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姨娘服侍揆敘用了一晚甜湯, 又親自給揆敘拖鞋按腳, 不一會兒,揆敘就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了不少, 開始有心情和吳姨娘說些雜事。


    看出揆敘這會兒被來時心情好多了, 吳姨娘也鬆了一口氣。別人以為她有個內閣大臣的兄長做依仗, 又有個在宮裏做貴妃的女兒,必然在納喇家過著誰都不敢怠慢的好日子。但吳姨娘很清楚, 正因此如此, 她待耿氏和揆敘才更要恭敬又恭敬。耿氏還罷了, 還有個嫉妒不賢的名頭能壓著,輕易不會再對她動手,但若揆敘起了別的心思, 即是家主又是女兒的阿瑪,真要做出甚麽來, 就是萬歲都難以插手。她一輩子已經給女兒添了太多麻煩,其餘的也不能做,至少得把麵前這個男人給伺候好了。


    吳姨娘壓著心裏想攆人的念頭,坐到揆敘身側給他打扇,“老爺今兒是遇著甚麽事了?”


    揆敘拉過吳姨娘保養迴來的手把玩,撇著嘴角道:“雅爾甘那小子封了侯, 連他閨女, 都得了個縣主。”


    縣主啊, 就是近支宗室的嫡女, 都不是個個能得封的。許多還是要撫蒙, 才能得這麽一個恩賞。


    吳姨娘也有些吃驚,不過隨即道:“萬歲素來敬重安國夫人。”


    “哼。”揆敘自然知道這是大實話。正因是大實話,他才對忠勇公府分外不滿。廉郡王妃就請了個安,忠勇公府就把宮裏娘娘一道恨上了,任憑他怎麽拉攏都不肯鬆口。不就是死了個女兒罷了!到底是奴才,難道還要廉郡王妃償命不成?


    說起來死的那個叫甚麽格佛赫的,萬歲登基後又是追贈誥封,又是重修陵墓,今後的兒女眼看也有著落,還要如何?


    萬歲,實在待這家人太厚!


    吳姨娘看揆敘臉色不悅,就道:“今兒永福從宮裏出來,得了萬歲賞賜的兩方硯台,先前請安的時候還惦記著要給老爺使呢。”


    吳姨娘口裏的永福乃是她給揆敘生下的兒子,也是揆敘唯一的子。當年吳姨娘帶著兒女迴到納喇家後,情勢已變,不用再顧忌耿氏的臉色,揆敘對膝下唯一的骨肉自然分外看重,改了名字叫永福。蘇景登基後,納喇永福被選為簡貝勒胤禕的伴讀,開始入宮念書。


    簡貝勒是聖祖二十子,生母又出身不顯,聖祖死後母子二人原本就無依無靠的,全憑蘇景對內務府的壓製,才不至於被底下的奴才欺負到臉上。誰想到天上掉下個餡餅,因年歲的緣故,蘇景把納喇永福安排給他做伴讀。納喇永福的身份,誰都知道,有這樣一個伴讀在身邊,至少出點甚麽事兒,有人在萬歲麵前傳話。故而納喇永福這伴讀做的半點不受氣,也不像其餘人不敢出彩,相反,簡貝勒和生母宋貴人還有點捧著他。


    納喇永福倒也聰慧,不刻意壓製的情形下,時常能博個頭名隔三岔五得些賞賜迴來,讓揆敘滿意的很。


    說到懂事的兒子,揆敘少不得想起給自己惹事的侄子。


    要說以前,他對安昭和元普這兩個侄兒還有幾分真心,眼下,卻實在剩不下甚麽了。畢竟兄弟都已經死了那麽多年。偏偏耿氏一心一意想要過繼這兩個不爭氣的東西。


    揆敘暗自冷笑。當他不知道耿氏在想甚麽?不過就是想著橫豎都不是從她肚子裏鑽出來的,永福有親娘,而安昭和元普父母早亡,又是她一手撫養長大的,沒有其他的依靠,將來肯定更孝順她,她才能接著在家裏作威作福?


    可耿氏也不想想,他自己有兒子,憑甚麽要答應把半輩子的積攢拱手讓人,就為了她過的痛快?再說,家裏遲早是有個公爵之位,難道他辛苦一輩子,倒要把好處讓給弟弟那一支?他是傻了還是瘋了!


    吳姨娘一看他又神色陰沉起來,揣度道:“可是兩位侄少爺那兒出了甚麽差錯?”她想著宮裏傳出來的話,就道:“要不老爺再找找廉郡王,想想法子。”


    揆敘哼了一聲道:“想甚麽法子,兩個廢物點心,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還連累你受了傷,正該讓他們在牢裏醒醒腦子。”以為廉郡王的人情是那麽好欠的!


