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朝的院試有一條比較人性化的規定, 在榜文被公布後允許落榜生查卷, 但查卷也不是誰想看就看, 說查就查的, 不同的查法有不同的條件。


    若是查自己的卷子, 隻需要交付二十兩銀, 若是查在榜考生的卷子, 不僅需要交付五十兩銀子, 還會被打十個板子。


    古代閱卷程序複雜,每份朱卷上至少有六個各環節負責人的簽印, 謄錄手、對讀生的姓名、籍貫都要標注在墨卷的末尾,以備查驗。


    且每張答卷上麵都會有批語,不論好的、差的、上等的還是劣等的, 隻要考生查卷,落榜緣由自然一目了然, 還可以找到當初批卷子的閱卷人,若心中不服,可在學政的見證下當場對峙答疑。


    往年,隻要是家境富裕, 手上有些銀錢的落榜考生都願意花二十兩銀查閱自己的答卷, 有少部分人是心存僥幸, 或是覺得自己答題答得不錯,認為閱卷中途出了差錯, 而大部分人都是為了查看閱卷人所標注的批語, 以便了解自己的不足, 待得來年再戰之時能更進一步。


    而在榜考生一般是不會費那麽一筆銀子查卷的,一來自己已經登榜,沒有必要查看自己的答卷,二來,查別人的答卷既要交錢,屁股又得挨揍,還有可能得罪考官與閱卷官,傻子才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之事。


    方世澤原以為當日閱卷官擔憂有考生要求查看蘇錦樓答卷一事純屬杞人憂天,可沒想到榜文貼出來的第一天下午就有人要求查看蘇錦樓的卷子了,這讓他心裏頗為納悶。


    要說在榜考生被查的最多的該是榜文前五名,秀才共取四十人,分為三等,前五名為最優等,被喚為“稟生”,由朝廷按月發糧,第六名至第十五名為次等,稱為“增生”,可以免費入學但沒有糧食補貼,餘下之人皆稱為“附生”,即才入學者,這一類學子需自費上學。


    蘇錦樓居於倒數第二,隻拿到了進入府學的資格證,每年的學費書本費夥食費住宿費均要由他自己出錢,像他這樣毫不出眾的小人物應該不會引起他人注意才是,除非,他與人結了怨,別人專門爭對他才會大費周折要求查閱他的答卷。


    蘇錦樓太冤了,他能和誰結怨啊?這一次完全是遭受了池魚之災,誰的池魚?陶真大神的池魚。


    當初陶真當了宜章縣案首,阻了學廩書院蘇仲文的青雲路,蘇仲文原以為憑他的學問,拿下案首是十拿九穩的事,誰知半路殺出個陶真這匹黑馬,不僅將他死死壓在了第二位,還間接讓他與縣學呂夫子的師徒緣分告吹了。


    呂夫子在縣學裏頗有地位,據說走了他的路子就能與縣學署官吳青搭上關係,蘇仲文千方百計的製造與呂夫子相遇的時機,好不容易讓呂夫子鬆口可以收他為徒,隻留下一個條件,就是要他摘得縣案首之位,蘇仲文當場就表示“必不會辜負夫子的期許與看重。”


    他雄赳赳氣昂昂的進了考場,自信心爆棚,鄙視一眾辣雞學子,心道,試問除了他還有誰能有資格擔得起案首之名?


    於是,等到看榜人恭賀他高中縣試第二之時,他傻眼了,隨即怒火中燒,他親自呆在榜文牆附近等著那個壞他好事的陶真,看到陶真竟和榜文末位的蘇錦樓形影不離,相交甚歡,心底的鄙視擋都擋不住了。


    就這麽個蠢貨竟然能當縣案首?縣令不公,老天無眼,無奈縣試不允許查卷,他也沒有申訴的路子,最終隻能作罷。


    蘇仲文憋著一口氣,考過了府試,又參加了院試,打算一鼓作氣將秀才拿下,他想讓陶真瞧瞧即使他不憑借案首之名照例進學,他也能拿下秀才功名,也要讓將他拒之門外的呂夫子後悔,當初他主動拜入其門下,呂夫子卻對他視而不見,如今他要進入府學拜入當世大儒的門下,你這小小的縣學他壓根瞧不上眼。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蘇仲文落榜了。


    他考過了府試,卻折戟在了院試的大浪之中,他恨!若是當初是他得了案首,哪裏還需經曆這些挫折,一氣之下,他不顧矜持穩重的形象,赤紅著雙眼像隻瘋狗一樣衝入看榜的人群中,過五關斬六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衝到了最前線。


    一眼就看見榜文第三位寫著陶真二字,再一瞧籍貫信息,不正是那個讓他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的宜章縣案首陶真嗎?竟然得了第三名,優等名次,可享官家補貼,難道這陶真當真不是徒有其表之輩,難道他蘇仲文的學問才華真的不如陶真?


