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顏再醒來時,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山水畫一樣的奇境裏。


    除了無法動用靈力, 她並沒有絲毫不適, 這畫卷天地四下皆白,四周的草木蔥蘢, 奇花怪石, 均是墨筆所繪,連她自己的輪廓也都化作了水墨線條, 衣衫更是丹砂暈染,煙青點就。


    ——南道友小心,這是我師尊的畫地為牢!


    她之前隱約聽見墨行徵的示警,隻是當時怒極,一心想除那心魔女,低估了道生天的底蘊。


    道生天的人大多修有雜學, 比如嵇煬和墨行徵, 丹器符陣四道均通,而應則唯, 世人雖知道他是道生天的宗主, 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亦是琴畫雙絕。


    這畫地為牢,便是他畫道精髓, 縱然隻是留招, 南顏卻是第一次正麵相抗, 然而閉目參習若久, 她還是看不穿這方畫境。


    到底是怎樣的修為, 能直接把生人攝入畫中?


    “還是不夠……”築基, 結丹,元嬰,還是不夠。


    難怪少蒼總是讓她逃,差距太大了。


    不過心魔女被她打散了形,不止會殃及寄主,還會迴到寄主或魂河天瀑養傷,分散道生天對魂河的掌控……現在少蒼應該可以輕鬆一點了。


    這一迴惹他生氣倒是肯定的了,南顏定了定神,輕舒一口氣,開始沿著一側的山水信步而行。


    穿過一溪墨痕流水,南顏走進了一座雲霧飄渺的山中,山徑曲折,偶爾還有黃雀啁啾,竟不似是被囚押,反倒是更像在修身養性。


    又走了大約一兩個時辰,南顏耳尖微動,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朝著某個方向靠近了之後,竟然聽到了一股朗朗讀書聲。


    “唯吾唯信,大乘周天,得真得法,妙至自然;道天不滅,明燈長存……”


    這樣齊聲讀書的聲音本該出自少年人們,南顏聽到的卻大多有些老朽,待撥開一樹墨梅,南顏便看見一片梅林,林間一片空地上,數十名衣著各異的、大多年歲極長的修士規規矩矩地坐在蒲團上,麵前擺著的桌案上鋪著一疊疊竹簡,宛如最刻苦的學子一樣誦讀經義。


    “請問……”


    南顏沒有刻意隱藏,但問出口之後,那些修士們沒有一個人理會她,都在專心致誌地修習麵前的竹簡。


    南顏想了想,默不作聲地找了個空位置坐下來,打開麵前的竹簡一看,頓時恍然——果然她猜得沒錯,這樣大的空間,關的一定不止她一人,這些年長的修士也不知之前是哪方梟雄,估計是敗在應則唯或者是道生天其他催動了畫地為牢之術的人手中,被關到這裏來用道生天的經義洗腦。


    她坐了一會兒,甫將麵前的竹簡看了一半,前麵的“學長”們好像讀完了,放下手中的竹簡,齊齊起身對著麵前一株最大的梅樹上掛著的道尊畫像一拜。


    “……多謝道尊教誨。”


    這些人有的滿臉皺紋,有的肌肉虯結,更有估計是煉屍出身的,渾身上下十七八條縫合的痕跡,如今卻都乖巧無比地向道尊畫像行禮,簡直說不出地怪異。


    此時好似到了午休的時分,一群兇神惡煞的修士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起了道生天的經義,剛剛那個煉屍的大漢更是走到南顏身邊,笑容和藹:“原來是有新道友來了,不知道友對道尊關於修界‘入魔、屠凡、逆道’三罪有何見解?”


    南顏抬頭看了一眼這煉屍大漢,此人雖整個人都被拍成水墨畫了,但仍是散發出一股化神後期的氣息,她在辰洲隱約聽說過得這人好像是神棺宗的哪一代老祖,失蹤了二十幾年,沒想到被抓到這裏來了。


    南顏以她多年看氣氛哄老哥的經驗迅速調整了心態,站起來同樣行禮道:“晚輩修為尚淺,不敢妄言見解,隻是心中有疑問,請前輩指點。”


    那煉屍大漢連忙哪裏哪裏地客氣一陣,其他老修士也圍過來交流學習。


    “屠凡、入魔皆為危害眾生之惡,不難理解,可逆道之說,僅僅是因為在道生天所認可之外為破界飛升另辟蹊徑,便一並入罪,且量刑在諸罪之中最重,一旦發現便趕盡殺絕,是何道理?”


