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呀, 為什麽私塾裏的那些小孩兒都有爹,我就沒有?


    ——你想要什麽樣的?


    ——誒我還能挑的嗎?那我要每天給我買馬蹄糕、帶我去躥巷子瘋玩的那種。


    南顏記得自己小時候還是問過的, 隻不過她娘實在太皮,自那之後當真把她當個肉豬喂, 還拎著她滿大街亂竄。


    尤其是在看見私塾的同窗因為抄作業被他們親爹吊起來打的時候,南顏就再也不提親爹的事了。


    來了上洲後她暗中把南嬈的故人們同自己的樣貌對比, 可惜美貌的人總是有共通之處的, 看誰都有那麽一點相似。


    直到今日,她就仿佛一個榫卯, 終於哢地一聲找到了正好合適的模子。


    “請問前輩的名諱?”


    佛修笑了笑, 道:“古佛昔日賜名, 寂明。”


    南顏膝蓋又是一軟。


    愁山梵海的弟子, 自然知道祖師是阿藍古佛,而祖師之下,則有上師寂明, 尊號佛懺主。


    難怪那般豔烈的鳳凰樹後,佛堂邊要遍植佛家才喜好的優曇花。


    難怪這麽多年,南嬈對她的身世緘口不言。


    難怪寶氣如來要派化身吃苦和尚來接她。


    難怪……


    喉頭湧上一股血腥, 南顏艱難地咽下一口老血, 又不由得仔細打量寂明。


    南嬈的樣貌本極為熾豔,宛如烈火繁花撲麵入眼,一眼便足烙於心魂, 而寂明的氣質卻多似沉於靜水中的古玉, 純淨安然。


    難怪自己的脾性總是不太像南嬈, 原來到底還是像父親。


    寂明見她的臉色一時激動一時黯然,問道:“你是不是很累?”


    “……是,我累了,很累了。”


    南顏壓抑住心頭的劇烈震動,若他本人站在麵前,南顏還會考慮一下是不是要抱他胳膊哭一輪,但可惜現在對方隻是個幻影,而且……這個幻影還維持在與南嬈初相識的階段。


    那時,甚至連赤帝都還在。


    寂明本該散開的,可縱然是點滴殘影,也莫名生出一絲微妙的掛念,道:“那我陪你走一段吧。”


    南顏連連點頭,跟在他身後。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曾是立燈人的緣故,南顏再也沒有感受到過煉心幻影相擾,便騰出空兒來企圖多打聽點當年之事。


    “……嗯,別人叫她嬈娘。這些時日,我渡第四衰遇上瓶頸,心中時常躁鬱難安,唯有她的酒能讓人平複。”談及此,他又輕聲道,“道尊與赤帝等同道,皆遠勝於我,且已渡第四衰,隻要一過第五衰,便可飛升上界,一遂長生大願。”


    “上師不願飛升嗎?”


    手指按在心口,隨著酒意升騰,那裏麵好似有一些奇怪的酥麻,這讓寂明的目光有些失神,片刻後方道:“我修行歲月尚短,隻是因為僥幸入了天人之衰,方被世人目以與道尊同輩。道尊拳拳心意,曾多次力約我同往飛升,隻是此身尚有掛礙,並無飛升之想……我想,獨辟一道,不為破碎虛空飛升上界,隻為於紅塵中淨世斬業。”


    南顏同他對視間,隻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隨後不禁跟著他同時開口。


    “我是殺生造業佛,悟得禪機獻魔羅。”


    此聲一出,身後的八百盞蓮燈同時動蕩,南顏前路的的那些蓮燈竟也依次亮起。


    千年來,善惡道從未有蓮燈自燃之事。


    夜風吹拂間,遠處的愁山院察覺蓮燈異狀,無數強悍氣息湧現,而南顏眼裏,道旁的樹葉一枯一榮,寂明的身影也虛幻起來。


    他好似明悟了什麽,道:“你叫什麽名字?”


    “真……我叫南顏。”南顏感到他要消失了,試圖抓住他的手,卻捉了個空,疾聲道,“我叫南顏,南嬈的南,開顏的顏!你記住了!”


