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的做法他其實不是很明白,但在了解到一些世間修行法門以及仙家內幕之後,陳遙對呂老聖公的態度可謂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拔升。


    之前有過一麵之緣那會,他便對這老者極有好感,更別說後來還得知了他的實力與柱神身份。


    若是在這節骨眼上能將呂公說服,那麽萬事可期——


    陸地金仙境的修為究竟能有多恐怖?


    沒有參照陳遙確實不太了解,更無法枉下定論,但無論如何,若是呂公能持“揮毫伏屍三百裏”如此境界修為鎮守濮州,那麽王仙芝這群凡人絕無破城的可能,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哪怕率兵萬餘眾都不行。


    所以在陳遙看來,無論是張公子摔斷腿也無法救出魚凡信那公子哥也好(自上次見麵,魚大公子便被魚景堯禁足,始終關於府內),亦或薛崇瑞突然莫名其妙收迴軍權也罷,甚至是城中軍民離心、人人朝不保夕,隻要能說服儒聖呂公,那麽這一仗仍舊是板上釘釘,完全可打。


    也就好在果兒酥兒以及梁大哥都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這一邊,陳遙才能堅定自己的想法,決定留下來和王仙芝剛正麵。


    對於城中一係列變故,陳遙的應對措施也隨之出爐,他讓果兒等人留在小院之中,讓魚寒酥近日也別再隨意出門,讓梁大哥去軍中探探口風,看看是否是那薛崇瑞準備自己領兵守城,而他自己,則準備想辦法去找呂公談談。


    如果可以,他也想……找一找已經銷聲匿跡有一段時間了的道衍大師和小李道長……


    這兩人自打自己偷學上品天仙決引來天雷過後,便再也未曾出現過,陳遙也不知其中緣由,大概他們一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可造之才?


    結果最後卻發現是個蠅營狗苟的無恥之徒,所以小李道長沒懲罰自己、道衍大師也懶得訓誡自己,兩位仙家高人就這麽帶著遺憾和鄙夷一走了之了。


    若是如此……陳遙自然也沒什麽好辯解的,他的確是偷學了上品天仙決,哪怕最終啥好處也沒撈到,但偷師這種行為在仙家高人眼中本就是大忌,這沒什麽好說的,權當是自作自受了。


    到底將自己的命運寄托他人之手是有些不妥,所以陳遙找罷呂公還準備再度二刷節度使府,哪怕探探薛崇瑞口風也是好的。


    打定主意,堪堪躊躇了一整夜,翌日卯時剛過,旭日初升,陳遙便穿戴整齊,準備趕往城南小巷。


    而與此同時,王仙芝的義軍隊伍也正好,開到了濮州城下。


    戰鼓擂響,號角齊鳴,陳遙方才別過果兒,便被城內城外這突如其來地陣仗嚇了一跳,未及反應,濮州城中便有百姓奔走相告,大隊大隊的巡戒士兵也紛紛朝著城門方向聚集。


    心下一凜,陳遙察覺到事態不對,也顧不上找呂公說理,當即轉身出了小院,直奔城南駐軍之所。


    城門駐軍處此時煙塵滾滾,人頭攢動,兵卒將士們皆是披甲貫袍,人人麵寒如霜,眉蹙成川,氣氛十分凝重。由於陳遙之前任過行軍司馬一職,又是城中紅人,當下雖無人搭理,卻也沒被守城將士攔下。


    三兩步間,陳遙便攀上城牆,看到了城外景象——這也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城外義軍黑壓壓一片,軍陳數裏,不見其後。


    陳遙望著眼前如連綿起伏山巒一般的義軍隊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史書上曾記載,“仙芝伐濮、曹兩地,陳兵萬餘,乃用計,內外與合,逐破。”


    萬餘是何意?一萬左右,但眼前這規模,何止一萬?!


    這王仙芝是從何處、又是以何手段招募到如此之多的人手?


    粗看之下陳遙覺著別說一萬,恐怕連五萬大關都過了,這完全不合常理!


