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四年,年末。


    新生的大明朝,接連發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魏國公徐達,再次披掛上陣,為國討賊,整飭兵馬共十萬,劍指遼東。


    其二,大明皇帝朱元璋,正式宣布,於明年,也就是洪武五年,開啟科舉,恩科取士,為國家選拔人才。


    其三,年歲已高的右相李善長,因病辭官歸居,皇帝念其勞苦功高,賜臨濠地若幹頃,設置守墳戶一百五十家,賜給佃戶一千五百家,儀仗士二十家。


    李善長辭官之後,空下來的右相之位,便由中書省參知政事胡惟庸擔任。


    攤役入畝之事深得君心,戶部尚書楊思義遞補成為大明宰相的說法,一度甚囂塵上。


    但因為種種原因,楊思義終究還是功虧一簣,沒能更進一步。


    胡惟庸則成為朝堂新貴,無數人爭相攀附,再加上左相魏國公徐達出征在即,那些想要抱大腿的更傾向於年輕的胡惟庸,這讓胡某人的權勢更加強橫,稱得上是紅極一時。


    距離應天府皇城區區兩百裏的淳化縣,則並不知道這種高層的城頭變幻大王旗。


    對淳化縣的老百姓來說,眼前最重要的事兒,莫過於即將到來的新春佳節。


    作為最被民間重視的傳統節日,即便是最不好的年景,家家戶戶也都剁棵白菜包頓素餡餃子。


    更何況,現在遠近皆知,淳化縣的老百姓的日子,那可真的是好起來了,簡直如同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這都要感謝秦大人呐!”


    同樣的感慨,不知在多少尋常民居裏,出自多少淳化老百姓之口,卻都是異口同聲。


    老徐家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這會兒,已是冬閑的節令,徐老頭每天在家裏燙壺老酒,躺在椅子上悠哉悠哉,一開口就是濃濃的感激和崇敬,甚至提到秦大人的時候,可不敢躺著,而是很莊重地站起身來,將斟滿的酒杯遙遙對著縣衙的方位,好像是隔空給那位改變了淳化縣無數人命運的秦楓敬酒。


    “那是自然!”徐老頭唯一的兒子也很讚同這個觀點,同樣端起杯子,激動地說道:“聽宋夫子說,明年朝廷就要開科取士了!爹,您知道嗎?”


    “屁話!你老子成天在外麵跑,能不知道?”徐老頭對著兒子翻了個白眼,然後將目光落在最疼愛的大孫子身上,越看越是順眼,嘿嘿笑道:“鼎臣那……咱就說,考個秀才,應該不難吧?”


    徐鼎臣,也就是徐老頭家最有出息的大孫子,今年八歲,到明年就九歲了,也已經跟著宋夫子等人念了好幾年的書,這次倘若朝廷對於科舉不限製年齡,徐鼎臣自然可以牛刀小試,去檢驗一下自己胸中所學。


    他年齡還小,做官是不太可能的,但積累一下經驗,若能在二十歲之內考中秀才,那從此身份可就大不一樣了!


    由此再進一步,假設說能高中舉人的話,真正的改變命運,讓祖祖輩輩都在土地裏刨食的老徐家,搖身一變就成了書香門第,那得是多大的榮耀!


    宋夫子說了,咱家鼎臣很有希望!


    “孫兒,盡力而為!”徐鼎臣拱了拱手,雖然年紀還小,居然也有一股落落大方的風度,可把徐爺爺和徐爹爹都樂得眉開眼笑,一想到老徐家的光明未來,整個人都精神得如同打了雞血似的,不用喝酒,好像就已經醉了。


    “敬秦大人!”


    徐鼎臣的父親已經有了數分酒意,眼睛迷離地站起身子,滿臉激動,對著縣衙的方向遙遙舉杯,然後將一杯酒潑在地上……


    “爹!你幹嘛呢?”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埋怨道:“秦大人還健在呢!哪有你這樣的?你喝太多啦!”


    啊?!


    臉色黝黑的憨厚漢子愣了一下,頓時醒了酒,滿臉都是懊悔惶恐的神色,反手就給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連連叫道:“糊塗了!我這真是糊塗了……真該打!”


    “農閑了,也少喝點酒!”徐老頭的好心情被這個糊塗兒子攪了幾分,皺眉道:“芸娘,你扶你爹進屋休息,可別隔這丟人現眼了,這要是被左鄰右舍見了,打他一頓鼻青臉腫,那也得受著。”


    現在在淳化縣,秦楓完全是神明一樣的地位。


    甭說是縣衙上斷案幾乎言出法隨,哪怕離了縣衙,在每個老百姓家裏,也絕不敢有絲毫不敬之處。


    每個人心裏都有杆秤,淳化縣現在能有這麽紅火的日子,全都是因為秦大人。


    “好。”那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姑娘點頭應了一聲,跟弟弟徐鼎臣一起,左右攙扶著醉醺醺的老爹,往屋裏走。


    而徐老頭望著這一雙孫兒孫女的背影,手捋胡須,露出欣慰的微笑。


    待明年,芸娘出嫁,鼎臣再中了秀才,老徐家的日子,誰不羨慕啊?


    芸娘的婆家已經定好了,就在淳化縣毗鄰的六合縣,對方也是知根知底的好人家,男方比芸娘大了三歲,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算得上門當戶對。


    明年,老徐家雙喜臨門呢!


    正盤算著喜事兒,徐老頭目光一凝,先是晃了晃腦袋,確認自己並非喝多了,然後才站起身來,詫異道:“這不是……”


    “徐爺爺!”來者是個濃眉大眼的青年,一身的風塵仆仆,見到徐老頭,聲音先哽咽起來,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娘生了病……郎中說,病得很重……”


    三言兩語,徐老頭倒是聽懂了。


    這青年正是芸娘說的那個婆家,此番前來,懇請芸娘能夠早點過門,用古老的“衝喜”的法子,或許還能讓他病重的老娘情況好轉。


    遇到這檔子事,對方的急切可以理解。


    好言勸慰一番,先讓他迴去,老徐家卻是犯了難。


    按說,現在天寒地凍的,可不是嫁女兒的好時令,但對麵也的確是事出有因,倘若生硬拒絕,以後芸娘嫁過去,可別埋了根刺,那反倒不美。


    思前想後,難以決斷。


    按照淳化老百姓最近兩年養成的習慣,萬事不決問大人。


    於是徐老頭帶著兒子兒媳,提了幾樣精心挑選的禮物,到縣衙來拜見秦楓。


    “誒?徐老伯?”秦楓正在縣衙擺弄一些誰也看不懂的瓶瓶罐罐,見徐家來了好幾位,知道有事,便先請了進來,禮物也順手借著,免得對方更加忐忑。


    徐鼎臣是縣學的學生,秦楓作為老師,那就是跟徐鼎臣的父親算作同輩,見到年屆七十的徐老頭,叫一聲老伯,顯得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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