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千鎰睜大雙眼,謝安緩步走來,沉聲道:“千鎰!” “謝安石?!”馮千鎰喃喃道。 “和他說話!”陳星想起車羅風臨死前的一刻,也是這麽漸漸失去意識,必須讓他清醒著。 謝安緩緩道:“馮千鎰,還記得最早動身前往洛陽時,你與我說的什麽?” 馮千鎰:“……” 謝安沉聲道:“陛下雖令你權宜行事,卻從未讓你濫殺無辜。猶記漢時,你馮家先祖馮異追隨明主,匡攘天下,如今你與苻堅雖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放眼看看罷,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謝安側身,一揚袖,鬆山外,整座長安城已近成煉獄,數十萬魃在城中四處肆虐,長安八門,盡是逃亡的百姓。 馮千鎰頓時睜大雙眼。 “你這麽做,又與胡人何異?”謝安皺眉,注視馮千鎰,喃喃道,“仇恨已令你成為曾經至為厭惡之人了麽?下一步,是不是要輔助王子夜稱帝,南下大肆屠戮你的族人?陛下有令!再不迷途知返!便除你漢人身份!逐出大晉!不必再為我大晉執行任何任務了!” 馮千鎰:“!!!” 謝安之聲如暮鼓晨鍾,讓馮千鎰的內心產生了一絲動搖,隻因在場諸人,唯獨謝安能代表遠在南方的千千萬萬族人,“複晉”亦是曾經一直以來,予以馮千鎰至為堅固的倚靠,如今謝安之言,正中馮千鎰的心病,猶如釜底抽薪。一旦被國家所舍棄,自己一生的動力,便將刹那化為虛無縹緲,竟令他充滿了茫然。 陳星馬上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全神貫注,調集心燈的所有力量,注入馮千鎰心脈。 意識之海中強光一閃,伴隨著巨響,心燈的火焰擴散開去,現出漫天烽火與染血的洛陽官道。 陳星茫然四顧,又出現了!上一次,是在項述的記憶中,心燈在驅逐執念之時,將他的意識帶到了敕勒川外的茫茫大草原。 這一次是馮千鎰的記憶? “我恨……我恨……”一個嘶啞的、痛苦的聲音說道。 陳星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那是年青時的馮千鎰,他趴在了官道一側,被斷去了雙腿,齊膝而斷的傷口湧出源源不絕的血液,浸滿了身下,兩條斷腿棄在一旁。 馮千鎰拖著血跡,披頭散發,緩慢地往前爬行,全身發抖,眼中現出決死的神色,道路兩側,棄著家丁、孩童的屍體。 而就在官道下,稻田的另一頭,女孩的慘叫聲傳來,伴隨著秦軍放肆的笑聲。 陳星刹那感覺到了馮千鎰內心最深處,巨大的痛苦與絕望,正因心燈的連接,那世人皆苦的悲痛讓他感同身受。 “我要殺了你們——!”馮千鎰瘋狂地喊道,“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陳星喘息片刻,快步而去,跪在了馮千鎰身旁,抱住了他。 “馮郞……馮郞!”那女孩瘋狂喊道,“照顧好……孩兒們——!我——去了——!” 稻田之中,女孩的慘叫以一聲死前的呐喊結束,四周恢複一片死寂。 馮千鎰:“我永遠……也不會……放過你們……” 陳星低聲道:“千鎰,還沒到時候呢……還沒到離開的時候,也沒到結束的時候。” 馮千鎰的雙眼陡然睜大,而就在這一刻,稻田中升起一隻紫黑色的巨大怪物。 陳星喃喃道:“我答應你,終有一天,你會等到這結束,也許是複仇,也許是離開……” 鮮血凝聚,成為咆哮的巨大怪物,陳星身周卻迸發出強光,隔絕了那魔神血怪物的不斷靠近,守護住了馮千鎰。 “他不會跟你走的……”那怪物嘶啞地吼道,“心燈執掌,你總算來了——” “兵主。”陳星沉聲道。 現世,鬆山之巔,風起雲湧,陳星緊閉雙眼,跪在懷抱兄長的馮千鈞身前,身周發出光芒,馮千鎰的身體上,怨氣已近乎完全消散,唯獨心髒處的那點魔血,正在陳星發出的強烈心燈火焰中不斷瓦解、碎裂。 謝安轉頭,隻見全城的魃仿佛受到感應,正在不斷朝鬆山匯聚。 “還要多久?”肖山說,“下麵多了好多怪物!” 肖山與謝安拉開架勢,隻見魃海之中,三名魃王身著黑鎧,正要攻陷鬆山。 謝安道:“我們下去抵擋一刻!” 馮千鈞焦急道:“再堅持一會兒!” 三道虛影頃刻間已來到山巔,從背後朝馮千鈞與陳星撲下!馮千鈞大喊一聲,側旁卻掠出另一個黑影,手中長劍翻轉,“鏗”的一聲架住偷襲者武器! “司馬瑋!”馮千鈞喝道。 司馬瑋守住陳星與馮千鈞,抬頭望向數魃王,魃王緩慢分開,各自占據不同方位,預備同時圍殺位於山巔之人。 下一刻,數箭射來,三名魃王頭盔幾乎應聲飛落,鐵箭射入魃王眼眶,帶出鮮血,魃王紛紛從山上摔了下去。 項述收弓箭,低頭看了眼陳星與馮千鎰,以鐵勒語喝道:“守住這裏!” 山下,胡族騎兵衝殺而來,在謝安與肖山的協助下,組成防線。 馮千鎰的記憶中: 那團紫黑色的血液不斷衝擊,欲從陳星手中奪迴馮千鎰。 “你也許會複仇,”陳星懷抱馮千鎰,低聲說,“也許不會。