    愕然之餘,陳遙本想找梁大哥詢問詢問事態發展,可惜自城頭繞了一圈都未見到他人,後來一打聽才得知梁大哥去了節度使府。


    無奈之下,陳遙隻得去找臨時坐鎮的其餘將軍打探消息,一番詢問才得知,這叛軍隊伍原本當是在來日傍晚才能抵達濮州城下,誰都不知他們是如何將腳程加倍,提前一天而來。


    “薛大人何在?!”


    發話的乃是一彪形大漢,生得眉目周正,器宇軒昂,一柄斬馬刀映著日光耀耀生輝。


    他身胯一匹棗紅神駿,自城外軍中緩緩踱出,衝著城上駐軍高聲問道。


    隻一眼,陳遙便認出,這人就是天補平均大將軍——王仙芝。


    王仙芝的長相算不上兇惡,但在陳遙看來也絕非忠義,此人雖身著布衣打扮,倒也有幾分將帥之威,但不知為何,陳遙總覺得這王仙芝周身隱隱散發出一股陰邪之氣,似有若無,叫人難以捉摸。


    當城外軍中持棍少年抬頭望見陳遙之時,陳遙的初級靈識便已是自動開啟,所以他才能感受到王仙芝身上這股氣息,隻是當下陳遙對此全然不知罷了。


    “住口!賊子爾敢?!薛大人名號豈是爾等可以隨意玷汙的?!”


    王仙芝話音方落,城上便有將帥拔劍怒然迴道。


    大概是看出濮州城頭並沒有領軍將帥坐鎮,那天平節度使薛崇瑞也不見蹤跡,王仙芝聞言哈哈一笑,並不著惱,反倒橫刀立馬,侃侃而言。


    “既然薛胖子不敢應戰,爾等又無先鋒之將,那好。”


    話畢陳遙見他頓了頓,爾後氣貫長虹,一字一頓衝城頭再度喊道。


    “濮州城內的兵民將士們聽好了!吾乃天補平均大將軍兼海內諸豪都統!此番前來,隻為推翻舊製,天補平均!如此,三日之內,若有願意投誠者,可自行出城,我王仙芝絕不為難眾同胞!三日之後若還冥頑不靈,與唐軍勾結據守不出,我軍便將踏平這濮州城池!”


    為何是三日?


    陳遙不知,他隻知道王仙芝抵達城外的第一天,的確未派兵圍城,大軍隻在城外幾裏處安營紮寨;而濮州城內,這一整天陳遙都沒見到梁大哥與薛崇瑞,隻是有將士前來傳達了嚴陣死守的軍令。


    公元874年春,在陳遙睜開雙眼的第二十一天後,濮州正式迎來屬於它的至暗時刻。


    迎著朝陽送別了滿眼含淚的柳燕兒一家,將柳燕兒臨走之前贈送的春雪放好,陳遙望著城中混亂景象,歎了口氣,叮囑完果兒,他便關上院門,先朝那條小巷而去。


    王仙芝真就沒有圍城,城中居民自昨日起便紛紛要求離城,多是如柳燕兒一家,隻為躲避刀兵,並未真想過要投靠義軍,但即便如此,次日晌午剛過,薛崇瑞便再度下令封閉城門,若再有強行出城者,一律以軍法處置。


    “陳小友,你如何看待這天地?”


    義軍兵臨城下,氣勢高漲山唿海應,而薛崇瑞領兵據守絲毫不退,雙方大有玉石俱焚之勢,如此危急形勢下,薛崇瑞若能據退義軍還則罷了,若是不能,久戰之下,哪怕王仙芝不過就是放放狠話,估計手下一幹將領也不見得會輕易放過這濮州城內的百姓。


    人們很少愛屋及鳥,但卻很習慣遷怒於人,尤其在戰爭期間,這類事幾乎屢見不鮮。


    其實自打第一眼見到王仙芝本人時,陳遙便明白了一件事——他以前讀過的那些曆史,再一次將他帶進了溝裏。


    認清當下局勢,陳遙並未過多責難自己,估算錯誤本就在考慮範圍之內,如今事已至此,最重要的便是想辦法保住濮州;


