苦笑道:“王爺何必為難奴才。”


    “八哥,不要再說了!”九爺拽住八爺,從袖口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傳旨太監。見對方收了,才將八爺拉到一邊,道:“八哥,讓人去西山把弘旺叫迴來罷。”


    八爺沒有說話。


    直親王沒有說話,歎息一聲道:“老八,你也別怪哥哥們不肯盡心,這事兒,沒法子啊。”


    瑪爾屯氏被萬歲視為親母,她的臨終遺言,哪怕是有些過分的地方,隻要不危害朝綱,萬歲必不會違背的。何況這事兒,原就是郭絡羅氏先種下苦果,也算是老八自己造的孽。當年格佛賀之死,他們本是劍指萬歲。萬歲,又豈會半點心結都沒有。老實說,萬歲居然讓郭絡羅氏平安活了這麽多年,他都有些佩服萬歲的心胸。不過如今,顯然已經到時候了。


    五爺此時也道:“老八,我方才問了,說是安國夫人不肯閉眼。”


    這話一出,就算是九爺,也忍不住色變。


    八爺一拳擊在牆上,不顧自己血肉模糊的手,一字一頓道:“告訴弘旺,讓他立即迴府,見,見他額娘,最後,一麵。”


    麵字一說,八爺整個人如一灘爛泥軟在地上。


    見他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無助模樣,直親王等人心中一酸,卻也無可奈何,隻能將移開視線,不去看他罷了。


    是夜,京中忠勇公府和廉親王府都掛起了白燈籠。


    兩處權貴府中都辦喪事,兩個身份尊貴的女人一日之間接連死去,還都是暴疾而亡,安國夫人更是死在宮中。如此的稀奇古怪怎不讓人疑惑頓生?


    隻是處在京城的人,都明白知道的太多反而是催命符的道理,也無人去打聽。隻是趕場一樣換了素衣,將車馬也收拾一番,上門來送白禮。


    郭絡羅氏是親王妃,瑪爾屯氏是天子養母,一品國夫人。上門來祭拜的少有身份輩分能超過她們的。一時之間,放眼望去,人人戴孝,戶戶素白。隨著宮中聖旨傳出,天子要破例為安國夫人守孝三日後,堵在內城大街的車馬更是把京城都染成了白色。


    蘇景站在皇宮高處,遙望這一片蒼茫,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可笑之極。


    這些人,到底有幾個是真心為郭絡羅氏和瑪爾屯氏之死而哀痛的?


    那些流的淚,果真的是鹹的麽,流到嘴裏,會不會有些人的是辣的?


    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突然想到這麽奇怪的事情,或許是這幾天睡的太少罷?


    蘇景折身,不想再看刺目的白,一步一個台階慢慢往下走,到轉彎處時,餘光看到了永和宮高高翹起的屋簷。他默不作聲,轉了個方向。


    到了宮門前,他停下腳步,沒有進去,“吉貴妃如何了?”


    魏珠弓著身子道:“吉貴主兒還是不肯吃東西,隻喊著要求見萬歲。烏蘭姑姑每日讓人看著給貴主兒喂幾碗參湯。”


    “見朕,見朕說甚麽?太,祖太皇太後?”蘇景冷笑。


    想到知道瑪爾屯氏死了後吉貴妃那張麵無人色的臉,那時說的話,蘇景就更想笑。


    一時糊塗,隻是想出一口惡氣,看在太,祖太皇太後的份上……


    老調重彈,這些年,博爾濟吉特氏在他麵前說過多少迴這樣的話怕是自己都記不清了罷。


    真是好笑啊,他明明從骨子裏就不是一個重情的人,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從出生時就開始演戲,演知恩圖報的侄子,演憐惜弟妹的兄長,演孝順不爭的兒孫,演胸懷天下的天子……甚至情愛,他都能演,演著演著,別人都把他演出來的當成真的。


    所以海霍娜敢背叛他,所以八爺等人能重新為他所用,所以瑪爾屯氏敢在宮裏對宗室動手,所以博爾濟吉特氏要對寵冠後宮的納喇絳雪動手,所以漢臣們看在將有一個漢族血統的皇子可能登上皇位的情況下,越發對朝廷忠心起來。


    他的戲沒有白演,隻是演出的效果有好有壞罷了。


    但戲演多了,有時候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


    就像此事此時,他對吉貴妃這個從頭到尾沒動過心的罪魁禍首,竟也有些下不了手。他閉了閉眼,眼前又出現孝憲皇後蒼老的麵容。


    罷了,畢竟還有蒙古,殺了一個博爾濟吉特氏,終歸還要再進來一個博爾濟吉特氏,否則他如何讓權力漸漸消失的蒙古藩王們相信他不會對蒙古貴族舉起屠刀?


    能兵不血刃,還是和平演變更好……


    蘇景睜開眼道:“告訴內務府,不要克扣永和宮的供給。”


    魏珠心道,隻要貴妃一日是貴妃,誰敢克扣呢?內務府那幫踩低拜高的孫子,早就被您收拾怕了。


    走了幾步,蘇景又想起來一個人——魏佳氏。


    對於魏佳氏,蘇景就沒那麽多憐憫和顧慮了。他不確定魏佳氏是不是曾經曆史上的令妃。但他對這個內務府洗腳婢女出身,最終卻能登上皇貴妃之位的女人沒有半點好感。包衣自然有可用之人,然而隻想靠送女入宮來博得青雲之路的包衣,卻不能重用。


    何況包衣執掌內務府,一旦與後宮牽連過密,隻怕後患重重。這一點,隻看曆史上乾隆朝時乾隆的子嗣就知道了。乾隆後宮的女人,何其之多,然而子嗣比之的康熙,卻稀少許多。乾隆活到八十幾歲,可見體魄健壯,為何偏偏子嗣如此稀少,便是後宮傾軋,高位皆是包衣出身所造成的惡果。


    後宮吃用,宮女,都自內務府而出,一家有女得寵,互相聯姻的內務府必然互為助力,勾連相交。


    難道要讓這些包衣把控內務府子嗣不成?


    縱然這一世自己也有一個包衣出身的生母,甚至德妃也是包衣出身,經由魏佳氏之事的提醒,蘇景已恍然醒悟,內務府除了要嚴查貪腐外,與後宮,也當切割開了。否則貪腐差的越嚴,這些沒辦法得到好處的包衣越會絞盡腦汁要操縱後宮。


    三日後,除令人將魏佳氏賜死,蘇景還下了一道聖旨——凡有包衣女子得幸,其家族俱遷出內務府上三旗,入下五旗,家族男子,可科舉,亦可入天狐軍。


    這道聖旨的意思很簡單,要讓女兒入後宮博富貴,家族就不能再在內務府謀好處。當然也不光光是剝奪,你要榮光要如何,女兒服侍天子之後,也給你一個機會,讓家裏的男人努力憑真本事去爭罷。


    此聖旨一出,內務府一片哀鴻,魏佳氏之父魏青泰在同僚排擠下,不過半月就鬱鬱而終,在曆史上曾經煊赫一時的魏家就此煙消雲散。這道聖旨的深遠影響不僅於此,大清立足數百年,後來替大清開疆拓土的多位名將皆出自原本包衣世家。後世曾有史學家笑稱——此乃‘上進旨’。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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