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情無法摒棄,對一名魔神而言,是個不小的阻礙,但之於陳星而言,也正意味著,蚩尤哪怕獲得定海珠的強大力量,最後依然不會傷害他,某個意義上,他也算是項述,興許還會兌現曾經的諾言。 王猛說:“時間所餘無幾了,你們還有什麽計劃?我相信有謝安在,不可能想不到這是兵主的陷阱,除非你資源,否則不會被抓到此地。” 陳星說:“我事先確實全不知情,但我相信我的夥伴們。師兄,現在兵主想做什麽?” “他需要怨氣。”王猛答道,“天羅扇被王亥帶走,落到你們手中,連同曾經搜集的怨氣一起被驅散。兵主渴望殺戮與死亡,百萬人的大戰一旦開啟,為他提供足夠的怨氣,他便能夠在戰場上成功煉化你,獲得你的心燈。” 陳星說:“可是他已經有軀殼了!” “這對他而言,遠遠不夠。”王猛說道,繼而伸出手指,在陳星手背上一點,說,“而且,注意這個,你還沒發現麽?” 陳星下意識地抬起手,看見了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散發著微光的指輪。 陳星:“這……” 王猛說:“我觀察了他好幾次,見他始終注意你的手上,卻沒有提及,想必不願你察覺。這枚指輪,對他而言,是不是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 陳星低頭,端詳手上的潮汐之輪,想起項述告訴他,三年前的最後一刻,定海珠碎裂後,他將珠中的戒指推到了陳星手上,但迴到過往之後,陳星卻始終沒有發現過它。 而現如今,在靈魂狀態之下,它終於出現了。 “他為什麽不直接上手搶呢?”陳星問。 “眼下你已是鬼魂,”王子夜說,“他無法直接幹預你,隻有當他也釋出兩魂,彼此都在魂魄狀態下,方能搶奪。然則一旦蚩尤魂魄離體,便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他隻要吞噬你,便能同時獲得心燈與這枚指輪。” “我不知道該怎麽用,”陳星皺眉道,“但這確實很重要。” “所以。”王猛說,“你須得盡力保護好自己。” “我已經隻剩下三魂七魄了,”陳星哭笑不得道,“連肉身都沒有,怎麽保護?我本想試著喚醒慕容衝……等!師兄,你有辦法,能讓他聽見我的聲音麽?” 王猛答道:“鬼魂要如何與生者相會,學了這麽久,連這都忘了?”說著以手指畫出一個符文。 陳星笑道:“托夢!” 王猛正要將符文按在陳星額上,陳星卻道:“師兄,你會願意幫我的,是不?” 王猛答道:“答應我,最後一定要從苻堅身上,將兵主驅逐出來。” 陳星一怔,王猛認真道:“哪怕要死,一代天子,也該死得堂堂正正。他一天是我的陛下,便永遠是我的陛下。” 說著,王猛在陳星額上一拍,靈魂狀態下的陳星霎時倒了下去,沒入慕容衝體內。 天地間下著大雪,慕容衝站在敕勒川下,沒有帳篷,亦沒有牧民,抬頭眺望白茫茫的陰山。 “慕容衝?!”陳星在雪地中喊道,“慕容衝!” 暗夜裏,陳星手中提著一盞燈,心燈又出現了,驅散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而在他的身後,則是無邊無際盛開的桃花,隨著陳星一路跑來,桃花林不斷擴展,敕勒川的雪線則快速退後,形成春日與冬夜明顯的一道界限。 “陳星?”慕容衝轉頭,看見了陳星,說,“我……離死不遠了?這是夢?” “是的,”陳星說,“我已經成了鬼魂,肉身卻沒有死,這不重要……我師兄用了托夢的法術,有幾句話想朝你說,你得醒來並迴去,項述他們已經在集結軍隊,預備對抗苻堅了,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這很重要!” 慕容衝轉身,凝視陳星。陳星皺眉,思考片刻,朝他說:“為我找到那枚魔心的下落。” 慕容衝答道:“我……我盡量。就怕他不會再……” 陳星站在暖煦的陽光中,朝雪地裏的慕容衝認真道:“一定能,他對你的感情,始終沒有消失。” 慕容衝別過頭去,帶著痛苦,點了點頭。 “迴去吧,”陳星說,“快點醒來。” 