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雷雨的夜裏十分清爽,何府的正院書房中,卻是讓人透不過氣。


    書案前站著儀態威嚴的何雄,他是當朝宰相,挾天子掌天下,一位徹頭徹尾的權臣。


    四十五歲的何雄盛年未衰,目光落在窗外梅樹上,「她還未迴來?」


    他的身邊半跪著一名女子,三十上下的年紀,眉眼清冷,皮膚白皙,姿態格外的恭順。


    「迴主君,還……未迴。」


    何雄顯然對這個迴答十分不滿,微微抿著唇,指尖一下下得敲打著桌麵。


    「岑侯沒有死,她也沒有迴來。樺,你覺得她會去哪裏?」


    被稱為樺的女子唿吸一凝,若是有燈光映著,絕對能看到她慘白了一張臉,「主君恕罪,屬下不知……屬下現在就去搜尋她,定把她帶迴來!」


    何雄沒有點頭,反而伸手擒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視自己,「你當真不知?她以前可從來沒有這般過。」


    樺的唇角微顫,眼裏閃過傷痛,「刺殺失敗,想必她不是死了就是重傷,或許……隻是一時迴不來,主君放心,就算她死了,屬下也一定會找迴她。」


    這樣的答覆讓何雄很滿意,並不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唇緣,「很好,你從不會讓我失望,去吧,把她帶迴來。」


    脫離何雄掌心的樺應聲退下,望著茫茫夜空遍體生寒。


    岑侯未死,這孩子沒能成功下手。如果是死了倒還好,就怕如今還在岑侯的手裏。


    與自家主君一樣,岑侯也是個手握重權的,自然沒那麽好對付。無患若是在他手上必定要受罪,甚至……


    一想到下落不明的徒弟,樺就滿心焦灼,連夜出了何府開始秘密搜尋無患的下落。


    而被師傅憂心的何無患本人,此時卻愁眉緊鎖,麵對著許奕安一問三不知。


    「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她出身何地,父母何人,因何進的何府,又是何時進的,她居然一點都不記得。


    許奕安失望地抱臂喟嘆,「怎麽會這樣……那你記得什麽?」


    無患想了想苦笑搖頭:忽而問他:「你還記得那條小巷子麽?」


    這哪能忘,許奕安給她遞了杯茶,「怎麽了?」


    無患對上他的目光,帶著笑,卻不溫暖,「當時我一個人倒在巷子裏瀕死,迴想一生過往,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我能記得的除了日復一日的苦訓,就隻有那些被我索命之人的嘴臉。」


    說到最後,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恨,「我一身罪孽,活該死了也沒有好下場……」


    許奕安不好接話,轉又問她為何會如此,「按理說,大族人家總不會抱個小嬰孩兒來培養,總要大些的才有用,那時你該有記性的啊。」


    這個無患自然知道,也同樣清楚自己為何會如此。


    「其實是因為……我服毒過量了。」


    一聽到這個字眼,許奕安的臉色立馬沉了下來,嗓音拔高了不少:「過量?!」


    他突然的厲聲竟讓無患有些心虛,但事實確實如此。


    雖說培養刺客都是從小起的,但每個孩子體質不一,不是誰都適合。小時候的何無患體弱多病,壓根扛不住殘酷的訓練,早早就該拋棄任其自生自滅的。


    但唯有一點,她體格小夠靈活,執行暗處的任務再合適不過。再加上從小就長相清秀,大人們都說長大定是個美人,這才被何家選中。


    當然,這些都是無患的師傅告訴她的。


    「我以前大病過幾次,醒來後發現有些事不記得了,問了師傅,她才告訴我這是為了彌補我體弱,所以從小餵毒的分量就比尋常的更重。」


    許奕安的牙關磨出尖銳的細響,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那你師傅……也和你一樣?」


    這些大族世家豢養的刺客,就是這樣一代一代承受罪孽的麽。這些混蛋世家,草菅人命!


    他的憤恨被無患看在眼裏,反而想要安慰他,「我師傅好像沒有,我沒見過她吃藥,也沒見過她毒發。其實……其實我的日子沒你想的那麽難過,我師傅還是很疼愛我的。」


    「讓你噩夢連連,讓你無時無刻不敢背主,為了任務連命都不要,這叫疼愛?!」


    許奕安站起身來,積壓許久的怒意終於迸發了出來,往日裏雖然脾氣大,但看著還算氣度尚佳。此時卻像困獸一般咆哮起來,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


    「我看你就是中毒中到腦子裏去了!成天的噩夢纏身連夜驚醒,你當我不知道?」


    無患一愣,他居然知曉的?