    他張了張口,好似已將這個名字記下來,隨後身形徐徐化作光塵,牽引著南顏走向盡頭。


    這條善惡道上,有蓮燈九百九十九盞,南顏走到時,看著那最後一盞虛無的蓮燈,眼中露出悲色。


    “……我們還能再見嗎?”


    沒有人迴答她,那光塵與她本身的丹火融合在一處,點燃了最後一盞燈。


    愁山千盞蓮燈齊齊亮起的瞬間,山頂三千佛塔也同時點亮,宛如大地繁星,隨後那無數的光源分出一縷,匯向愁山最中央的九劫塔,頓時一股濃鬱的佛力從九劫塔中流出。


    一時間,周圍佛塔中傳出狂熱的聲音。


    “上師顯聖!佛道大興!”


    一片喧囂中,南顏虛虛捧著那最後一盞蓮燈分出的一絲小火苗,那火苗與她的丹火融合瞬間,眼識身識解放,巍峨的愁山院山門前,寶氣如來正微笑地看著她。


    “真圓,你可明悟了嗎?”


    五識皆通,南顏隻覺天地一清,可縱然修為提升,她還是忍不住悵然苦笑:“師父,原來你什麽都知道。”


    “修士之所以為修士,乃因遇不明之事,唯執修行……世間之事如百川入海,修行到頭,終得證道。”寶氣如來看向九劫塔,似是無意道,“此九劫塔,曾是佛懺主修行之處,除他本人外,唯有一洲帝子能入其中參悟。”


    南顏猛然抬頭望去,隻見那九劫塔宛月華流漿般傾瀉著佛力,而那些佛力中,有一股與她同源的氣息在唿喚。


    “我知道了,多謝師父點醒。”


    ……


    愁山上有三千造業塔,自那日九劫塔佛力大盛後,愁山院上下所有弟子閉關十日,自第十一日起,才恢複晨昏暮鼓的生活。


    早起灑掃的僧人們一如既往地仰望九劫塔,但很快有人發現,九劫塔外隔著七八座塔的位置,有一座七劫塔點燃了佛火。


    “又有新的師長得到七劫塔的入塔資格了,卻不知是哪一位元嬰大師。”僧人們掃著落葉暗暗想著。


    直到兩個月後,七劫塔裏傳出一聲低低鍾鳴。


    愁山院時常會聽到這樣的鍾鳴,鳴一聲指代小境界的提升,鳴三聲則是大境界晉階。


    數個時辰後,這座七劫塔的的正門一開,守在門口的僧人這才看見,走出來的是一個女佛修。


    “這位師叔可是真圓?”那僧人恭恭敬敬道。


    “正是。”出來的正是南顏,她此刻周身散發著一股飽滿的、屬於結丹中期的波動,好似經過了這一陣閉關後,麵頰也紅潤有光,散發著一股引人注目的精神氣。


    那僧人隻看了她一眼,竟有些目眩的錯覺,連忙垂首道:“法座命師叔去抽簽。”


    “抽什麽簽?”


    “是帝子之選拔。”


    南顏恍然,卯洲與其他部洲不太一樣,對山海禁決競逐帝君的位置並無興趣,之所以選出一個參與進來,僅僅是為了門中佛僧結嬰,提升修為而已。


    每個部洲對山海禁決都隻有五個名額,浪費了可不好。


    這也是南顏起初來此的目的,向僧人道謝後,便來到一座八劫塔前。這座塔的位置與九劫塔最為接近,是代掌愁山院的法座所修行之地。


    南顏到時,發覺八劫塔周圍足有三四百餘佛修盤坐靜等,修為均在結丹,個個散發著比尋常結丹強悍得多的氣息。


    ……這裏的,怕是愁山院本代的結丹天驕。


    南顏一看,這三四百佛修中,有小半隻是帶發修行的佛修,而不是光頭的和尚,頓時大為奇異,找了個位置坐下,用神識悄悄戳了一下坐在她前麵的一個俗家胖修士。


    “這位師兄,貧尼是第一次來愁山院,不知這帝子選拔是什麽規矩?”


    那胖修士已經打坐了一個時辰了,無聊得很,聽見身後的女尼聲音如山泉清澈,便欣然以神識迴道:“各個部洲的帝子試煉都一樣,給你隨機發一個卷軸,卷軸上有三個任務,以星數標注難度,簡單的一星,難的八星,三個任務加起來有十星即可,前五個完成任務的便可取得山海禁決的資格。”


    南顏道:“那帝子是?”


