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爺爺,穆戰霆天生天養,長這麽大,除了下雨時關帝爺爺讓我躲雨外從沒有人待我好。今年有了兄弟妹妹,請關帝爺爺照顧照顧他們,讓他們倆無論在哪兒都能安……長治久安!”


    穆戰霆引人側目地許罷願,自覺十分滿意,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到關帝廟側取簽,沒想到去廟後神桃樹掛平安符的時候,已是人滿為患。


    穆戰霆抓住旁邊的香客問道:“這是怎麽了?”


    “今晚關帝爺爺顯靈呢,這城內外的桃李都開了花了!廟後有棵老桃樹開滿了枝呢!神跡啊!”


    聽罷,穆戰霆抬眼望去,果然一片粉雲朦朧,和樹下盛放的金菊相映成趣。


    孔州城中此時中秋氛圍正濃,又逢春秋相映的奇景,一時間關帝廟裏推推搡搡,爭相去桃樹下許願。


    人一多,便少不了挨挨擠擠地撞了人,穆戰霆作為修士自然無妨,心想一會兒人更多,便打算先去桃樹上掛平安符。


    此時正前麵一個衣衫破爛的老僧被人群擠得轉了好幾個圈,旁邊有富貴人家的聞見他身上灰塵和香火混雜的氣味,紛紛皺眉。


    “老禿,滾遠些,莫髒了爺的衣裳。”


    穆戰霆離得不遠,見老僧被推得一踉蹌,忙伸手扶了一下,隻覺老僧骨瘦如柴,看了看人滿為患的關帝廟後院,心覺也不急在一時,扶了老僧到一邊的亭子後。


    “老和尚,沒傷著吧。”


    “多謝、多謝小施主。”老僧雙手合十,一張嘴牙都掉光了,說話著漏風,但臉上卻是笑眯眯的,“耽誤小施主掛平安符了。”


    “沒事,我就是看這桃花開得奇妙,想沾沾福氣罷了,實在不行門口那棵老榆樹也行。”穆戰霆甩著平安符玩,問道,“老和尚,你要是化緣怎麽不到街上去?今天中秋呢,廟裏的香客都舍給關帝爺爺了,街上收成豈不是好得多?”


    老和尚笑了兩聲道:“這桃花喜人,比得上半缽善緣,小友可是修士?”


    “你也是?”穆戰霆看他渾身上下混得與乞丐無二,但隱約覺得他確實與周圍凡人有點不同,具體是什麽修為卻看不出。


    “老衲法號吃苦,也曾入修界虛耗過些光陰。”


    穆戰霆:“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麽?”


    “老衲法號吃苦。”老和尚笑眯眯道,“小友,老衲看相靈的很,要不要結個善緣?”


    穆戰霆翻了個白眼:“行了吧,我什麽廟沒待過,十個有八個說我死劫逢生,日後必有大造化。”


    老和尚點了點頭:“看小友的麵相確實如此,而且近日便有一樁死劫。”


    穆戰霆剛想說今天已經差不多度過一劫了,想了想還是說道:“我知道我這人劫數多,隻要別連累我身邊人就行,老和尚,你可有化解的辦法?”


    “老衲有兩樣東西,皆可化解小友的劫難。”


    穆戰霆看他從身上掛著的破褡褳裏掏了掏,先是拿出一串開了線的舊佛珠,誠懇建議道:“施主天資過人,若想消災躲劫,最好的辦法就是放下三千煩惱絲,皈依佛門,再不惹紅塵俗——”


    穆戰霆:“下一個。”


    老和尚歎了口氣,對那佛珠道:“老寶貝呀老寶貝,世人都知與世無爭是寶,可誰都不願要。這樣吧,老衲最近有位故交兵解,走之前囑咐老衲將她的定情之物還給她虧欠之人,老衲已替她還了三個,還剩下這一個,事主脾性兇殘,老衲不敢去,不知小友可願接下這樁請托。”


    ……為什麽會有四個定情信物?


    穆戰霆一聽就是麻煩事,剛想拒絕,卻發現老和尚從破褡褳裏掏出來的竟是一件一眼看不出等階的寶貝。


    “此物叫血凰釵,曾是辰洲龍主的聘禮,若將此物交還,以小友資質或可一爭辰洲帝子。”老和尚看穆戰霆有搖頭的意思,又連忙補充道,“小友不必緊張,一則老衲是看此物願暫認小友為主,故有此問;二則,隻要小友不前往辰洲爭帝子,血凰釵可自留之。”


    穆戰霆:“這麽好,你不會是有什麽錦囊妙計吧?”


