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化身克耶拉的王子夜,已將老大單於述律溫以魔神血複活,卻被項述天葬。  後來他去了哪兒?被項述這麽一提醒,陳星忽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我師兄王猛死後不久,”陳星疑惑道,“王子夜便來到了苻堅身邊,所以,他去長安做官了?”  “嗯。”項述說,“但過了一段時間,他再度出現在了北方。”  述律溫死後的數年中,項述始終解不開這一心結,派出斥候,追尋克耶拉的下落。得到線索後,便隻身前來,終於被他找到了目標。  “你不覺得奇怪麽?”項述冷漠注視著附近的山野,說,“他為何要千裏迢迢跑到這種地方來?就為了轉化一千個活人成為魃?”  “再多也不嫌少,也許他閑得無聊,四處活動呢?”陳星猜測道,“或者在複活司馬家的王爺?這裏會不會有一個司馬越或司馬什麽的墓?”  “那麽他就會讓手下來。”項述說,“你看此地,是地脈的交匯點麽?”  “不,”陳星也覺得有點奇怪,說,“這裏與地脈毫無關係。”  項述:“要打敗你的敵人,就得了解你的敵人。這些日子裏,我始終在想,王子夜究竟是什麽?他在這世上活了多久?為什麽成為蚩尤的部下?”  這些都是陳星沒想過的,但斷斷續續,通過與王子夜的交手,以及項述所言,他們對王子夜也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他活了很久,且心有不甘,就像顧青所言,他曾經也是個凡人,被斬成了碎塊,埋在地下,千百年來不斷受苦。  生前,他還喜歡過一個女孩。  “這裏會是他的故鄉麽?”陳星忽然道,“項述,你好聰明,你想得真多!”  項述帶著陳星縱馬繞過山頭,遼河畔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座奇特的、方士們曾經建造的房屋——那是座廢棄的觀。  觀後,又有兩棵參天大樹,樹葉卻已在寒冬中落盡,樹下各有一石碑。  這座觀不同於神州大地上任何一國的建築模樣,仿佛已存在此地很久很久了。  “我第一次發現他時,”項述說,“他就在這裏。”  陳星想起滄浪宇中,毫無征兆地碰上王子夜,他今天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吧?  “他在做什麽?”陳星問。  “似乎在祭祀。”項述說,“你對古事比我熟悉,這裏以前是什麽地方?”  陳星答道:“三國是袁術治下。”  項述:“更早。”  陳星想了想,又道:“漢幽州郡?戰國時的幽州,周時也叫這名字。”  項述:“再早時呢?”  早到牧野之戰前,曆史模糊不清的時代,上古山海之紀,陳星想起一個極少有人知道的名字,那是他從山海經上看到的。  “有易國。”陳星說。  項述來到樹下,以手擦拭樹下石碑,右邊碑文上出現了兩個大篆字,項述看了眼陳星,陳星認出來了,說:“薑瑤。”  “這邊呢?”項述擦拭左邊碑文。  “王亥。”陳星喃喃道,驟然察覺,項述也許解開了某個問題的關鍵之處。  “這是他愛人的墳墓。”陳星說,“要挖開看看麽?”  挖墳掘墓此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但為了克製王子夜,陳星願意犧牲自己的氣運,畢竟挖掘薑瑤的墓是為了製止王子夜四處挖墳掘墓。  “掘墓沒有意義。”項述否定了陳星的提議,怔怔看了他一會兒。  陳星:“?”  項述轉頭,皺眉道:“走罷,我隻是不明白,他既然已經有能力複活死者,為何不將他的愛人也一起複生?”  不知為何,陳星看著項述,總覺得他似乎還有什麽事瞞著自己。他能感覺到項述愛他,很愛很愛,但有時他的眼神,偶爾會讓陳星想起,當初他們還沒互通心意,項述卻已知道歲星存在的時候。  就像下一刻他們隨時都會分別,這種對未來的不確定,令項述的眼神裏帶著一股執著,就像努力地想去打破宿命的忿然。  當項述強調“我永遠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時候,陳星尤其能察覺到。如果對未來充滿希望,是不會特地說這句話的,這麽說,反而像自己還是逃不過死掉的命運。