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氣候裏, 納喇府中一片肅穆,兩個小丫鬟穿著身半舊夾襖,吃力的抬著一筐黑黝黝的炭穿過迴廊,到院門口的時候, 衝著站在門洞邊的兩名高壯侍衛露出討好的笑臉。


    兩個小丫鬟約莫隻有十來歲年紀,手被柳條勒的通紅,見她們可憐, 左麵那侍衛下意識幫忙抬了一把將炭筐輕輕放在地上。


    右麵那侍衛則歎息一聲, 仔仔細細在炭筐中搜羅起來,在院內來迴梭巡的一個太監也走出來, 檢視一番兩個小丫鬟身上, 發現都沒問題,互相對視一眼,將人放進去了。


    等兩名小丫鬟進了屋子, 之前檢查炭筐的那侍衛才道:“這麽點炭,連主子帶下人用三天, 還是外頭買的尋常黑炭,那位夫人可真是……”


    “小聲些罷, 咱們隻管照著上頭交代的行事, 把人給看好了。裏頭那個,還說不準到底是不是能……”另一個侍衛咳嗽了一聲, 又一次壓低音量道:“你們聽說沒有, 宮裏那位端貝勒說是好了不少, 雍親王府幾位阿哥格格還進宮去瞧過。”


    “醒了就好。”先開口的侍衛道:“要是再不好起來, 我看那刑部的大牢都快裝不下人了。”他說著抱了抱拳,“這一迴聖上是動了真火,眼瞧著有幾家王府到現在還沒解禁,尤其是那安王府,嘖嘖,怕是有點懸乎啊。”


    先前給兩名丫鬟搜身的太監聽到這邊說話的聲音,咳嗽了兩聲。兩個侍衛立即不再多言,朝著太監的背影吐了口唾沫,重新在門洞邊站的筆直。


    夕照跺了跺發僵的腳,過去一看小丫鬟抬進來的炭,不滿道:“這是怎麽迴事,又是黑煙炭。”


    所謂黑煙碳,乃是時下貧困人家冬日用來取暖的炭,這種炭燒起來煙霧繚繞,氣溫熏人,稍不注意通風,很可能就會導致昏厥甚至喪命,稍微有些積蓄的人家,都不會用這等炭。像納喇家這種滿族權貴,這樣的炭,下人都不會用。


    “你們不知道姑娘被濃煙熏著了,本就咳嗽,還連著幾日抬這炭來。”


    小丫鬟癟著嘴要哭不哭道:“是,是賈管事說的,這天快凍過了,府裏備的炭都用得七七八八,沒防著天兒又轉冷,就那麽些紅羅炭,要先給老爺夫人還有少爺用。”


    “他說就成了,你們……”夕照恨鐵不成鋼伸手去戳小丫鬟的額頭。


    見此情景,一直坐在窗邊抄佛經的納喇絳雪將手中的羊毫玉管筆小心放下,輕聲道:“好了夕照,你明知是怎麽迴事,不要為難她們。”


    夕照僵了僵,吩咐兩個小丫鬟,“去把炭盆搬來,想法子挑些煙塵沒那麽大的點上,放……”她本想說放姑娘腳邊上,一轉眼看到納喇絳雪又捂嘴在輕輕咳嗽,轉而道:“就放在簾子那兒,好歹叫姑娘借借熱乎氣。”


    “姑娘,再這麽下去可如何了得,今日您的藥又是涼了才送來。明明您身子沒好,夫人還每日讓您抄這麽多佛經。”眼中看著那根所剩無幾的墨條,夕照喉嚨都硬了,“連這墨都算計著給您,抄不夠又說您心不誠,夫人這分明是想要趁機……”


    “我好好的,你哭甚麽?”納喇絳雪臉上一點難過之色都沒有,像是外麵並沒有大內侍衛在看守,她並沒有明明救了人卻反而被百般質疑,讓人苛待一樣。


    “可是總不能一直這麽下去,最開始老爺還過來與您說說話,也許姨娘在外頭瞅瞅您,這兩日連屋子門都不讓您出了。府裏的大夫也不來給您診脈,就連送來的藥,都從每日三碗變成現在的一碗,還是涼的。”夕照簡直是滿腹的不平,絮絮道:“明明您放火燒山是救了那位端貝勒,立了大功,皇上還……”


    “夠了!”