陳星提起手上的燈,心燈刷然擴散,在燈光的力量之下,慕容衝的夢化作飛絮,紛紛破碎,慕容衝以手臂遮擋強光,身影一並化為飛揚的雪絮,被光風卷走,消失了。 陳星左右看看,收起心燈,自己的夢還在,得怎麽出去? 但就在這一刻,一名男子從夢境中走來,男人赤裸半身,綠色繡金符的長裙拖地,赤腳走過桃花林,看著陳星。 “你……”陳星瞠目結舌,說,“你不就是那個……孔什麽來著?你怎麽會在這裏?!” “孔宣。” 那男人正是曾經在夢境裏,於鑄劍台上匆匆一見的,封印了蚩尤第三魂的大妖怪,他皺眉道:“你的記性當真糟糕得可以。” 陳星:“你不是躲在夢裏麽?” “這處不就是夢?”孔宣冷淡地說,“很奇怪?” 陳星說:“你從袁昆的夢……” 孔宣點頭,答道:“來到了你的夢中。” 陳星頓時緊張起來,說道:“你可得藏好了,蚩尤無論如何,都想找到你。” “不礙事。”孔宣說,“決戰即將開始了?你們的神兵鑄成了沒有?” 陳星不知道項述那邊如何了,隻得搖搖頭。 孔宣又道:“絕不能讓他用怨氣來煉化你的心燈,這將是世間所剩下的最後火種,一旦心燈熄滅,什麽希望都沒有了。” 陳星點頭,說:“你也保護好自己。” 孔宣道:“我不能再躲了,你須得盡快迴到你的身體裏,我將等待合適的時機,離開夢境,助你們一臂之力。記得,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害怕他,去罷。” 說著,孔宣扣起手指,在陳星額頭上一彈,陳星一聲大叫,被彈出了夢境。第136章 發兵┃快住手!兵主!怨氣已經足夠你用了! 太元八年, 苻堅兵發長安。 六十萬步兵, 二十五萬騎兵, 兩萬禦林鐵騎,陳星懸浮在空中,跟在苻堅身後, 天地間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軍。 苻融已被派往壽陽,作為先頭部隊,攻占了壽陽城, 後續軍隊源源不絕地開去, 一時廣袤的平原上,擠滿了戰馬與兵士。 “太多了, ”就連苻堅亦不禁喟歎道,“軒轅氏的子孫, 竟是多到這個地步。” “也許在魔神眼裏,攢動的人頭、山海般的士兵, 就像螻蟻一般罷。”陳星稍稍落下,迴到附身苻堅的蚩尤身邊,蚩尤也不朝他施展什麽禁術, 反正陳星也不敢逃脫, 否則很快就會被天脈吸走。 苻堅注視人群,似乎思考著。陳星又注意到,蚩尤自從篡奪了這人間帝王的身體後,仿佛有了少許人性,不再是那隻會發狂的魔神了, 應當是苻堅的七情六欲影響了他。 隻不知道,設若孔宣將他所保管的第三魂還給蚩尤,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不錯,”苻堅沉聲答道,“三千年來,連年戰亂不斷,竟還有這許多人,人族的生命,當真頑強得猶如離原上的野草。” 陳星說:“在你眼裏是野草與螻蟻,可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名有姓,是活生生的人。也有與苻堅一般的七情六欲。” 苻堅冷笑道:“俱是天地間低階的東西。” “我其實對一件事很好奇,”陳星說,“兵主,你從前也是人,是麽?” “否。”苻堅眼裏閃爍著紅光,以蚩尤沙啞低沉的聲音說道。 陳星問:“那你是什麽?為什麽你又有三魂七魄?” 苻堅仿佛陷入了久遠的迴憶裏,沒有迴答陳星的話。 陳星道:“好罷,那咱們換個話題,你曾經愛過人麽?或者妖怪?或者別的什麽東西?” 那一刻,陳星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與魔神蚩尤對話了,緣因苻堅全身的氣勢已不再僅僅是人類能達到的,怨氣與血氣纏繞著他的全身,猶如一隻大手,扼住了陳星的三魂七魄。就像蚩尤從地脈中抽迴了大部分意識,低聲壓抑著咆哮,說道:“休要多問,否則你活不到被我煉化之時。” 陳星便不再多提,又想起了王子夜,這個給他們造成了無數麻煩的家夥,也曾是個愛過人、擁有過感情的人類。那麽蚩尤是不是曾經也愛過人?嚐過喜歡與珍惜的滋味?如果是這樣,魔神仿佛就有了弱點。 但苻堅並不想迴答他的問題。是月,連續行軍之下,苻堅竟是不眠不休,離開長安後先是前往洛陽,取道四關之中,再輾轉南下。 各路兵馬在伊闕龍門山下匯聚。 “你的朋友們,”苻堅沉聲道,“戰友們,對付孤的計劃,業已準備好了?” 