    老和尚:“……錦囊妙計?”


    穆戰霆:“這都聽不懂,你活這麽大讀的書也太少了。先說好,我要的話就留十年,十年後我要是築不了基,我就送給我妹妹當嫁妝,你還要送我嗎?”


    老和尚眼裏掠過一絲了然笑意,道:“本就是……小友願要就好。”


    此時關帝廟外有人嚷嚷起來,原來在廟裏的人又都往外跑。


    “道旁的李子樹結果了!這是仙果,快摘去呀!”


    凡人們一聽有仙果,連忙嗡嗡嗡往外擠去,這下連穆戰霆也給擠得轉了好幾個圈兒,等到迴過神時,麵前的老和尚已經不見了,周圍隻留下一聲淡淡歎息。


    “桃李逆時而綻,必有天下師瀝塵……罷了,暫避吧。”


    穆戰霆看了看手裏的血凰釵,有點摸不著頭腦,看那棵桃花,越發覺得連桃樹也這般樹前冷落車馬稀,一時起了惻隱之心,買了兩柱香正要上,忽然瞥見桃花後有兩個人。


    雖隻有背影,卻也足看得出是嵇煬,卻是正在同一個上貢品的婦人說著俏皮話,那婦人已五迷三道,說話間已將手裏放著燒雞的籃子獻上。


    “公子要什麽,奴家都願意,要奴家也——”


    婦人一臉緋紅,隻覺麵前的少年乃是神仙中人,正欲化作嫦女翩翩隨他而去時,一個粗豪的聲音插過來——


    “嵇煬,你幹啥呢?”


    ……誰啊。


    殷琊今晚本來是想去穢穀鬧事的,豈料孔州城中桃李突綻,妖力飽受滋養,一時便不想走了。加上妖族基本沒有辟穀的習慣,溜達不久就餓了,正誆了貢品打算關帝爺爺口奪食,就被人打斷了。


    “你怎麽還換了衣服?阿顏沒跟你在一起嗎?”


    殷琊被猛地扯過去,本是一臉煩躁,待看見穆戰霆手裏還拿著的血凰釵時,眼睛差點沒瞪出來。


    仙品靈寶!


    他一時以為是眼花,但定睛一看,確實是仙品靈寶被隨手拿在一個煉氣修士手上,看樣子還根本就沒認主的。


    “啊……阿顏,她跟我走散了。”殷琊艱難地把目光從血凰釵上移開,道,“怎麽了嗎?”


    “哦那沒事,她從小在孔州長大,人販子也看不上她那樣的。”穆戰霆搖了搖手裏的血凰釵道,“剛剛有個老和尚非要把這根釵子給我,我要是這迴解毒失敗,這根釵子就留給南顏做嫁妝,也算你我當哥哥的心意,我不好意思見她娘,你就替我交去好不好。”


    殷琊一把推開還沒解開幻術而糾纏過來的婦人,連連點頭道:“願意願意,哥,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好兄弟。”穆戰霆感動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你待阿顏是最好的,阿顏要迴家,恐怕以後再難見到了,今天老天有眼讓桃花開,我們再最後結拜一次,以後雖說不一定同歸於盡,但至少今天,咱們就是歃血為盟的手足。”


    殷琊隻恨此時沒讀過人族多少書,單覺得他的成語運用得行雲流水,聽明白這傻子要把仙品靈寶給他,心裏隻顧琢磨著拿了寶貝後如何跑路,等迴過神來時,人已經被穆戰霆強行按在蒲團上。


    穆戰霆在他旁邊的蒲團上跪好,想了想又糾結道:“唉,阿顏是個重情的,還是不叫她了,省得她哭個沒完,就拿個東西替她吧。”


    於是殷琊就看見穆戰霆左右看了看,抱起貢桌上一顆碩大的豬頭,擺在他們倆中間的蒲團上,還慈愛地摸了兩下豬耳朵。


    “正所謂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穆戰霆像是老父親一樣抹了把男兒淚,看南顏久了,見個豬頭都覺得眉清目秀,遂抱緊了豬頭感慨不已,“阿顏,仙路漫長,哥和嵇煬要走了,我們永遠記得有過你這麽一個妹妹。”


    ——我要是你妹妹現在就大義滅親。


    穆戰霆自我感動完,對殷琊道:“兄弟,來磕個頭吧。”


    ……不行我們狐妖是有尊嚴的,不能和一個豬頭拜把子!