    聽她說的越來越不像話,納喇絳雪忙何止她,正色道:“夕照,你是不是想讓額娘和我真的都活不下去,不顧及我,也不顧及你爹娘大哥了?”


    其實方才夕照就是一時嘴快,等到醒過神自己也嚇得不輕,跪在地上白著臉道:“姑娘,奴婢知錯了。”


    “起來。”納喇絳雪走到窗前看了看,發現沒有太監正好在附近,這才鬆了一口氣。迴身看著夕照厲色不減,“你往後可記住,不能再胡說。”


    “奴婢明白。”


    納喇絳雪情知她是關心自己,沒有再罵她,迴到桌前繼續抄佛經。


    她當然知道這是嫡母有意趁機折磨自己。可誰讓她卷到這等大事中,隻好認命。


    夕照說她立功卻受了委屈,她反而真心感激如今的萬歲是位聖明天子,否則她此時怕是與姨娘弟弟都沒了性命。


    關乎行刺龍孫之事,她們這些好端端在街上閑逛的女眷,是為何要突然追上去,又救了雍親王府的三阿哥的,還能成功放火示警?


    算起來許多都是巧合,可這種事,不是甚麽巧合與好運就能搪塞過去。


    隻盼望那位端貝勒早些醒過來,否則何家怕是要滿門人頭落地,自己和額娘,也少不得要被牽連進去。


    納喇絳雪心中發沉,提著的筆停在半空,墨汁滴落,染亂一片雪白。


    外麵忽傳來喧囂聲,像是有人在急速走動。


    納喇絳雪忙示意夕照去看看。


    夕照抖著手開了門,迎麵貼上來一張笑臉。


    “哎喲,夕照姑娘啊,快,快請你們姑娘出來,貝勒爺讓人來給你們姑娘送東西了。”


    平日趾高氣昂,有時候還動手動腳的人忽然換了張笑臉,夕照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那太監見夕照不動彈,覺得夕照說不定是嫉恨他們前幾天的刁難,心頭有些不樂意。


    不過太監是甚麽,太監就是遇上得勢的,被打了右臉還歡歡喜喜把左臉湊上去不要臉的人。


    於是笑的越發添了幾分諂媚,討好道:“納喇姑娘可是身子仍有些抱恙,要不小人去外頭說說,讓外頭送東西的嬤嬤進來。”


    夕照這才迴過神,認定自己沒聽錯,慌亂擺了擺手道:“我這就去請姑娘。”隨即唰的關上門。


    那太監差點被門夾了鼻子也不敢說甚麽,反而揉了揉臉,打定主意待會等人出來的時候要笑的更誠心誠意一些。


    “端貝勒讓人來送東西?”納喇絳雪臉上帶著絲微訝,“你是不是聽錯了。”


    夕照將腦袋搖的飛快,“沒有,奴婢絕對沒有弄錯,就算奴婢耳朵聽錯了,眼睛也不會看錯,姑娘您是沒瞧見,外頭守門那太監的一張臉,笑的全是褶子。”


    納喇絳雪略一沉吟,放下筆道:“快,給我更衣。”


    雖說來的是幾個奴才,但不管是宮裏還是王府來的,都是有品級的人,況且他們來,是代表端貝勒,代表皇家,自然不能有半分怠慢,讓人抓住把柄。


    為了讓臉色顯得好看些,納喇絳雪特意讓夕照找了盒胭脂。


    約莫半盞茶功夫,收拾妥當,納喇絳雪在守門太監殷勤的領路下,去耿氏那兒見到兩名從宮裏出來的嬤嬤。


    原本蘇景的意思,是讓石榮從端貝勒府安排體麵的管事去一趟納喇府。


    他昏迷後醒來幾次,得知是納喇絳雪放火燒山,才終於引起京中注意,察覺到那不太明顯的狼煙,進而有阿克敦帶兵馬及時趕來。按常理來說,納喇絳雪此次算是立了大功,可蘇景前世今生都不是普通人,他太清楚上位者的心思。原本納喇絳雪與何妙蘭為何會突然要去普寧寺,就有許多說不清楚的東西。


    加上帝王天性多疑……


    至於揆敘,會不會護住自己的女兒,蘇景實在不能信。連麵對耿氏之時,為了權利,揆敘都可以放棄自己唯一的兒子,女兒,又算甚麽?