可眼前這一切,不是已經好了?他們真正地在一起了,未來變得一片光明,哪怕殺不掉蚩尤,如今也有了與其對抗的基礎。  他在想什麽呢?陳星很奇怪,卻沒有問,反複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他多慮了,不能全憑直覺來判斷。  陳星與項述下得山來,陳星想了想,又說:“不是這樣的,他若將薑瑤複活,醒來的她,也不再是王子夜愛的那個人了。”  事實上項述一直沒搞清楚,到底王子夜複活的這群魃都是些什麽東西,說他們是自己罷,看上去不像。說不是罷,又一個個都頂著曾經的名字四處活動。就像司馬瑋,為何他在複活時,會說出“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來?第119章 借舟┃命途輾轉卻終得同心  陳星平生所學, 正是對這些玄之又玄的現象的闡述, 於是上馬, 離開遼河時,路上朝項述又解釋了一次。  “魂魄的構成,是很複雜的。”陳星一臉認真地朝項述說, “要了解魂魄,你就得知道三魂七魄,各意味著什麽。”  陳星談到自己所學, 高談闊論的文人氣質盡顯, 項述便點頭道:“洗耳恭聽。”  “人生就三魂七魄,天、地、人三魂為陽, 七魄為陰依附於身體存在,各有不同的作用。以前你大多已經知道, 人死時,魂歸天脈, 魄在人間消散。”陳星說,“鬼魂就是失去了七魄。”  “這我知道,”項述說, “其中地魂也喚‘幽魂’, 承載了人的一生記憶。”  陳星說:“對,天魂代表了‘我’,即你意識到自己的這個感知,就像以前說過的‘本心’。地魂承載了一生的認知。人死後,這三魂都會被天地脈的強大力量吸走……”  “人魂有什麽用?”項述打斷道。  “人魂……”陳星說, “是對人的感情,也可以說是愛與恨的情緒吧。”  項述明白了,點了點頭。陳星忽然也明白了——為什麽項述失去了記憶,卻依舊還記得對自己的愛。隻因人這一輩子,一旦動情,那熾烈情感就是銘刻在心裏的,三魂七魄中的人魂,所誕生的愛情不因時間、身體,甚至記憶的改變。  早想到這點,我就不這麽折騰了啊!陳星在心中怒吼道。  項述:“繼續說。”  “以司馬瑋為例,”陳星說,“司馬瑋一死,三魂歸天地,七魄在世間消散,很合理,對不對?”  項述說:“不錯,但為何他,乃至其餘魃王還能被複活?現在住在他們體內的魂魄又是誰的?”  陳星最開始也不太明白究竟,但漸漸地,隨著與魃們打交道越來越多,慢慢地開始有了輪廓,說:“這是我的推測,不一定準確,你且聽聽。”  “死者生前越強,他的魂魄力量就越強,若在死前具有強大的執念,”陳星說,“三魂從身體釋出後,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對抗天地脈的吸扯。這也是傳說中的‘心願未了’。”  項述:“嗯。”  陳星說:“這種效力因人而異,但就形成了一個現象,哪怕肉身死了,三魂還能在人世存在一段時間。其中的天魂,是最先離開的。地魂與人魂,也許還會繼續徘徊,接著地魂被緩慢吸走,留下人魂,最終全部去淨化輪迴。這也正是‘孤魂野鬼’存在的原因。”  項述也明白了,這麽說來,民間常有鬼魂一說,這些野鬼卻常常忘了自己是誰,隻記得一些生前的零落記憶,以及強烈的愛與恨,這就是失去了作為“我”本源意識的天魂的效果。  “迴到司馬瑋身上,”陳星說,“我猜他在死時,有非常強烈的不甘,所以三魂消失的過程非常漫長,外加葬在隆中山這種洞天福地,有地脈的保護,天脈的力量就會減弱一些。”  天地脈之力此消彼長,地脈強大之處,天脈便薄弱些,這個解釋也是說得通的。  “所以司馬瑋的魂魄,曆經百餘年而未完全消散。”項述說。  “對!”陳星說,“接下來,王子夜的手下使用怨氣,補充了他所缺的魂魄,將他喚醒。魔神血為他重塑了什麽,目前尚不清楚,也許是天魂,也許是人魂?反正在他醒來的刹那——”  項述聽懂了,接口道:“在他醒來時,司馬瑋的魂魄,就變成生前他自己的一部分,外加襄陽城死去的數十萬人,離散的魂魄再次被聚起的集合。”  “對了。”陳星欣然道,“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的司馬瑋,確切地說也不再是司馬瑋了。