但你得記得,複仇不僅是為了死去的人,更是為了活著的人……” 他朝著那魔血抬起一手,喃喃道:“現在,出魔罷!” 心燈爆發,形成光潮,擊中魔血,魔血在心燈的烈火之中分解,怪物嘶吼,灰飛煙滅。 現世。 陳星按著馮千鎰,紋絲不動。 驟然間,兩人身上爆出一道光環,橫掃開去,那道強光氣浪頓時卷走了天地間的怨氣,衝潰了山下成群結隊的魃。 陳星睜開雙眼,不住喘息,一陣暈眩,而圓睜雙目的馮千鎰刹那昏了過去。 “撤!”項述見陳星睜眼,喝道,“阿房宮會合!”第99章 赦免┃司馬瑋呢?!快!把司馬瑋找來! 三個時辰後, 阿房宮中。 長安撤下來的軍隊、將領已吵翻了天, 京城驟逢異變, 皇帝落於人手,王子夜挾持了苻堅與清河公主,此事之駭然, 簡直聞所未聞。 苻融、慕容垂、姚萇、苻堅之子苻丕在阿房宮正殿內激烈爭吵,從長安撤下來的兵馬已在阿房宮外紮營。苻堅所立太子為堂兄的長子,此時未在長安, 事發突然, 諸將甚至群龍無首,一時不知該聽誰的。 “拓跋焱呢?!”慕容垂大怒, “禁軍統領,事發之時竟是置若罔聞, 連陛下都被抓了!必須斬首謝罪!” 苻丕道:“是陛下令他率軍平亂,哪能知道是名妖人?我就說漢人沒一個好東西!” 一眾漢臣站在殿中, 場麵混亂至極。苻堅向來親信王子夜,孰料這次竟是王子夜動手謀反,王猛死後, 秦廷便以王子夜為首。苻堅不出事還好, 這下整個朝廷頓時陷入了亂局中。 正爭吵時,殿外腳步聲傳來。 “大單於到——”內侍大聲道。 滿殿肅靜,項述一身血,進來時將頭盔往地上一扔,“當”的一聲, 全身甲胄未除,當著眾人的麵走過殿前,拾級而上,坐在了阿房宮正殿的帝位上。 所有人:“……” 項述:“說罷,匯報情況。” 刹那間秦廷諸人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苻堅被抓了,述律空卻恰好就在長安,從名義上來說,這廝乃是胡人的大單於,漢人可以不奉,按理說隻要是祖先參與歃過血的敕勒古盟中人,都得聽他的,這一刻項述完全可以取代苻堅,暫時行使帝王之責。 “怎麽?”項述沉聲道,“有意見?” 諸人紛紛你看我,我看你。苻融清楚項述與苻堅的關係,要說他覬覦苻堅的皇位還不至於,於是上前道:“迴稟大單於,軍隊已全部撤出,城中百姓亦在皂河西岸安頓下來。” “太子呢?”項述問。 “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前往東海通知。”姚萇出列,躬身道。 項述又問:“慕容衝何在?” 慕容垂沉吟不語,項述皺眉道:“慕容垂,你不會說話?” 慕容垂見狀隻得上前答道:“慕容衝正在路上,想來明日傍晚可到。” 項述從這短暫的遲疑裏察覺了不妥,但沒有追問下去,變故昨夜發生,慕容衝從平陽趕來,最快也要三天,中間差的這一天速度,想必是有人提前就通知他了。那時尚無魃亂,既然提前通知,慕容家想做什麽,也不難猜。 “慕容垂帶兵,守住長安四門,”項述說,“嚴防活屍逃出。” “是。”慕容垂道。 項述又道:“姚萇、苻融整軍,等待孤王號令,從南門、西門、北門攻入,待王子夜伏誅後,從三個方向攻入皇城,留一出口,將魃妖驅逐到皂河平原決戰。” “是。”餘人道。 項述:“剩下的,去調出阿房宮中火油、投射機,組成防線,等待慕容衝的援軍……忙完了?” 陳星來了,手裏拿著滿是血的一塊布,累得有點喘氣。 “歇會兒。”項述道。 陳星擺擺手,答道:“說完我就走了,各位大人……” 陳星轉向眾人,再看項述,有點遲疑。 “真的要說嗎?”陳星道。 項述不耐煩地皺眉:“讓你說你就說。” 陳星隻得詳述了整個過程,殿內鴉雀無聲,說完以後,陳星忽然想起一件相當嚴重的事。 “清河公主她……”姚萇聽完內情,簡直心驚膽戰,望向慕容垂,慕容垂則黑著臉,說道:“血口噴人!證據何在!?” “孤王就是證人。”項述淡淡答道,“你們若不信,待清河脫困後,大可與她當麵對質。不過此事,堅頭想必也早已心知肚明。” “這……”苻融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好,這不是逼反慕容垂麽?此事非同小可,說清了王子夜的布置,就無異於告訴所有人,清河公主也參與了謀反複國,而慕容家則是脫不了罪了。雖然朝中大多認為慕容家有謀反之心,這真相一揭出來,慕容垂還有什麽別的選擇? 聽完以後,項述朝陳星招手,示意他過來。 陳星走到台階下。 項述說:“靠近點。” 陳星:“???” 陳星於是又上了一級。 “到孤王身邊來!”項述不耐煩道,“又不會吃了你,怕什麽?” 所有人:“……” 殿內群臣都在看慕容垂臉色,一時不知他要怎麽決定,是當場拔劍扔在地上大喊“老子反了”然後衝出去揭竿而起,還是跪下朝代為行使帝權的大單於認罪,項述卻毫無征兆,在殿上和一名漢人眉來眼去。 這到底是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