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救了!


    宋去華和呂思正雙雙匍匐在地,卻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神中的驚喜。


    這位秦楓秦大人,終究還是年輕,雖然身負皇命,卻也不是殺伐的性格,現在他把這件大事的決斷權,詢問一個孩子,無疑是已經動了惻隱之心。


    孩子嘛!


    都是天真無邪的,哪能那麽兇狠殘忍。


    “這、這位小兄弟!”


    呂思正知道性命攸關,就在此刻,顧不得其他,連忙膝行幾步,到徐鼎臣跟前,磕了個頭,顫抖著聲音哀求道:“我呂思正褻瀆國法,擾亂科舉,罪該萬死!但此時……與我京城裏的家人毫無關係,都是呂某一時鬼迷心竅,糊塗犯渾……”


    “啊!對!”宋去華迴過神來,也是有樣學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哽咽道:“我家中老母,已經年紀老邁,這幾年早就不理事了,更不知道我做過什麽。我那孩兒……跟你年齡相仿,從小嬌生慣養,把他給寵壞了,所以壓根不知道官場上的這些事。我宋去華有罪,甘願受國法懲治,但家人無辜,不應該為了我的過錯,讓他們也承擔惡果……”


    這……


    徐鼎臣雖然天資聰穎,讀書刻苦,但歸根到底也真的隻是個孩子。


    麵對這樣兩位對他來說已經高不可攀的官員,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苦苦哀求,徐鼎臣微微有些慌亂,不自覺地就把目光投向身邊的老師秦楓,想要從老師那裏得到提示。


    可是,秦楓隻是微笑,沒有給他任何指引或是暗示。


    宋去華和呂思正的這套言辭,其實沒有任何新鮮的,秦楓不用聽,就知道他們組織語言的大致方向。


    無非是,家人不知情,家人無罪,即便是現在犯下彌天大罪,也不應禍及家人,總之就由他們自己擔當,砍了腦袋也就是了。


    巧了,關於這種類似的情況,在七百年後,也就是秦楓穿越前的那個時代,也有過一番比較激烈的爭議。


    七百年後,已經跟大明的環境截然不同,原則上來說,是不講連坐的,通常都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禍及家人,更不可能去滅九族。


    但這就是對的嗎?


    迴到大明,迴到現在,迴到眼前。


    秦楓麵無表情,沒有給徐鼎臣提示,卻看著磕頭如搗蒜的宋去華和呂思正兩個人。


    他們異口同聲,都說家人不知情。


    這件事其實存疑,畢竟賀三鬥中秀才這件事,做得實在是很離譜,就連尋常的揚州百姓,都時常有議論猜疑,秦楓還真不信,宋去華迴到家裏,關起了門,跟朝夕相處的枕邊人,也能守口如瓶,統一口徑,說賀三鬥是憑真才實學中的秀才。


    好,是否知情,先放到一邊。


    但你宋去華,收了五十萬兩銀子啊!


    盡管這五十萬兩,有一大半被後來到達揚州的提督學政呂思正給黑了去,但手裏最起碼也還剩下十幾萬兩之多!


    這十幾萬兩銀子,若是換到普通老百姓家裏,那得是幾千年的收入總和!


    這個錢,難道說從頭到尾,都是你宋去華花掉的?


    你老婆沒花?


    你孩子沒花?


    你那個據說已經不理事的老娘,看病吃藥,都不花這個錢?


    你是大明趙德漢啊?


    所以!


    知不知情,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禍不及家人,這五個字,說出來還挺冠冕,仿佛充滿了人文主義關懷的色彩。


    但其實……


    古往今來,多少貪官巨惡,就是因為這五個字,才肆無忌憚,大貪特貪,到頭來最多自己一死了之,倒能把家人後代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幾輩子都衣食無憂。


    若是真的禍不及家人,那大明的肅貪,還有意義麽?


    花了錢,就是既得利益者。


    既然得到了利益,那麽一旦東窗事發,自然也就是清算的對象,沒有任何僥幸。


    隻是,不知道這一層,鼎臣這孩子,能不能看到。


    秦楓從始至終,並沒有猶豫,之所以把這個看似棘手的問題拋給徐鼎臣,隻是為了考校自己的弟子而已。


    出來這一趟,秦楓特意向皇帝要了恩旨,要把不到十歲的徐鼎臣帶在身邊,就是為了讓他看看各地的風土人情,看看衙門裏的那些沆瀣汙濁,看看老百姓的那些掙紮艱難。


    等看遍這一切之後,徐鼎臣才從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懵懂書生,成長為真正能夠識得民間疾苦,知道利害權衡的預備級官員。


    這樣的官員,才是大明的未來,所真正需要的。


    秦楓不說話,那幾道小心翼翼的目光,便重新迴到徐鼎臣這裏。


    這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成了決定數十條乃至數百條性命的關鍵。


    一開始,徐鼎臣很緊張。


    但他求助的目光,並沒有得到迴應。


    於是徐鼎臣知道,這是老師故意為之,這是老師對自己的考驗和提點。


    有老師在呢!


    怕什麽?


    或許我說得不對,考慮不夠周全,或者幹脆大錯特錯,但有老師在身邊,我自然可以暢所欲言。


    老師隻是問我的意見,又不是真的讓我決定他們的生死。


    一念及此,徐鼎臣心意平和,身上的顫抖也漸漸停止。


    “宋知府。”


    這孩子定了定神,忽然開口,倒是讓宋去華身軀一顫,連忙又伏低身子,心懷忐忑地答道:“下官在……”


    嗬。


    秦楓不禁莞爾。


    這個宋去華嚇破了膽,竟然在鼎臣麵前也自稱下官了。


    “你剛才說,你的孩子,跟我年齡相仿。”徐鼎臣看著宋去華,稚嫩的臉孔努力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問道:“我今年九歲,不知宋大人的公子,也是九歲了麽?”


    “呃……”宋去華心想,你才九歲?看著不像呢,倒是有點少年老成了。


    不敢怠慢,更不敢欺瞞,宋去華連忙說道:“犬子已經十一歲了……隻可惜從小不學無術,無法與徐公子相提並論。”


    “沒送去讀書麽?”徐鼎臣不理會他的馬屁,語氣和緩,倒像是跟這個宋去華拉起家常。


    宋去華摸不到頭腦,但這個孩子萬萬得罪不起,隻得繼續小心翼翼地說道:“也請了先生到家中講讀,隻是犬子生性跳脫,又散漫自在慣了,受不得約束,讀書的進境緩慢,下官教子無方,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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