    “帝子就在這五人當中選拔,一洲之主會另外安排一項極難的考驗,獨力完成後,方可被封為帝子。”


    南顏記得穆戰霆向她抱怨過龍主給他發的任務簡直喪心病狂,要他獨力斬殺一頭六階離火蛟龍。


    六階妖獸相當於結丹中期,而當時穆戰霆可是隻有築基圓滿,等他九死一生迴來之後,才發現龍主其實給他拿了一身保命的東西放在他殿中,因為臨走時被人偷走,他為了趕時間就沒帶,又被一頓狠錘。


    胖修士又道:“這些任務都是道生天正法殿那些人定的,難度不相上下,就算不能前五個完成,也可獲得正法殿的獎勵。當然,真要是抽到棘手的任務,可放棄,也可使些靈石找人交換。”


    南顏看了看四周,不多時,八劫塔裏飛出一隻巨大的經筒,同時法座威嚴的聲音響起。


    “將丹火分出一絲注入此伽藍經筒中,抽罷後若發現有人因任務不滿而傷人,當場廢去靈根逐出山門!”


    法座的聲音十分威嚴,所有的修士紛紛臉色一白,不敢有任何妄念。


    南顏見所有修士都分出丹火注入經筒中,自己也打算抽出一絲,哪曉得一個不穩,直接抽出一大團,引得旁邊的人注目。


    “這位師妹,這經筒是靈寶,吸了丹火便不會再生出,你這般會不會太浪費了。”


    南顏自走過善惡道後,便覺得氣海裏宛如一隻小火爐,別人的丹火拳頭大的就頂天了,她的丹火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一的氣海。


    萬一哪天她有機會和大哥聯手,他們倆加起來估計能把一座小城燒得紅紅火火的。


    尷尬地笑了笑,她連忙把丹火注入經筒中。


    片刻後,經筒發出一聲嗡鳴,刹那間無數靈光向四麵八方飛去,每一道靈光中都包裹著一隻卷軸。


    南顏還沒拆開,就聽見她前麵的胖修士發出一聲大笑:“兩個三星任務,一個四星任務,都不難,看來我有機會爭一爭那山海禁決資格了!”


    周圍人頓時投去羨慕的目光。


    “三三四是最好的,像我,二三五,那五星的任務是剿滅一個有結丹後期坐鎮販賣肉人的據點。”


    “你就拉倒吧,我這六星任務可是去一個元嬰爐鼎老魔的洞府做探子,我一個佛修,多難為人啊。”


    “你說,會不會有那種兩個一星一個八星的倒黴蛋?”


    “不會吧,那種據說連正法殿的人都說幾率極小,恐怕隻有天命之子才會被選中。”


    佛修們三五成群地互相討論著,那胖修士迴過神來,開始找剛剛那個說話聲音很好聽的師妹。


    這一迴頭,便看見一個疑惑地看著卷軸的女尼。


    “師妹,你是幾個星的任務?”


    “嗯……”南顏盯著那卷軸沉默許久,將卷軸翻過來麵向他們,“師兄,你看我這兩個一星的,一個八星的,是不是罕見的天命之子?”


    一星的任務,一個是找一本書,一個是找一種靈藥,都可以順便委托給任何一個部洲的拍賣行解決。


    隻有那一個八星的任務,寫著:查探巳洲岐天原以北鬼城虛實,繪製詳細地圖,帶迴三頭惡鬼為樣本。


    “師妹……”那胖修士一臉擔憂,“你這個,恐怕沒人願意跟你換,要不然你就放棄吧。”


    南顏默念鬼城兒子,唇邊綻出一個燦爛的笑。


    “不,這鬼城,正合我意。”她一邊在別人看瘋子一樣的目光中離去,一邊取出一隻傳音玉符道,“二哥,起來咱們去巳洲玩了!”


    不多時,玉符裏一個暴躁的聲音迴道——


    “玩個蛇皮,說了多少次了,不到午時別驚我的覺!老子昨晚被三個賊禿驢按著抄佛經累得腦殼疼,要去你去!”


    南顏:“我們去巳洲買裙子——”


    殷琊:“半盞茶時間內到梵海院門口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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