    就在他身心俱疲之際,陡然瞥到了另一個熟人的名字,嗯?蘇錦樓?宜章縣棠柳鎮蘇錦樓?此人連縣試都隻得了個孫山之位,怎麽可能登上院試的榜單?


    黑幕!肯定有黑幕!連自己這個縣試第二名都沒考上,蘇錦樓那個小癟三憑什麽能登榜?難道,是這蘇錦樓賄賂了閱卷官或是使了其他什麽手段?


    他一定要揭發蘇錦樓的罪行,還科場一片清明,若是蘇錦樓獲罪,那麽與他同是棠柳鎮的陶真說不定也會受牽連,這兩人關係如此親近,難保這陶真沒有包庇縱容之嫌,說不得還和蘇錦樓同流合汙,越想越覺得事實就是如此。


    於是,蘇仲文交了銀錢,硬挨了十板子的皮肉之苦,心中憋著一口氣,梗著脖子挺了過來,堅決要求查閱院試榜文末位蘇錦樓的答卷。


    方世澤坐於大堂之上,兩邊分別站著蘇錦樓答卷的譽錄手、對讀生、對讀官、閱卷人、同考官、主閱卷官,堂下蘇仲文拖著半殘的軀體全憑著一股將蘇錦樓與陶真二人一起拉下水的信念堅持著,另一個當事人蘇錦樓也被傳喚到場。


    蘇錦樓偷瞄了下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額頭直冒冷汗的蘇仲文,不由偷偷翻了一個大白眼。


    你說你瞎折騰這些幹啥?那可是五十兩銀子,抵得過普通農家兩年多的存錢了,還被打了十大板子,既費銀錢又挨了打,就隻為了查卷子?


    院試都落下帷幕了,結果已定,若他真被揭發定罪,主考官至少要被朝廷治一個失察之罪,人家主考官能願意?吃力不討好,損人不利己,你是不是傻!


    好歹都姓蘇,說不得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何必自相殘殺?他不過隻是個次等中的次等秀才,礙著你蘇仲文啥事了?


    不就是因為當初陶真截了你的胡嘛,至於記恨到現在?就算你記恨,那你也得找陶真去啊,你不敢直接懟上陶大神,就挑了我這個軟柿子捏,還講不講理了?就因為他是學渣,就因為他不比人家陶學神文采出眾,就活該被你抓出來當靶子?憑什麽啊……


    “蘇錦樓,”方世澤麵無表情,一身威嚴,語氣中無絲毫情緒波動,“堂下考生蘇仲文懷疑你成績不實,要求查閱你的答卷,此次傳你過來,就是要你二人當麵對峙。”


    蘇錦樓行拜禮,“迴稟大人,學生向來是遵守大慶律法的良民,從未做過違法之事,於此次院試更是問心無愧,請大人明察。”


    語氣擲地有聲,說話斬釘截鐵,蘇錦樓一身正氣,微微昂著下巴,顯示他的倔強不屈,任誰看了都覺得他是個性格耿直,俯仰無愧的書生。


    方世澤眼中掠過一絲笑意,這小子還真有意思,就憑那天傳喚他詢問稻田養魚之法時,他的種種表現都不像是個隻知硬抗不懂辯解的愣頭青,如今卻又以這幅形象示眾……


    又看了看擠在大堂外跟著一起過來看情況的考生,方世澤不由得感歎,這小子知道讀書人最注重氣節,就故意表現出一副寧死也不願受辱的樣子,可算是對了場外考生的胃口,無形中就將人心拉到了他那邊,難不成是未雨綢繆?


