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顏感到四周的一切都正在被一片白茫茫的光遮去, 須彌黿、道身像……連無限界中那些漂浮的微塵都漸漸消失。


    一片空蕩蕩的天地裏, 就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聽到遙遠的地方, 從四麵八方傳來的聲音, 仿佛是她自己在低低吟誦。


    ——萬物生之而有天命,逆流謂之天命, 販夫走卒求生謂之天命, 大修行者普度眾生亦是天命。


    南顏似有所感,迴過身來,卻是看到了一個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影站在她身後。


    “你是……逆演輪迴鏡?”


    人影雙手合十,眉間比她少了兩分焦灼, 清聖得宛如已得道的模樣, 見她發問, 雙眸輕合, 驀然身後宛如鏡片碎裂一般出現數道裂痕。


    “這是——”南顏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那些碎片裏浮現出了一張張人世動亂的畫麵,整個天地間,所有的地方都在被這場風波帶來的戰火而席卷。


    她看到大地上漫山遍野的冰冷屍體上, 浮起一個個茫然的魂魄,不斷加入天空中肆虐的鬼潮,一起衝向仍在抵抗的修士大軍們。


    這個世界開始變得陌生,太陽掩去了蹤跡,月色與星光躲入黯淡的雲層, 看起來, 就像是……亡者的樂園。


    “這個人界最後會變成什麽樣?”


    逆演輪迴鏡形成的人影低聲道:“這個人界, 本該是大千萬界之一,因生者而生,若舉世淪落,那人界便不再是人界。”


    “那會是什麽?”


    “冥界。”人影眉睫裏浮動著一絲悲憫,“生機滅絕之地,大千世界中也有極少這樣的境界,在虛空中流放,以其他境界的生機為食,受天道所棄……酆都大帝就是為此而生的。”


    在此之前,人界隻有九獄,各司其職,為天地間的生靈運轉輪迴,因天地有序,故而各自為安。


    但道生天開啟了禍端,將九獄挖出,奪取掌控權,而後一發不可收拾,死去的魂靈積壓在煉獄中不得投生,逐漸吸納陰氣化作惡鬼,受獄主操縱反攻人世。


    而當九獄全數失控,人死不得安生,酆都大帝本應該應時而生,重新冊封九獄,整理輪迴生滅……但當做酆都大帝的是擁有七情六欲的人時,龐大的力量會讓他失去本心。


    “……應該說,就宛如一個惡劣的孩子,他將他所在的這個境界生機滅絕,讓世上所有的生靈盡入冥府成為他麾下之臣。”


    “少蒼不會這麽做。”


    “他終究會這麽做。”


    “為什麽?”


    “因為你不在了。”


    南顏一怔,重新打量起了對方,她看到對方周身仿佛浮動著一層薄淡的光暈,這光芒讓人一見,便心生暖意。


    人影張開雙手,道:“這就是報完仇後,因心境圓滿,飛升之後的你。”


    “我?飛升?”南顏第一反應便是否定,“我已行地藏大道,地獄不空,吾不成佛,更何況我……我不願飛升。”


    人影道:“可你體內的這顆佛骨禪心想,它原本便是上界之物,寂明冥冥得悟,故而降臨在人界,一旦你複仇得成,這樁因果了結,它便會帶著你飛升上界。”


    南顏一時怔忡,道:“……那少蒼呢?”


    “冥界之主,自然是會永遠留在冥界。”


    “人界會滅絕嗎?”


    “如果應則唯沒能鎮壓得住他的話,很快,這個世界便會再無生人,一切的亡靈都會是冥府的子民。”人影抬眸道,“但是你可以挽救它,鎮壓酆都大帝,決不能讓人界淪陷。”


    南顏定定地看著她:“我應該怎麽做?”


    “讓那兩個天人第五衰的修士休戰,共同鎮壓酆都大帝。”


    南顏搖頭道:“應則唯不會考慮,我更不會。”


    “或者,交出你的佛骨禪心。”人影的麵容變得有些莫測,循循善誘道,“三心合一之人,無論是破界飛升,還是鎮壓酆都大帝,皆在掌握之內。一人之仇怨,和眾生相比孰輕孰重,想想你頭頂三尺釋迦,當有所決斷。”


    “我……”


    南顏低下頭,閉目苦笑:“為什麽一定是應則唯?”