陳星不言語,苻堅又道:“你的護法,正在重鑄世間神兵,來到孤的麵前,你再釋出心燈,匯入劍身,再刺殺孤,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星:“!!!” 苻堅解下腰畔兵器,隻稍稍一抖,便化作尖銳的魔矛。 “既是如此,便一起來罷,”苻堅沉聲道,“省得孤四處搜尋,一個個地去殺。你在孤的手中,而要取迴心燈,便須得來到孤的麵前……哪怕重鑄不動如山,你覺得他有這能耐麽?” 陳星說:“那可不一定,想必你也知道,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你算天算地,算無遺策,卻最後也沒算到定海珠居然碎了。” 苻堅冷哼一聲。當夜為了等候大軍,難得地在龍門山下全軍宿營。 陳星思考著建康那邊的步伐,現在謝石、謝玄一定已帶兵出發,北上預備迎敵了,隻不知道這一次,他們交戰之地,是否還在淝水。 夜風吹起,八十餘萬大軍頭頂上,籠罩著一層怨氣。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決定放棄王子夜的?”陳星又道。 這些日子裏,反正他也沒地方可去,便寸步不離地跟著苻堅,不住以言語試探他,想套幾句話出來,既好奇他三千年前,與軒轅氏的那場大戰,又好奇他心裏是怎麽想的。看苻堅那態度,隻將自己當作了會走路的食物,預備在怨氣充足之時,開始運轉法陣,魂魄從苻堅身上脫離,吞噬陳星的魂魄與心燈以及潮汐輪,開始吃大餐,倒不怎麽介意他在旁邊問長問短,大部分時候隻懶得迴答。 “人俱有情,”苻堅冷冷道,“情,就是你們的弱點。你會相信一隻螻蟻,或是因螻蟻背叛了你而憤怒嗎?” 陳星懷疑蚩尤已從萬法複生後的時間點中,推測出了王子夜會背叛他的這一結果發生,於是便提前將王子夜當作棄卒。說不定他也通過了什麽玄妙的法術,看見了自己缺失記憶的三年裏,一切發生的事。 這麽推斷是因為,蚩尤似乎知道王子夜最終背叛了他,卻不知王猛在算計他。緣因在萬法歸寂的那三年裏,王猛算計他的這件事並沒有發生,蚩尤自然也就無從得知。 “我很好奇,你與苻堅做了什麽交易?”陳星又開始套話了,“借用他的身體,但善待慕容衝嗎?就像曾經對項述提出的條件一樣?哦對了,我忘了你根本不記得萬法歸寂時的事,大多都是靠推斷。” 苻堅正要開口迴答,但恰好帳外傳來嗬斥聲。 苻堅眼中血色斂去,問道:“誰?” “陛下,”宇文辛聲音十分平靜,答道,“慕容衝求見,他從帳中奔出,殺了不少禦林軍衛。” “讓他進來。”苻堅沉聲道。 慕容衝喘息著被押入王帳,抬頭注視苻堅,苻堅示意左右出去。 陳星在一旁看著,他知道慕容衝看不見他,卻有點緊張。 “為什麽不逃?”苻堅難得地問。 慕容衝喘著氣,說道:“明天,你就要南下開戰了,我想……最後再看看你。” 苻堅的表情刹那產生了一絲鬆動,慕容衝則緩緩起身,懷疑地注視苻堅,沉聲道:“你究竟……還是不是他?” 苻堅沒有迴答,慕容衝跪在榻前,苻堅坐在榻上,兩人沉默相對良久,苻堅終於說道:“朕記得所有的事,從你十三歲到宮中那一天,直到如今。” 慕容衝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走上前去,輕輕解開苻堅的帝袍,從他的喉結處打開扣子。 “我猜你應該有點在意我在這兒,”陳星適時地提醒道,“我還是出去算了。”接著,陳星穿過帳帷,離開王帳。 慕容衝一膝跪在榻邊,解開苻堅的外袍,看見了苻堅左胸膛處,腐化的一個印跡,仿佛是有人剖開了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髒,再將另一枚心髒安放進去。 接著,慕容衝手中亮出一把匕首,苻堅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右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左手將那匕首牢牢握住,利刃刺穿他的手掌,漫出漆黑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