    若是真的查出成績不實,到時候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與拉近的人心,有七八成可能度過此次難關,看來這小子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也知道以他自己的真實能力是沒法中榜的。


    蘇錦樓有自知之明嗎?那肯定有啊,別看他明麵上鎮定不屈,實際上心底虛著呢,他狗屎一般的成績若真的是按正常程序中榜,不是老天有眼疾就是考官顱內有疾,得知自己過了院試的那一刻,他就猜到其中有貓膩。


    想了半天,鬼使神差般的想起了學政大人當初那番“遵守規矩,必有一個好結果”的期許之言,他恍然大悟,原來學政大人這句話是在暗示會在院試中幫他,敢情人家並不是對他這個學渣的學問有信心,而是對主考官的權利有信心,有了三品大員的親睞,小小的次等秀才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心裏正高興呢,就被傳喚過來與蘇仲文對峙了,若真被查出成績不實,眾目睽睽之下,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他總不能說,哦,這是學政大人暗箱操作的結果。


    他真要是這麽說了,頭一個把他叉出去打入大牢的就是學政本人,所以此事不論結果是好是歹都得他一個人扛,假如事情真的發展到最糟糕的地步,那時就得看他能否把此事圓過去了,真要過不了這一關,那就隻能期待學政大人看在他知情識趣的份上運作一番幫他脫罪了。


    方世澤將匣子內的答卷拿出,第一次展示的是頭場答卷,眾人看了兩篇文章後心中就有了偏向,能寫出如此錦繡文章的人有資格入榜。


    當看到那首批有慘字的詩時,不約而同的將同情之心贈與了蘇錦樓,蘇錦樓一頭霧水,就算他的詩寫得不咋滴,但這些人也不應該是這幅表情啊,另外,他的詩作難道當真感人肺腑,竟讓閱卷人感同身受之下批了一個慘字?


    還未等蘇錦樓想明白,方世澤又令人展示了第二場答卷,蘇錦樓一瞧,字是自己的字,怎麽內容完全變樣了?難道……是學政重新擬了卷子充當他的答卷?那可真夠老謀深算的。


    方世澤見蘇錦樓隻是短暫的猶疑後立馬恢複成先前那副威武不能屈的神情,眉毛輕挑,眼中興味更濃,此子還真是個好苗子,若是能收服此子,稍加培養,運作一番,說不得就能成為埋在涼王陣營中最深的一枚棋子。


    蘇仲文拿著兩場答卷看了一遍又一遍,嘴裏不停的念叨,“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有這番大才,明明,明明在縣試中你隻是個末位,明明你不如我!”


    蘇錦樓笑的如沐春風,溫和的看著蘇仲文,讀書人就是這麽蛋疼,明明別人蹬鼻子上臉了,還要表示我大度,我不與你計較,要不是大堂內外有這麽多人看著,老子早就把你懟的吐血三升了。


    “古語有雲,士別三日刮目相待,我在縣試中隻得了孫山之位,心生愧疚,自覺無顏麵對夫子的教誨,故而日夜苦讀,發奮圖強,不管是吃飯還是如廁都默念經義,不肯浪費一丁點時間,功夫不負有心人,突有一日我似是通了心竅,豁然開朗,往日裏許多不明白的經義竟都通曉其意,故而此次能夠僥幸登上榜文,說來,也是運氣使然。”


    “蘇生此言差矣,”方世澤一臉過來人的樣子,篤定的說道,“你日夜苦讀,積少成多,厚積薄發,這才能夠在院試中一蹴而就,成就功名,你答卷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你努力的結果,如今隻道是運氣使然,這話實在是過於謙虛。”


    又和顏悅色的對蘇仲文說道,“蘇仲文,你隻看到蘇錦樓得了秀才功名,卻未曾細想過他背後付出的辛苦,隻一昧存有偏見看待他人,實在不是君子所為,念你是初犯,身上還帶著傷,這一次就不降罪與你了,快些迴去找個大夫瞧瞧吧,好好休養,隻要你專心學問,來年榜文說不定就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一席話連敲帶打,既有教導之言又關心學子的身體,字字句句飽含對學子的鼓勵與期許,讓蘇仲文感激涕零,心甘情願行了五體投地大禮,“大人之言學生謹記,必不辜負大人的諄諄教導。”


    此事到此圓滿結束,方世澤迴到內堂歇息之處,對心腹說道,“此後兩年,就不必讓蘇仲文登榜了。”


    學政三年一任,今年是方世澤上任的第一年,他話中之意無非是指,隻要他在任上,就不會允許蘇仲文登榜中秀才,明明剛才還在鼓勵人家努力讀書,轉臉之間就打壓別人,翻臉可謂比翻書還快。


    精神力輻射偷聽到方世澤之言的蘇錦樓默默慶幸自己當初的識趣,“民不與官鬥,老祖宗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如果當初他真的起了心思拿稻田養魚之法與學政交換好處,估計今日被打壓的就是自己了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成反派渣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落塢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落塢啼並收藏穿成反派渣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