    而要保住這濮州城,以當下的形勢而言,就必須得借助呂老聖公的力量了。


    清幽雅致的小院仍舊坐落在靜謐無人的小巷,陳遙火急火燎趕到之時才略感躊躇——


    當初得以麵見呂老先生本也就起於一場誤會,老先生能摒棄成見主持公道已是難能可貴,更別說還讓自己入堂聽講,此間機緣當已了結,當時散課老先生並未留下自己詳說什麽,足見便是此意。


    更何況自己滯留城中數日,都因各種原因未曾前來拜會,如今冒昧而來,未免太過唐突失禮。


    但此事性命攸關,陳遙又實在別無他法。


    正暗自思忖當如何是好,不想小院門欄吱呀一聲被人打開,一書童模樣的孩子立於門內,不等陳遙愕然開辯,書童便叉手作揖,恭恭敬敬道。


    “我家先生請公子入內一敘。”


    聞聽此言陳遙煩亂的心緒稍顯平複,看來呂老先生已是得知自己前來拜會一事,當下既然遣人來請,自己當無推辭之理,當即連忙一拱手,便隨書童進了小院。


    小院與之前所見並無太大變化,依舊清幽雅致。


    穿過前廳步入西廂,陳遙再次來到老者先前開課授業的講堂,當下堂中並無學子,隻老先生一人端坐堂前,舉筆臨摹,不知在寫什麽。


    見陳遙入內,呂公將手中湖筆輕輕放下,以手撚須,不等陳遙開口,便笑盈盈先發問道。


    如何看待這天地?


    陳遙聞言一愣,他沒料到老先生剛見麵便會問起如此艱深之事,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本能地嗯了一聲。


    老者哈哈一笑,也不介意,擺手示意讓陳遙坐下,待陳遙坐定,這才撫掌繼續說道。


    “世人皆言,這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這天地,卻是我等的家園,這天地,便是我等自身。”


    這才剛見麵,老先生便說起如此艱深的話題,陳遙心頭一凜,當即便明白了他這是要與自己論道,他自己自然沒這個本事,但若能與當今儒聖坐而論道……陳遙當即坐直身子,收斂神情,專心聽老者釋講。


    “天地之大,在於你我,天地之廣,乃容萬物。這千千萬萬人,不論我們所慕、所識、所聞亦或所見,一生都存於這天地之間;不論販夫走卒、不論王宮貴胄、不論仙佛眾生,也不論任何一聖或一罪,都在此間。這萬千的歡喜與苦楚,紛博龐雜的學識與信念,都置於這一縷晨光、這一道清風、這一粒微塵之中。這便是我等的天地,這便是我等的安身立命之所在。”


    這番話或許對陳遙這種年紀的孩子而言很是晦澀,但陳遙並不是孩子,老者所言在他聽來也並非難以理解,隻是不知……老先生為何會無緣無故說起這些?


    “天地無私,眾生愚昧。陳小友,你可曾想過,這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隻為讓那些帝王將相得以短暫主宰這天地;你可曾想過,同生於這天地間,人們卻將無盡暴行施加於與之並無太多差別的其他人。老夫枉讀一世聖賢書,終不解同處於天地間,人們的誤會何以竟如此之深,仇恨何以竟如此之強烈。”


    呂公或許真看不明白,又或者隻是悲天憫人,但陳遙卻很清楚,人類的本質就是殺戮,在當下這個世界尤為突出。


    我們的裝腔作勢,我們的妄自尊大,我們以為在宇宙中享有特殊的地位,我們肆意妄為,我們不計後果,我們將痛苦和災難無情散播各處,將同胞拉入水深火熱的人間地獄卻沾沾自喜全無悔過。縱觀人類曆史,那永無止境的爭鬥便能很好地說明這一切,而這一切,全然無解。


    陳遙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卻不知該如何接老先生的話茬,人類應該和諧相處是不假,但這畢竟是人類永恆的話題。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是人之本性,在本性之前,道理總歸隻是道理,陳遙也不指望人人都能如麵前的呂聖人一般有如此大智慧——


    至少,城外的義軍肯定就沒有,他們的道理無非隻是想吃飽穿暖活下去,這同樣無可厚非,同樣沒有錯。


    “讓小友見笑了。”


    老先生話畢沉默良久,突又轉憂為喜,淡然笑道:“小友此番前來,是否是想勸老夫出城避禍?”