    那人影緩步靠近,道:“你還太年輕,而你父親與黃泉有契,並不合適成為鎮壓酆都大帝的人……隻有他,也唯有他,是最合適的。”


    南顏沉默,而對方已靠近她身前,伸出手仿佛是要碰觸她心脈所在之處。


    “佛者一肩挑起的眾生,你不會想辜負,不是嗎……”


    就在修長的手指仿佛要穿過她的胸膛握緊她那顆禪心之前,南顏冷不丁地捉住了對方的手,同時周身佛言鎖鏈衝天而起,將對方死死困住。


    “逆演輪迴鏡如果想要我犧牲,何必等到現在?”


    那人影的麵容倏然模糊起來:“你應能感受得到,我並無一言相欺。”


    “你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差點就恨不能自裁以謝天下,可惜……你是道身像。”


    麵前的虛幻境界轟然破碎,空中鏗然一聲鍾響,崩裂的虛假表現後,道身像宛如一麵摔爛的鏡子,四分五裂的麵孔上露出一絲錯愕。


    “沒想到世上竟還有能見機滲入逆演輪迴鏡和須彌黿命核中製造幻象之物,六合道心,你的確是世上最可怕之物。”南顏周身菩提金葉飄散,每一片都化作一道凝實的封印,將六合道心的人形一點點封印打散。


    “可你有沒有聽說過?所謂‘萬魔不侵,佛骨禪心’,若因你區區幾句妄言便受蠱惑,我何以為其主?遺言我不想聽,九九八十一道伐業大封耗我多時,慢走不送!!”


    就在南顏擊潰道身像的同時,瀚海中倏然起了巨變,整個海域仿佛被分割為兩半,海水驚懼地四散而逃,露出滿目瘡痍的海底。


    裂開的海心裏,湧動的岩漿兩側,兩位絕世修者分庭而立。血、海風與焦灼的氣味充斥著四周,寂明輕抒一口氣,道:“你的六合道心也被封了。”


    “好一個七佛造業書。”應則唯麵上仍然是無悲無喜,唯有“其命伐業,封禁諸道……看來你這般還能算是佛?”


    “吾非佛,汝亦非道。”寂明抬眸,他看見曉光已逐漸壓過應則唯所在的黑夜,但眼中並無情緒波動。


    應則唯不是一個執著於武決勝負之人,他隻在乎於目的是否達成,而現在南顏應該是勝過道身像一籌,可為何……


    此時這片海域外,一道彌天劍印驀然出現,隨後一道懷恨之聲遙遙傳來——


    “應則唯,受死!!!”


    未洲劍雄,人界第一劍,攜萬鈞之力,直落三千丈,一劍將四周封禁劈開。


    宛若黎明破曉一般,十方殺意決堤般湧入,而繼這一劍之後,低低的龍吟聲響起,隻見一頭巨龍破海而出,其身形之巨,竟可與須彌黿媲美。


    此時在寅洲海濱,地裂山崩中,須彌黿瘋狂晃動頭顱,大口緊閉,仿佛在極力阻止口中什麽東西衝出來,殷琊一杆萬儺旗直接刺進須彌黿頭頂。


    “你再說一遍煉化誰?!把我妹吐出來!”


    穆戰霆和殷琊在外麵忐忑不安地和須彌黿糾纏,直到感到南顏的氣息平安無事地到了須彌黿頭部附近,這才放下心來。


    ——我妹就是牛批,就是頭鐵!


    一頓隔空狠吹,卻不料這須彌黿還沒死,而且硬生生閉著嘴不想讓南顏出來,穆戰霆急得上火,一見此時增援趕至,連忙朝龍主大叫——


    “龍主!這邊這邊!南顏在這老烏龜嘴裏!!”