    看在種種緣由上,蘇景想保一保納喇絳雪,隻是石榮出宮辦差時,出了些偏差。


    康熙這些日子一直有些草木皆兵,他甚至連宮中的禦前侍衛都有些不信了。當然,他不認為這些人敢弑君,可若為家族,為投效的主子,這些人未必沒有膽量謀害正虛弱的皇孫。


    所以康熙放過石榮石華,在震怒又經過蘇景求情之後,順水推舟饒了這些人,令他們徹夜輪班守候,如此,自然不虞這些人敢再不盡心盡力。


    原本蘇景一直安安分分的養傷,連刺客背後的事情都沒過多打聽過,康熙心下還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此事隱隱約約有線索指向自己別的兒子。不過正如蘇景所料,康熙實在不願相信自己的兒子,為了皇位,竟能和反賊聯手,所以康熙將一些線索壓了下來,也因此,他將更多的怒火傾斜到烏喇那拉氏頭上,一定要讓烏喇那拉氏按律處置,而不肯給其一個體麵的死法,哪怕為此折損皇家的顏麵。不過說到底,即便烏喇那拉氏落罪,不過就是民間議論一二,其實並不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為此,康熙覺著對自己的愛孫,還是有幾分歉疚。得知石榮領了蘇景的令要出宮,按著習慣把人叫過來詢問一番,聽著前頭處置戰死護衛們的身後事這一樁還罷了。後麵關於納喇絳雪跟何妙蘭,康熙心裏就有些微妙,略一猶豫後,讓梁九功點了兩名宮中有身份的管事宮女,帶著些東西過來賞賜納喇絳雪。


    至於何妙蘭,因生父地位實在太低的緣故,康熙沒有過多抬舉,讓石榮去處置。


    見著納喇絳雪過來,耿氏眉梢一立,才要發難,宮裏來的一名掌事姑姑咳嗽了一聲,上前給納喇絳雪福了福身子,客氣道:“這位,想必就是納喇大人的千金。”


    納喇絳雪避開還了禮,客客氣氣道:“絳雪見過姑姑。”


    掌事姑姑的目光在納喇絳雪身上溜了一圈,最後停在她臉上,目中藏著些驚歎。不過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從宮裏出來的,也沒那個資格去品評一位滿洲貴女的容貌。再說,眼前這位,今後說不定還有大福氣。


    能被梁九功派出來辦差的人,不會沒有眼色,自然看得出耿氏滿臉的不耐。兩個姑姑對了對眼色,三言兩語將事情交待了。


    “端貝勒還在養傷,聽說姑娘那日因山火也生出場病痛,便求皇上賜了些養身的好藥,姑娘收下罷。”


    納喇絳雪示意夕照等接過東西,就要謝恩。


    “姑娘不必如此。”矮一些的姑姑扶著納喇絳雪,滿麵笑容道:“咱們出宮前,主子有交待,這一迴,算是聊表心意的謝禮,即是謝禮,如何能叫姑娘福身呢?”


    納喇絳雪餘光看到耿氏脖子都漲紅了,擔憂再說下去反而要鬧出甚麽笑話,趕緊道:“那絳雪就恭敬不如從命。”


    真是爽快大方,倒不像是漢人姨娘生的。


    兩個姑姑心中都有些感慨,又有點詫異,覺著納喇絳雪這又未免太不客套,莫非果真如萬歲所料,端貝勒,相中了眼前這人兒,私下曾有過來往,故此才顯得沒那麽拘泥?


    要果真是如此,她們迴宮去了梁公公麵前迴話時,倒要小心些了。


    眼前這位雖說年紀小,不過滿人家的女兒十三歲就要選秀,也就是一兩年之事。人生得好,事前又得了貝勒爺的心,還有個救命之恩,還是個庶出,那就肯定能進貝勒府,往後說不定比石家那位還能說得上話。她們,可不能輕易得罪了,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在宮裏長長久久的撞上呢。