    陳遙聞言心中凜然,他此番前來乃是想求老先生出手,以儒道神通幫忙守城拒敵,保濮州滿城百姓,怎的就變成了勸其出城避禍了?這?


    老先生望著陳遙,半晌才嗬嗬一笑,解釋道,“陳小友,若老夫猜得不錯,你當是想先勸老夫守城,待老夫拒絕,你便會轉而勸老夫出城,然否?”


    陳遙聞言心中再凜,這麽一說,呂公方才那話倒也不錯,他自己都沒想那深,但若是呂公真拒絕了登城作戰的請求,那麽自己肯定也會再次請求他出城避禍,這樣一來,也能順便求他帶上那一幹人等。


    雖說讀書人並不受武夫待見,但到底是一個民族的脊梁,是國之根本,是文化傳承的重要核心,上至廟堂下到村野,天下人對待讀書人的態度都是極為尊崇。


    知識代表著傳承與力量,代表著啟蒙與開化,更別說還是呂公這種達到了一定高度的讀書人。


    所以即便呂公不願出手相助反倒出城避禍……哪怕心懷鄙夷,薛崇瑞也絕不會加以阻撓;而城外義軍皆來自社會底層勞苦大眾,想來也不會為難與他。


    見自己這點花花腸子果然逃不過聖人耳目,陳遙當即起身一拱手,恭敬答道。


    “先生慧眼,學生此番前來確是有此目的,若先生應允,學生還有些不情之請。”


    陳遙本意是想詢問老先生是否有意出戰,不過見他如此一說,陳遙便知此事已無討論的意義,但既然說到了出城避禍,若呂公真有此意,陳遙則希望他能帶上自己院中那一幹孩子……或者再多帶上魚寒酥與梁大哥。


    此時真正麵對呂老聖公,陳遙突然由衷地覺得,麵前之人的氣度非比尋常,若此番為自己謀私,多少有點自慚形穢的意思;當下聽呂公言罷,他心中已然下定主意——


    若呂公願意出城避禍,那隻求他帶上果兒他們便可,反正沒了顧慮,自己孤身一人也便於行事,或戰或逃,都可遊刃有餘。


    想是這麽想,但出乎陳遙意料,還未等自己將話說完,堂上老者卻已是輕輕搖頭。


    歎了口氣,他對陳遙說道:“小友所請老夫已然知曉,此間恐怕……要令小友失望了。”


    “老先生莫非……要留在這濮州城內?”


    陳遙一聽這話頓感不妙,讀書人學識淵博見識菲淺不假,但有些時候卻會顯得異常固執,他們非常容易陷入某種怪現象——便是為了堅持某些觀念,不惜放棄一切。


    這種行為是很高尚,但理解歸理解,陳遙到底隻是個普通人,當下聽老者言外之意,怕也是準備打算這麽做了。


    果然。


    老者聞言點了點頭,將目光緩緩移向堂外空地,良久良久,方才緩緩迴過神來,正色說道。


    “陳小友,若依你所見,我輩讀書人,應做之事當是如何?”


    見老者目光清澈,眼中似有光芒湛現,神情肅穆又威嚴,陳遙很想迴一句“我隻是個孩子,怎麽知道讀書人應該做什麽”,但當下氣氛稍顯局促,他也不敢胡亂開玩笑,唯有同樣肅穆慎重地拱手作揖,爾後肅穆慎重地搖了搖頭。


    “當是衛道。”老者喟然一歎,神情已然變得古井無波。


    “世人皆為名利與自身考慮,人人都這般聰明,人人都崇尚務實之道,那這世間何來聖賢之言?何來儒家之道?大丈夫仗義死節又當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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