    龍首之上,敖廣寒冷冷一瞥,隨後足下巨龍分海而出,轉眼間張口就將須彌黿的脖頸死死咬住。


    “吼——!!”


    須彌黿痛叫一聲,不得不張開巨口,而裏麵剛剛脫困的南顏抓緊時間衝了出來。


    “沒事?”


    剛剛消耗了幾乎全部靈力鎮封住那顆六合道心,南顏臉色發白,壓下喉頭那一點腥甜,道:“無妨,父親這邊如何了?”


    倒也不用她問,就在海域外封禁被斬破的瞬間,局麵早已是十麵埋伏。


    敖廣寒也不管那頭召喚出的巨龍與須彌黿的戰況,徑直飛向應則唯與寂明的戰圈,冷覷了一眼寂明,方對應則唯道——


    “當年射殺九幽邪沌,用了三支燬鐵箭,射殺妖族之皇,耗五支燬鐵箭。”敖廣寒抬手,麵前列出整整十二支燬鐵箭。


    這些燬鐵箭出現的刹那,四周空氣皆為之扭曲,連敖廣寒所在之地百裏內,一時間都不敢有任何人與他並肩而立。


    “十二支燬鐵箭,送你上路,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空中湧動的殺意如同實質般落在應則唯身上,再再昭示一代梟雄大勢已去。


    而下一刻,應則唯卻忽然笑了起來,常年如陷混沌的灰色眼瞳一時間竟好似有了常人般的神采。


    “多謝諸位盛情難卻,我也合該……有所迴禮。”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現而出,就在應則唯話音落下的瞬間,敖廣寒揚手便是張弓搭三箭,燬鐵箭離弦飛出的瞬間,整個天地驀然震動。


    “吾道生天地,天地為熔爐。”


    燬鐵箭至,無可比擬的破滅之息撞在應則唯身外,兩支不斷旋轉後,化作黑洞,而後發一支,成功穿過了他的護體靈氣,入肩半寸便猝然消失。


    饒是如此,燬鐵箭也開始侵蝕他後肩處的肉身,若是常人早已痛不欲生,但應則唯卻仍是毫無所動,指天而立,低聲道——


    “道化天地,煉諸眾生,莫敢不從。”


    遠處的人驚叫出聲——


    “那是!”


    包括凡洲在內,整整十二個部洲的縮影驀然浮現在天空中,敖廣寒見狀,震怒道:“你瘋了!”


    六支燬鐵箭毀天滅地般朝他飛去,而應則唯卻篤定了心意要繼續施法下去,足下影子三分,神髓三身像朝著燬鐵箭直接迎上。


    這三身像是倉促施為,道儒雙身攔下兩箭便灰飛煙滅,餘下一箭,氣勢萬鈞地滅殺魔身像後,直接穿透應則唯後心。


    應則唯身形微晃,但其術已成,笑著念出最後一句:“獻祭蒼生,召引酆都,降!”


    一座古老的城池帶著蠻荒般的氣息從天空幽暗處徐徐出現,它宛如一頭饑腸轆轆的餓獸,死死地盯著那獻祭而來的十二洲眾生。


    人間多見生民苦,冥府猶聞蒼生哭。


    寂明閉目輕禱,喃喃佛言,如金雨銀風,飛散的菩提葉,隨風逆飛而上,那酆都降臨之勢竟為之一緩。


    他自問了斷佛門尊者的責任,但卻也無法坐視酆都吞噬十二洲眾生,而就在他憑一己之力攔阻酆都時,便已知曉這樣的局麵下,應則唯又奪迴了主動權。


    “……渡生蓮華印,倒也是拚命了。”


    應則唯半身如陷火焚,然而毫無所覺,甚至眼底還帶著一絲瘋狂之意。


    “寂明,當年你護不了人,現在,你亦抗不了天。”他又轉過身望向敖廣寒,道,“九日之後,我自會靠赤帝妖心重生,你又有多少燬鐵足夠殺我?”


    不行,燬鐵箭如果不直接殺入要害,憑他的本事,足可堅持十天半個月。


    敖廣寒暴怒,恨聲道:“殺你,足矣!”