又因為心燈淨化了魔神血,取代魔神血駐留在他的魂魄中,所以司馬瑋現在站在了咱們的這邊。”  “由多呢?”項述又問。  “由多早在死去時,就被安了狼神的心髒。”陳星也不太懂王子夜的這個操作,但想來應是某種試驗。而由多剛死不久,便開始了這個漫長的轉化,所以較之司馬瑋,生前的記憶也顯得更清晰,依舊記得家人,對自我的認知,仍是“由多”這個身份。  “至於其他人,”陳星說,“如果在人活著時,便讓其喝下魔神血,那麽有很大機會,在死後仍然保有三魂。魔神血帶有劇毒,影響他們的三魂,同時也侵蝕他們的身體。就像曾經的拓跋焱一般。”  魔神血入體,摧毀人生機的同時,亦控製住了人的魂魄,其人從生到死,完成了直接轉化,並未有魂魄散逸的過程。但最終身體死亡的刹那,三魂也被魔神所完全控製。  一如最終的車羅風。  “人若未死,”陳星說,“像陸影與馮千鎰,我可以直接用心燈去灼燒,淨化魔神血。”  “死後就沒有辦法了。”項述說。  “也不一定。”陳星想了想,當時如果周甄還想活下來,自己說不定有機會?然而魔神血已完全浸入他的軀殼,淨化魔血,也即徹底焚燒他的身軀,這個實在不好說。  遠方,高句麗界碑已出現。  “說不定很快,等到出海之後,一切就都將有答案。”  項述遠望地平線上,喃喃道。  與上一次來時截然不同,陳星意外發現,平壤還是非常繁華的,東瀛、大晉、新羅等國海運在此匯聚,令高句麗都城成為東北方首屈一指的財富聚集地。  平壤王宮雖不及建康規模,金簷青瓦卻也顯得十分氣派,初冬時節鋪著一層薄薄的雪,閃爍朝陽輝光。  高丘夫在位數年,儒學之風昌盛,太學儒生成群,更有不少周遭小國前來治學的年輕人。  上次來時,陳星是被司馬瑋抓來的,這迴有項述在,通傳後小獸林王急忙率領百官,親自來迎,金椽宮內官員、皇族盡出,爭先一睹大單於述律空風采。  “大單於!我本以為你還需好幾天才能到。”高丘夫帶著身邊一雙兒女,來到項述身前,笑道。  “辭任了。”項述說,“現在是護法武神。”  平壤早已收到敕勒川的文書,項述辭任第二天,石沫坤便放出信隼,知會各國。但對高丘夫而言,項述依舊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力,以國君之禮待之也合情合理。  “你是……”小獸林王看了眼陳星,忽然愣住。  “是不是有似曾相識感?”陳星笑道,“大家都這麽說,看來我長得很麵熟。”  “哈哈哈——”小獸林王說,“是的,是的!請!”  項述說:“陳星是大驅魔師,雖命途輾轉,卻終得同心,已有青廬之約。”  “好!好!”高丘夫忙道,“這可得好好喝一杯了!恭喜你,述律空!”  高丘夫不過與項述年歲相仿,卻已有一兒一女。眾人寒暄後,高句麗設宴款待二人。陳星上次在鴻廬中匆匆一見,對他的單眼皮與笑意印象深刻,見兩個小孩鬧得不可開交,又過來纏陳星項述,比起自家肖山,實在是能鬧了不止一個段數,心道這國王當得也不容易。  高丘夫哄著兩個孩子,讓他們自己去玩,解釋道:“他們是我過繼的孩兒。”  “哦——”陳星點頭。  是時又有一名清秀斯文的儒生禮貌上前,高丘夫說:“這是我國丞相,金煥。”  金煥笑道:“見過兩位大人。”說著便為高丘夫親手斟酒,看那模樣,眉目間氣質竟與陳星有幾分相似。項述點過頭,與高丘夫喝了幾杯酒,寒暄數句,陳星卻有點心不在焉,偷看金煥。  金煥雖為一國丞相,與高丘夫卻並無君臣之別,該斟酒的時候斟酒,對高丘夫與項述聊的話題沒多大興趣,卻對陳星的來處十分好奇,問了幾句建康的事,顯然很關心漢人國情與未來的動向。  項述便與高丘夫停了敘舊,聽兩人一問一答。金煥問及,無非是農田灌溉、百工發展與商路開拓之事。陳星對治國所知不算多,卻從謝安處稍有聽聞,便揀著迴答了一些,心想果然是丞相。  “能否再請貴國陛下批一道文書,讓平壤學子去建康讀書?”金煥問。  高丘夫忙道:“鄙國會預備下重金與禮物,奉於大晉皇帝。”  陳星:“呃……我和他不熟,不過應該可以問問,你們有什麽生發妙方嗎?我想我們陛下也許更喜歡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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