    兩人的心思納喇絳雪自然不知,隻是等人走了,揆敘過來看她,她才知道來給她送東西的是宮裏的人,去何家送東西的,卻是貝勒府的兩名男管事。


    望著揆敘確認來人是宮中嬤嬤後壓都壓不住的笑,納喇絳雪不知為何,後背竄起一股寒意。


    梁九功聽完兩個姑姑的迴報,到康熙麵前躬身道:“皇上,說是那位納喇姑娘今年十一,生的,生的很是不凡。行事說話倒也明事知禮,見著宮裏去了人,在娜拉夫人麵前,並未露出甚麽驕色。”


    康熙唔了一聲,淡淡道:“以她的身份,稱得上懂事二字,朕便不想再挑剔甚麽了。”他喝了口茶,唇角浮出一絲笑意,“弘昊眼光素來極高,朕給他指的人,他是一個都瞧不上。”


    要是別人,看不上康熙賜的人,那必然是大罪。但說到蘇景,梁九功反而敢湊幾句趣,好不容易蘇景精神好些,康熙脾氣緩和不少,他此時不湊趣,何時再湊呢。


    梁九功笑道:“那也是貝勒爺知道皇上您縱著。”


    “是啊。”康熙果然並未生氣,反而笑了兩聲,搖頭帶著點溺愛道:“朕一想到他自生下來就在江南養大,受了那麽多委屈,就總是想多偏心一些。”說著歎息道:“朕原本以為他在江南長大,迴到京裏不要人服侍,說不定是喜歡那些嬌媚的漢女,這倒沒甚麽。”作為一個宮中養著不少漢人答應的帝王,康熙顯然沒將這當一迴事兒,他憂慮的是別的,“可若全是漢人生下的子嗣,未免不美。沒想到,他看上的,還是滿洲女兒。可惜身份低了些,若不然,讓她做嫡福晉,未嚐不可。”


    康熙心裏還是有些遺憾。


    納喇絳雪要是嫡出,他就讓人做個嫡福晉,再從石家選個庶出的做側室,如此,有了製衡,老大和老二那兒,也都和弘昊有了些許聯係。弘昊是個重情之人,隻要這兩名女子生下子嗣,將來自有應得的地位,加上他的囑托,往後老大老二這兩脈的後人,便不用他多操心了。


    可惜,是個庶出。


    不過也不妨事,讓石家做正室,納喇絳雪,提一提身份,做個側福晉便是了。


    康熙拿定主意,想到之前蘇景與嶽興阿見麵的事情,又是一笑,“朕說以他的性子,遇著嶽興阿窺伺他的行蹤,他容下不說,還把人收在自己手下。此時想想,那一迴,也有這納喇絳雪在罷?”


    “沒錯。”梁九功原本還有些疑惑康熙是不是會錯意,這會兒看康熙說的興起,他自然不會潑冷水,再說他也想起一樁事兒,“皇上,奴才記著上迴送信的鴿子,像是貝勒爺指了要送給那位納喇姑娘的。”


    “你這麽一說,朕也想起來了。”康熙摸著胡子道。


    “老奴以往瞧著,咱們貝勒爺穩重的很,不像是沒及冠的少年郎,倒比朝裏許多大人還老成呢。這一迴啊,老奴倒覺著貝勒爺還是個少年郎!”梁九功一臉挪揄的笑道:“老奴聽說貝勒爺手下能人多得很,怎會走了一個吳桭臣,就沒人能養鴿子了,要把幾隻能送信的給個小姑娘養。再有,那吳桭臣的兒子,納喇姑娘的表妹,說是貝勒爺給開的蒙。”


    康熙聽到這番話,略微一愣,隨即指著梁九功笑罵道:“你這老貨!”笑過後將臉色一收,道:“何家那個,你安排人去仔細查查,要是沒發現甚麽,便將人撤迴來,納喇家,先不必著急。”


    梁九功也才想起來還有一個何妙蘭,“那何正望之女。”


    “我看弘昊未必對她也有甚麽,多半是看在其父的份上。當初她攔了弘昊的車馬,性子實在不莊重。何況……”康熙冷冷道:“她竟敢在朕派去的人麵前說甚麽托夢!若不是弘昊看重何正望,朕……”豈能留何家到此時!


    梁九功立即知道康熙心情又壞了起來,垂下頭不敢再說話,直到有人進來稟報,道永寧宮的德妃突然犯了驚厥之症,才打破這一室詭異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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