    吳姨娘有些擔憂,“可夫人那兒……”


    揆敘不耐的冷笑,“讓她去折騰罷,家裏有兒子不上心,非惦記著隔房的。”說完翻身把手伸到吳姨娘的袖口裏。


    感覺到揆敘手上炙熱的溫度,吳姨娘微微閉目,努力讓自己的腦子放空。


    第二天一早,原本打定主意要冷落冷落耿氏的揆敘卻不得不去正院。無它,今日雅爾甘出殯,忠勇公府那兒雖拉攏不好,可雅爾甘出殯,設祭棚,備祭禮的事兒,他不能不親自過問。


    過去了也懶得理會耿氏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模樣,直接道:“禮往厚了辦!”


    耿氏應了一聲,問他,“那誰主持祭棚去?”說著沒好氣道:“要是安昭和元普在家,那還有個人,咱們家裏,是你去,還是讓永福去?”


    他去,雅爾甘那不是東西本來就是個晚輩,還他去主持祭棚。可讓永福去,按說年歲身份都夠了,可還沒及冠的孩子,除非給自家長輩守靈,否則這種死人的事兒,一般還是要離的遠些,更不用說那家和自家還有點不和。


    看他猶豫不決的,耿氏嗤笑道:“要不派個管家?”


    揆敘瞪了一眼耿氏,知道她是在借機譏諷自己沒有盡心盡力想辦法把兩個侄兒弄出來,以至於這會兒找不到人手。當下半惱怒半解釋道:“萬歲追封雅爾甘一個侯爵之位,你還擔心那兩個孽障出不來?”


    “這是甚麽意思?”耿氏不明白的問,“這追封雅爾甘,是看在瑪爾屯氏的份上罷了。”


    要不是那個女人厚著臉皮在宮裏要死要活的,萬歲怎會封一個侯爵給死人。


    還是王府出身的呢。揆敘耐下性子道:“封侯爵,便是要了解這樁事兒,罪魁禍首是天地會,雅爾甘也追封了,若忠勇公府再追究些枝葉末節,那可就太不懂事了。”


    耿氏心頭一動,道:“若他們果真不懂事兒,又如何?”


    揆敘聞言眼中飛快竄過一道陰狠的光,“那可就好了。”萬歲給的台階,都有人不想下,那就一輩子架在上頭罷!


    但顯然阿克敦是要下來的。


    站在棺木前,望著雅爾甘那張被冰凍的青白僵硬的臉,阿克敦隻覺心口一陣劇痛,他最後一次看過兒子閉目沉睡的模樣,艱難的移開視線,咬牙道:“上釘罷。”


    額魯應了一聲,一抹淚帶著奴才親自將棺木合上,一根根長長的釘子按照事先算好的位置,釘了進去。


    “老爺,老爺……”


    “阿瑪……”


    穿著一身孝衣的伊爾根覺羅氏忽然從牆角竄出來,帶著兩個孩子撲到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老爺,你可讓我們怎麽活啊,老爺……”


    “阿瑪,我要阿瑪。”


    “瑪法,我要阿瑪,你別把阿瑪關起來。”


    阿克敦垂眸望著抱住自己雙腿的孫兒孫女,老淚縱橫,胡須沾了淚水變重了許多,重的他覺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


    “好孩子。”阿克敦擺擺手,阻止要上前抱走舒魯他們的額魯,彎腰親自將兩個孩子護在懷裏,輕聲細語的哄他們,“好孩子,不怕不怕,有瑪法在,還有瑪法在。”他自知這安慰有些蒼白,但他實在也說不出更多的謊話了。


    “我的兒啊!”堅持出宮要親自送走兒子的瑪爾屯氏原本身體衰弱,被人攙扶著坐在邊上一聲不吭,可這時候她卻爆發出強大的力量,猛撲上來將伊爾根覺羅氏都擠到一邊,似乎想將整具棺材都抱入懷中。


    “額娘。”


    “夫人。”阿克敦看瑪爾屯氏哭著哭著就往下滑,也顧不得孫子孫女了,急忙上前親自將瑪爾屯氏架起來帶到後頭的暖閣裏。


    瑪爾屯氏服了兩丸藥後稍稍緩過氣,就折騰去還要到前頭靈堂去,阿克敦卻告訴她,他已經讓額魯發喪了。瑪爾屯氏頓時狀若兇獸,拚命撕打阿克敦。


    阿克敦忍耐的任憑她發作,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不僅是心痛兒子的死,更是心痛不能為兒子報仇。直到瑪爾屯氏又喘不過氣來,他方才將人緊緊摟在懷裏,歎息道:“夫人,算了。那兩個賊子咱們也殺了,萬歲還賞了一個侯爵,一個縣主,皇恩浩蕩,夫人還要計較甚麽。”


    “我要我的兒子活過來!”瑪爾屯氏雙眼赤紅的嘶吼道:“我不要爵位,不要甚麽縣主,我要我的兒子活過來!我要把兇手碎屍萬段,給我的兒子償命!”