    六發燬鐵箭齊齊搭上,而應則唯笑了一聲,身形一幻直接朝正在抵禦酆都煉化眾生的寂明飛去。


    殺機降臨,千鈞一發之際,南顏已堪堪趕至,攔在寂明身前。


    “自投羅網,孩子,愚昧會送命。”


    一口殘劍握在掌中,應則唯毫不猶豫,一劍落在南顏掌外,天人第五衰的恐怖修為,一下子全數壓在南顏頭上。


    “送命的是你。”


    鮮血從嘴角湧出,南顏毫無懼色,因為她已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虛空中走出,恰好出現在應則唯身後。


    少蒼從不讓她失望,他什麽時候都會把一切做得周全。


    然而她沒料到的是,下一刻的血泓飛濺,讓她一直以來所謂的心安戛然而止。


    “你——”


    四野俱靜,嵇煬並沒有如之前無數個默契的約定一般,手刃敵人,而是站在應則唯身後,為他擋下了餘下的燬鐵箭,甚至都沒有任何攔阻,以至於這一劍,終究落在了南顏身上。


    “古人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六合道心仿佛有靈一般,帶著掙紮不休的佛骨禪心迴到應則唯手上,他低頭看著這顆幾乎耗盡他所有心力去謀算的心,笑得略帶一絲蒼涼。


    “想來你大約也不在乎我的嘉勉了,是嗎?少蒼。”


    應則唯說話的瞬間,便見嵇煬猛然迴身,竟直接撞開他,一言不發地抱住已經沒有生息的南顏。


    ……真刺眼。


    應則唯眸底倒映出南顏那張與南嬈極為相似的麵容,腦海裏再度不可抑製地浮現出那年他殺南嬈取赤帝妖心的畫麵。


    南家,終於還是被他殺光了。


    “嵇!煬!!!”


    滔天的恨怒自四麵八方傳來,而同時,應則唯合三心為一,整個蒼穹鬥轉星移,俱入沉暗。


    “我要殺了你!!”


    “別衝動,他合三心,已位比界主!”


    “那又怎麽樣?!”


    “嵇煬、嵇煬!你在做什麽?!那可是阿顏啊……”


    “等一下,他好像不太對——”


    ……


    什麽聲音?


    南顏混混沌沌地聽到了什麽,隻覺得外麵很嘈雜,漸漸地,隨著身體迴溫,她又感到自己被什麽人緊緊抱著。


    “少蒼?”


    “嗯。”


    南顏想抬頭看看他,卻被他按著不讓她動,很快她便嗅到一絲血腥味,還發現少蒼好像在發抖。


    “你受傷了?”


    “……別動。”嵇煬聲音輕柔地說道,“我剛剛,做了一件很過分的事。”


    南顏隻覺得滿腦子都是混亂的片段,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地,做了什麽,隻訥訥道:“你做了什麽事?”


    “我不想說,說了你會馬上被嚇跑。”


    一切都如他所想地進行,他原本以為能接受的……可那一劍落下,他便隻覺得半條性命沒了。


    “……同、命、鎖。”應則唯一字一頓地說道,潰散的靈氣化作潑天冷雨,落在他眉間心上,卻澆不滅從他心口蔓延而出的炎流。


    “你這樣的惡鬼,竟也有同命鎖。”


    同命鎖,可代心係之人受致命一擊,應則唯看似挖的是南顏的心,實則挖走的卻是嵇煬的心髒。


    燬鐵箭再來十二支,也不一定能殺得了他,但致命一擊,卻是他急於融合三心,反倒落入了這關鍵的一局裏。


    “是啊,我這樣的惡鬼,也有想周全的人。”


    嵇煬仍然是抱著南顏,把她按在他肩窩處,不讓她去看自己現在的傷勢,而他漸漸失焦的雙眼終倒映出應則唯被燬鐵火焰吞噬的畫麵,終於浮現一絲來自於漫長等待的笑意。


    “我的心掛在別人處,你取走的,是燬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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