    確實,除了之前發燒和沐發時,和今日差點掐死他,其實她沒有一日能夠安眠,不是夢著刺殺失敗就是那些刑罰和師傅的警告。


    每夜裏都惶恐於夢魘,還以為藏得不露痕跡。


    許奕安的脾氣還沒發完,指著無患又氣又無奈,「你說出個迴去以後的好處來?能比得上我這裏的?你刺殺失敗,迴去能有好日子過。」


    他不說還好,一說反而激起無患的怒意,「我刺殺失敗到底是誰害的!」


    許奕安一轉身,「是我,所以你掐死我就能有用麽!」


    可吼完之後,他又後悔了。


    上一迴他們也是互相賭氣,誰也沒得好處,多爭無意,他也不想氣走她。


    火氣散去不少,他踱迴無患的身前蹲下,扶住她的雙肩,用自己最溫柔的方式。


    「無患,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是我害你到今天地步,所以讓我來負責好麽?我能救你一時,更想救你一世,留下來吧,由我護著你。」


    窗外屋簷有三兩滴雨水落下,潤濕了階下地衣,院中唯一的一株櫻樹枝上冒著幼芽,再過些日子就能開花了。


    無患沉默了好久,眼裏閃著從未有過的光芒,恍惚以為就快天亮了,就連炭盆也燒得太熱了些。


    「難道你想要照顧我一輩子?哪怕何家找來,你也不怕?」


    她終究還是問出來了。


    打心底裏,她也想逃啊,不敢迴也不願意迴到何家,不想再麵對無窮盡的殺伐和罪孽,不想被利用到死連一點值得迴憶的東西都沒有。


    換做以前,她不曾被嗬護過倒也無所謂,但許奕安待她……太好了,足以撼動她到了想要不管不顧一迴的地步。


    隻是不知道,他是否與自己有著同樣的心意。


    這句話,就是試探。如果許奕安點頭的話,哪怕他做不到,或許她也會全力以赴,與他並肩的。


    她眼見著許奕安抬起頭看著她,眼角彎得正好,一點點猶豫都沒有的應了聲。


    「隻要你願意,我豁出命來守住你,那些磨難和委屈,絕不讓你再受。」


    無患想著,這句話她能銘記一輩子了,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除了師傅之外居然能有一個人心疼她。


    好像過往種種,都不再煎熬了。


    欣喜之下,不善言辭的她努力想著夠妥帖的答覆,可當她再次對上許奕安的雙眼時。


    心跳卻突然重重頓了一下。


    他的眼神,說不出是愧疚是同情還是如釋重負,總之……


    沒有愛意。


    是她自作多情,曲解了他。


    一向聰明的許奕安此時卻不夠機靈了,見無患眼裏忽明忽滅的光很是疑惑,隻以為她要反悔。


    「怎麽了?」


    「你……」無患難以啟齒,自己都覺得太不知廉恥了,才相處多久,就妄圖互有情愫?


    或許歸根結底,這是師傅造成的,正是師傅耳提麵命讓她連想都不準想,她才更加好奇那些不能觸及的情感。


    所以才想當然以為這就是男女之情,平白扇了自己一巴掌。


    「許奕安。」她輕輕推開他的手,「你為什麽想要照顧我,可憐我?還是作為一個大夫,你僅僅是見不得我這般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之人?」


    她說得很慢很輕,滿是疏離,許奕安更不是蠢人,哪裏聽不出她的情緒。


    起先他還不懂,隨即便想到忠叔的話。


    她終究是個女子,不該讓她誤會……


    原以為冷漠如無患這樣的人,並不會在意世俗規矩,連為自己著想一下都不曾怎麽會有別的心思。


    正細想時,無患又開口了:「所以,你對我到底是怎樣想的?對我也和對待其他人一樣的麽?」


    是一樣的麽?許奕安說不上來。


    他會為她著急,會因為她的不聽話生氣,真生氣了又想著如何哄她,對其他人他可沒這麽好。


    但這就是忠叔所說的男女之情?似乎又不同。捫心自問,他對何無患更多的是想要彌補吧,也是想要償還自己的罪業。


    而他的遲疑,也徹底擊碎了無患的奢望。


    果然,她就不該妄想。


    炭盆的烘烤讓人心中燥熱,她有些氣悶,起身出了屋子,被許奕安叫住才迴過頭來。


    房門開著,乍暖還寒的冷風灌進來,吹散了兩人臉上的餘溫。


    她說:「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打算被你拖累,明天,我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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