    阿克敦沉默片刻,道:“萬歲已讓人將禍首淩遲處死。”


    “我不信!”瑪爾屯氏神情癲狂,“甚麽天地會,若真是天地會,萬歲絕不會封雅爾甘一個侯爵。”


    阿克敦苦笑,“這不是看在你我的情麵上。”


    “哈。”瑪爾屯氏仰天笑的淒厲,“我的情麵,我的情麵……”


    阿克敦直覺有些不好,他其實也知道害死自己兒子的人肯定不是甚麽天地會。他甚至已經隱隱猜到兇手是誰,畢竟是天碧樓那種地方,不說知道誰動的手,至少天碧樓那天去了甚麽人,以他的身份,要查出來易如反掌。然而正是知道,他不想也不敢再往下查了。


    弄清楚又如何,看萬歲的模樣,分明是不想追究,再說就算萬歲追究,難道還真能以牙還牙不成?若是琳布,鄂倫岱,甚至喇布都還有一絲可能,但若真是他猜的那樣,那事情絕無可能!即如此,還是考慮活著的人罷,萬歲把不該給的,能給的都給了,他們就得心甘情願滿心感恩的接下來。


    反正也不是頭一次了。


    女兒死的時候,聖祖給過恩典。兒子死了,換了自己一手撫養大的孩子做皇帝,給了更大的恩典,他還得一樣的接啊。


    可這個道理,以前瑪爾屯氏能明白,也願意忍,眼下隻怕,忍不下去了。


    阿克敦懷抱妻子,看著她瘋瘋癲癲的模樣,心頭鈍痛不已。


    他倒寧願,自己的妻子,是真的瘋了。


    瑪爾屯氏哭過之後,到底還是迴了宮,不過她沒有去慈寧宮,而是去了養心殿。不僅去了,她還二話不說就跪在養心殿外。


    魏珠嚇了一跳,勸不起來人,唯恐瑪爾屯氏有個閃失,忙進去出稟告。


    蘇景正在和吳桭臣、十三爺等人商議如何張氏姐妹一事,得知瑪爾屯氏跪在殿外,他微微一愣後立即站起身朝外頭走。


    九爺跟八爺十爺交換了個眼色,悄悄朝外挪了挪步子。看一個個皇叔們將脖子伸的老長,吳桭臣歎了口氣,也豎起耳朵來。


    “姨母這是做甚麽。”蘇景想要扶瑪爾屯氏起身,結果被瑪爾屯氏躲了過去。他手停在半空有些僵硬,隨即又溫和道:“姨母可是有甚麽為難的事,隻管說與朕聽就是了。”


    瑪爾屯氏抬頭定定可看著蘇景,“萬歲,奴才隻有一件事兒想求您。”


    蘇景難得被人看的有些狼狽,他負手道:“姨母請說罷。”


    “奴才想知道到底是誰害死了奴才的兒子。”瑪爾屯氏看蘇景嘴張了張,不等蘇景把話說出來就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道:“萬歲,奴才是做額娘的人。”


    蘇景想要說出的話就堵在喉嚨裏,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他知道瑪爾屯氏的意思——當娘的人或許沒辦法知道誰是真正的兇手,但誰不是兇手,當娘的一定清楚,所以,不要糊弄她。


    這句話,瑪爾屯氏曾經也對他說過,不過情形有些不同。就在揚州時,他初去書院,因滿人的身份,因先生的看重,他被欺負,挨過兩迴打。他小心翼翼隱藏起傷勢,但還是被瑪爾屯氏看出來了。瑪爾屯氏當時一邊給他擦藥一邊說‘你是我一手養大的,當額娘的,孩子受傷,哪有不知道的。’


    蘇景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蹲下身用力將瑪爾屯氏拉起來,“姨母,朕有意為舒宜爾哈賜一門婚事,額娘覺得康親王府的世子承緒如何?”


    還在殿內的九爺聽到倒吸一口涼氣,跟身邊的十爺嘀咕道:“那可是鐵帽子親王府。”


    鐵帽子親王,承緒還是根杜苗苗,將來整座王府都是他的,連個分家產的庶出兄弟都沒有,不僅如此,康親王妃早就死了,康親王顯然也沒心思再弄個正室,由著兩個側妃一起管家,而這兩個側妃,別說兒子,連女兒都沒有,腰杆子自然也硬不起來。承緒本人也爭氣的很,十二三的年紀,念書跑馬拉弓,樣樣來的。這門親事,真是一等一的好親事,京裏蒙古不知多少人盯著。叫九爺說,若非大家都是宗室,他是肯定要把承緒弄成自己女婿的。


    養心殿的人嫉妒的眼珠子都快出來了,瑪爾屯氏卻被蘇景這又一個厚賞弄的整個人像掉進冰窟窿了一樣。


    她望著蘇景很久,直到脖子已經僵硬的實在撐不住了,她才規規矩矩行了一個大禮謝恩。接著被魏珠扶起來,一言不發的一步一步倔強的走迴了慈寧宮。


    蘇景望著瑪爾屯氏沉默遠去的背影,腦海裏一遍又一遍浮現著方才對方那絕望又不敢置信的眼神。


    忽然的,他覺得今日實在是有點熱,熱的他一抬眸,就覺得雙目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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