    她這話一出,所有的修士紛紛麵色一沉。


    “道友此言差矣!”


    “道尊乃破界飛升第一人!道尊所言句句乃是大道真理!”


    “道尊說逆道就絕不會錯!”


    “你有所不知,世間大道之氣有限,若逆道開辟,便會奪取其他大道機緣!”


    四麵八方的唾沫星子圍來,除了大家都是紙片人沒法動粗,南顏幾乎要一瞬間被淹死。


    此時其中一個年紀最長的老者道:“罷了罷了,諸位莫怒,我等起初也是如她這般愚昧,不如將我等所學筆錄交給她慢慢參習,滿滿她便會被道尊的大道所感,歸化正統了。”


    眾人點頭是極了了許久,熱情地把自己的竹簡堆滿了南顏的桌麵,便各自散去了。


    南顏叫住了最後離去的煉屍大漢:“前輩留步,請問前輩可是神棺宗的陰劫老祖?”


    那煉屍大漢步子一頓,神情略略迷茫後,好似堪堪想起自己是叫這個名字:“哦?原來你認得老夫。”


    南顏渡過不少他宗門的修士入極樂淨土,自然知根知底:“晚輩與貴宗極是有緣,關於逆道一事,頗有不解,還想請教前輩。”


    煉屍大漢神情滄桑道:“往事不堪提,從前老夫也是年少輕狂,拉扯著一些少不更事的年輕人行那煉屍之道,如今受道尊點化,方知修界皆需歸於道生天才有破界飛升的希望。”


    南顏耐著性子聽他唏噓良久,道:“其實我與貴宗淵源不淺,聽說過貴宗為了擴寬魔道,曾得到過一枚黑色的玉簡——”


    煉屍大漢眼底微微疑惑起來,道:“哦你說那年凡洲流傳出來的那枚黑色玉簡?確有此事,此物先是經由巳洲修士劫掠海上商船獲得,第一批送迴巳洲的便有十餘枚,有的甚至傳迴天邪道,其他修為高一些的道友也說此玉簡裏應當是蘊藏著一門兇煞異常的魔門功法,怎麽?你對這個感興趣?”


    南顏麵不改色道:“前輩有所不知,那枚玉簡裏並非魔門功法,而是逆道功法,而且已經有人暗中修而習之,如此忤逆道尊定下的大律,若不及時鏟除,將來必為修界大患。”


    “什麽?!”煉屍大漢震驚不已,“當年老夫也是接到麾下修士相約說有法解開這玉簡,才動身前去,難怪會遇上道生天的道友將老夫帶入畫境中聆聽道尊大道,當真好險,若他們晚來一步,老夫便要沾上逆道了。”


    果然!道生天在到處搜捕七佛造業書,難怪那一年凡洲穢穀被封禁,也難怪她入道之初棲居的仰月宗會被徹底覆滅,原來都是因為沾上了逆道之事。


    奪舍,入魔,異婚,屠凡……這些所謂的罪雖然也是為了鞏固修界的穩定,但某種意義上,它們都是為了剿滅逆道這一條最終的目的陪跑。


    ——有時這世間的道理很簡單,你想對付一個很難對付的人,隻管去觀察他最想毀滅什麽,那一定就是他的軟肋。


    所以少蒼想做的除了九獄這條線之外,還有……穢穀。


    恍然間,南顏聽見遠遠傳來一聲鶴唳,迴首隻見一頭丹鶴穿雲破月而出,落在她身邊,口中發出的卻是墨行徵的聲音。


    “收斂氣息,乘鶴跟我走,師尊要迴來了,在此之前我悄悄放你出去。”


    南顏不多話,在煉屍大漢愕然的目光下,翻身上了丹鶴,留下一句話。


    “陰劫老祖,想想你的道統,道生天當真是為了感化才囚禁你們在此的嗎?”