    殷琊這邊廂在天妖交戰,那邊穆戰霆看他眼神放空,問道:“你是不是也不願意麵對她?其實我也是,罷了……這東西還是我來交——”


    他話音未落,就看見對方砰砰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一旁桃樹搖動,落英繽紛中,少年目光堅定……隱有淚光。


    “你聽,夠不夠響?”


    ……


    “啊……阿嚏!”


    南顏打了一路噴嚏,不知為何,總覺得仙路斷緣前,有一種想和穆戰霆同歸於盡的衝動。


    “還沒停住?”


    一側提了一手點心的嵇煬停住步子,用手背碰了碰南顏的額頭,“修士應當不至於為風寒所擾,你這是?”


    “不知道,也許是有人咒我吧。”


    此時她和嵇煬已逛過了兩個坊市,她一路說,他一路聽,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南顏總算在嵇煬臉上感到了一絲溫熱的煙火氣。


    不多時,他們便走到了城中最繁華的燈市。


    道旁兩側樓閣結飾繁麗,燈火通明,杯盤交觥,歌女輕唱,狂生吟哦,好不熱鬧。


    南顏一來到燈市就好似脫了韁的野馬,硬是拖著嵇煬從街頭逛到街尾,待稍稍為一家勾人的丹桂糕停步時,嵇煬盯著她鼓鼓的腮幫子,終於忍不住問道。


    “你昨日才服過辟穀丹,不怕積食?”


    “我還在長身體呢,不怕不怕。”


    南顏捧起熱烘烘的丹桂糕,硬塞給他一片,隨後拉著他走到一個攤子前,定住步子不動了。


    攤子上有手藝人在做人形的布袋偶,一筆一劃勾勒出生旦淨醜,其中有一個拿著糖葫蘆的女娃娃,看著胖乎乎的,可以套在手上做動作。


    ……重要的是,這布袋偶做得胖乎乎的,和南顏十分相像。


    南顏看了一眼布袋偶,又看了一眼嵇煬,眼裏的神色十分殷切。


    嵇煬看她兩隻手都拿滿了吃的,覺得不能再慣著她了,提醒道:“這般下去,再多的乾坤囊也裝不下了。”


    “好嘛,不買就是了。”南顏雖沒有買,但還是拉著嵇煬找了個空地坐下來一起看布袋戲。


    “我跟我娘以前在這兒住的時候,一到過節就來看布袋戲,我去借個小偶給你表演個翻跟鬥?”


    嵇煬看已是月上中天,接過她手上的東西,道:“盡興就好。”


    “好嘞。”


    趁戲中歇息的時候,南顏向攤主借了那糖葫蘆娃娃,又借了尊小生,哇哇呀呀地就給配起台詞來。


    “……說時遲,那時快,大俠一把把小丫頭護在身後,說道,賊子爾敢!”


    “手起刀落,滿山的盜匪死的死,逃的逃,大俠對小丫頭說,以後誰敢欺負,就報上我的名字,龍傲天!”


    “說完,大俠一甩袖子,仗劍離去……離去……去……”


    大俠小偶一騎絕塵了一個胖胳膊的距離,被南顏輕輕放下,隻剩下右手上的糖葫蘆胖娃娃形單影隻。


    嵇煬支著側臉問道:“結束了?”


    “還沒有呢。”南顏鼓了鼓腮幫子,繼續咿咿呀呀道,“大俠救了我,卻害我形單影隻落了相思病,旁邊的客官,你說他喜不喜歡我呀?”


    嵇煬一愣,卻見小娃娃拿糖葫蘆擋著臉問他——


    “快說,喜不喜歡我呀?”


    娃娃抵近眼前,操偶的人卻非要躲在娃娃後麵,嵇煬頓了頓,唇邊綻開一個輕柔的笑。


    “喜歡。”


    南顏把小娃娃拿開,笑得也像是小娃娃一樣。


    “既然喜歡,你還不帶迴家去?”


    “……”


    四下的喧擾有那麽一瞬間慢了下來,片刻後,嵇煬笑著搖了搖頭道:“左右你就是想買就是了。”


    “就買這一個嘛。”


    “隨你吧。”


    得了嵇煬的點頭,南顏興衝衝去買下這隻小偶,付錢時,看見聽戲的人一陣喧鬧,隨後所有人都看向道旁所植的桃李,指指點點議論不已。


    “少蒼,還不到春天呢,桃李怎麽都開……”南顏拉著嵇煬的手想問,嵇煬卻反手握緊了她的手。


    南顏一抬頭,看見嵇煬的側臉,如覆寒冰,一時訥訥不敢說話。


    “桃李逆時而綻,乃天下師瀝塵……會是他親自駕臨麽?”嵇煬低聲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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