    這聲音一落,四下的水墨畫麵有一瞬間模糊起來,一片片金色的菩提葉颯颯落入每個畫中修士的眉心。


    等到丹頂鶴載著南顏一頭撞出畫境後,這片梅林裏的氣氛倏然起了變化,某個瞬間,梅樹上掛著的道尊像猛然被靈氣暴風撕碎,隨後煉屍大漢爆發出咆哮聲——


    “該死的應則唯!殺我愛徒,奪我宗門,老子定要屠你門庭,寢肉食皮!諸位道友,還不醒來!!”


    一片狂怒的風暴中,崩潰的梅樹林卻驀然一止,蕩開的水墨裏,迤邐走出一個輕袍緩帶的灰發身影,他好似對衝來的修士絲毫不在意一般,任由兵刃襲來,仍是躬身將地上殘損的道尊畫像一一撿拾而起。


    “去死吧!”煉屍大漢一馬當先,整個人卷著滾滾黑氣抽出一把大斧劈下。


    然而下一刻,卻隻聽到叮的一聲輕響,應則唯起身將畫像碎片折好收起,手指隔空點在煉屍大漢眉心上,刹那間,大漢目露驚駭之色,從雙足開始,墨火燃燒起來,刹那間便燒得隻留下一個頭顱。


    “第五衰……第五衰是什麽境界?!”


    “別動。”應則唯神態淡然,五指微收,所有麵帶憎恨之色的修士眉心中,俱都飛出一片片菩提金葉,落在他掌心時,好似遇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天敵,奮力掙紮了若久,才湮滅在他掌心浮起的道印裏。


    隻剩下頭顱的煉屍大漢嘴唇顫抖地瞪著他,道:“你……道生天和你,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吾自煉獄長行數百年未聞終章,早已習慣了。”灰色的眼睛輕輕闔上,應則唯道,“留下這些菩提葉的,是誰?”


    煉屍大漢麵孔抽搐了一下,道:“老子隻盼著你死,怎會告訴你?”


    他說完便大笑起來,但他留下的頭顱很快被從應則唯身後飛出的一團黑霧吞噬殆盡,連元神都沒放過。


    “你明明就知道是嗎?”心魔女從黑霧裏浮現出來,因為吞噬了半個化神修士而饜足地用拇指擦了擦下唇,刻意朝他靠近了些,纖細的手指搭在他臂上,“不是很想要佛骨禪心嗎?你這麽聰明,這孩子在塵世都這麽久了,你會不動手?”


    仿佛被什麽有毒的東西蟄了一下,被心魔女搭住的手臂瞬間腐爛見骨。


    心魔女十分得意道:“不覺得很可笑嗎?你一直拖延迴避的東西,最後總會由你以最慘烈的方式結束,我這張麵容的主人是,她的女兒也是,你都要殺的,躲都躲不掉……還是說,你這服鐵石心腸,終於肯軟到讓我下口了?”


    “……”


    他負手不言,心魔女以為有機可乘,從背後輕輕環抱過去,以一種強忍著貪婪的聲音蠱惑道:“應則唯,掩飾欲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是嗎?要不要放縱一迴,我這種低等下賤的心魔,隻要你醒過來,隨時都可以抹殺掉……”


    冰冷的、宛如蛇一般的吐息噴灑在頸側,忽然梅樹搖曳,四周的一切山水意象宛如被無形的大手一陣旋攪,天地重歸混沌。


    心魔女剛凝好的身形也應聲而碎,細小的餘燼重新鑽入應則唯心底。


    他睜開灰色的雙眼,手中的道尊像碎片寸寸化作飛灰,好似覺得遇到了什麽極為荒唐可笑之事,無聲扯了扯唇角,拂袖踏出畫境後,再出現,便是他慣常在的書房內。


    墨行徵正垂首跪在他麵前,脊背挺得筆直。


    “他的居處外人不得擅入,可嫡傳弟子除外。


    “那孩子,是你放走的嗎?”應則唯輕聲問道。


    墨行徵抬起頭道:“師尊,師兄那年,究竟是怎麽死的?”


    盡管有些事無需驗證,但他仍在掙紮,試圖從這一樁無可挽迴的噩夢裏蘇醒過來。


    而他敬慕了半生的師尊,並沒有半分解釋的意思,一如多年前,斬情、殺徒、絕人性一般,淡漠道——


    “行徵,你知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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