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如山,”陳星喃喃道,“這是最開始的那個劍鞘。” 那軟鋼劍鞘,乃是張留後來所製,在溶洞內找到的這把,正是當初項語嫣帶著重劍離家時的劍鞘! 項述站在洪湖岸邊,眺望周遭,湖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在岸邊。 “當初我娘與張留就是從這裏逃出來的。”項述說道。 天已全黑,陳星說:“待日出再調查看看?” 一抹孤月,在湖的盡頭,水天一色處升起,月色正中央,湖中不遠處有一島嶼,島中現出一道所,那景實在落寞冷清,半島上又有石路,與岸畔相連。 項述抽箭,朝天空中連射三箭,鳴鏑朝謝安等人標記方位。 “隻有一條路,”項述說,“就是到島上去,再搭乘木筏,穿過洪湖去對岸,看看去。” 這裏居然還有如此隱世的一座古建築,陳星觀察道路盡頭的樓宇,像是方士修煉的道所,道所帶有漢時的風格,在此處已有數百年。 “有人麽?”陳星推了下那道所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裏頭忽然有人起身,驚訝喊了聲。 陳星原本隻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沒想到居然還真有人,那道所從外麵看上去沒多大,進來卻發現不小,庭院內種滿了花卉,一名中年文士正在院中澆水,起身時朝他們笑了笑,說:“小兄弟們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項述答道:“過路人,問下這兒是什麽地方。” 那中年文士笑道:“能過路過到這兒來,可當真不容易,來,請坐,相逢即是有緣,兩位喝茶還是喝酒?” 項述擺擺手,陳星好奇地進庭院內,隻見整個道所井井有條,他試探地看了眼項述,項述便點頭,示意自己會小心謹慎。 其時魏晉一朝,天下多有隱士避世而居,最出名的隱士就是陶潛一眾人,能在這裏碰上隱士,陳星倒也不覺得太奇怪。隻聽文士在前自我介紹,自言姓桓,單名一個“墨”字,乃是宣城桓氏的一支。當年宣城內史桓彝的族親,於桓溫之亂後,為避禍而居,桓家舉家遷走,桓墨不願離開江左,於是來到洪湖畔這所名喚“滄浪宇”的道所中,居住下來。 “滄浪宇,”陳星說,“有什麽由來麽?” 桓墨在正對著洪湖的敞廳內,為兩人煮了茶,說道:“相傳此地,乃是數百年前的驅魔師所建的鎮蛟之所。” 陳星:“!!!” 項述稍稍皺眉,沉吟不語,桓墨又問:“小兄弟知道驅魔師不?漢時……” 桌下,項述的手指在陳星手背上輕輕一點,陳星便明白項述之意,點了點頭,假裝好奇,聽了桓墨所言,竟是與驅魔司傳聞八九不離十。 “嗯。”項述聽完後也點了點頭,桓墨煮好茶,說道:“兩位請用,這是我前些日子,從赤壁蒲市上買迴來的君山新茶。” 項述看著茶碗,一時隻不動,陳星卻正口渴,端起茶碗,項述似仍在沉吟,忽然外頭又傳來馮千鈞之聲,喊道:“有人麽?” 眾人終於來了,桓墨愈發驚訝,於是起身去開門。項述馬上朝陳星說:“東西別亂喝。” 陳星知道項述這人是相當警惕的,之前一路上從來不讓他亂飲別人給的食水,說道:“我先給你試下有沒有毒……” 項述無奈,隻得示意陳星看著,自己端起茶碗,倒是先替陳星喝了一口。 陳星:“你不是不怕毒麽?” 項述頓時被陳星給堵住,那邊桓墨卻引著馮千鈞與謝安、肖山、謝道韞與顧青一起過來了,馮千鈞一看陳星,便道:“果然你們也在這兒!” 桓墨有點奇怪他們究竟是什麽關係,謝安卻笑道:“我們是太學中的同窗,相邀出來踏青,找這倆小子,可是找好久了。” 桓墨笑道:“兄台也在太學?” “活到老,學到老嘛,”謝安笑道,“不惑之年,也是要勤修功業的。” 桓墨又看肖山,肖山還提著吃的,朝陳星說:“我餓了,我們吃東西吧。” 謝安說:“他是我們太學中的小小神童,五歲就能讀書做文章了。” “失敬,失敬。”桓溫看肖山那模樣實在不像讀書人,但既然這麽說了,也隻好不多問。 馮千鈞說:“實在叨擾桓兄了,我們正打算找個地方用晚飯。您要加入我們嗎?” 桓墨說:“我倒是用過了,幾位若不嫌棄,樓上還有客房,今夜也別折騰了,就在此地過一夜罷,明日待有船來了,再著人送你們過去。” 謝安當即叫好,自我介紹姓謝名白秋,幾人就這麽鳩占鵲巢,半點不客氣,直接在桓墨的敞廳裏開始吃晚飯了。 項述說了兩人的調查所得,說道:“島上怎麽有這麽一個地方,當真奇怪。” 陳星說:“避世之人總是有的,不過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陳星總覺得什麽地方有些詭異,卻實在說不上來,眾人參議後,吃了馮千鈞帶來的飲食,一時也無人去碰桓墨提供的茶飲,顧青與謝道韞雖著男裝,卻不像其他人般高談闊論,先告罪上去休息了。 肖山伸了個懶腰,陳星便道:“我帶你上去睡?” 肖山說:“我要和你一起睡。” “好。”陳星便答道,上樓看了眼,隻見樓上桓墨給他們準備了三間房並打了地鋪,謝安與馮千鈞睡一間,陳星便與項述、肖山睡一間,兩個女孩兒睡一間。 項述卻未曾上樓,坐在敞廳外,一腳側一腳垂,麵朝湖浪,腿前橫放著那把腐朽的劍鞘。 待得眾人散後,桓墨穿過長廊,見項述正對著洪湖出神,便笑道:“不睡麽?” 項述答非所問,淡淡道:“滄浪宇,此間主人,一定是個雅人。” 恆墨道:“在下第一次聽時,也這麽覺得。都道人世如江河,可區區卻隻覺生逢世事,如驟遇大風大浪。時而於浪巔自在逍遙如萬山千仞,時而又在浪穀排山倒海如滅頂之災,滄海沉浮數載,不過都是大海上的無端興滅罷了。” 項述禮貌地說:“聽起來,桓先生一生中,倒是經曆了不少事。” “最難的,還不是這些,”桓墨笑道,“而是置身大海之中,你找不到方向。隨波逐流,也是身不由己,永遠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四周漆黑一片,太難了。偶有風平浪靜之時,這海麵下,卻藏著更多的危險……” “……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哪怕死無全屍,被這滄海吞噬,你的殘骸,依舊被裹挾在這浪流中,不得解脫,無休無止。像不像一個人死後,還要遭受千秋萬世的罵名?” 項述寬大的手掌不經意撫過劍鞘,深邃的雙目望向黑暗中的洪湖,忽然道:“先生,你看這湖中,是不是什麽都沒有?” “不錯,漆黑一片,”桓墨說,“長夜漫漫。” 項述稍稍抬起頭,雙眼中現出了湖麵所倒映出的絢爛星河,湖中銀漢如與天接,從天到地,再從地到天,形成了一道閃光的環。 “可是天上,終有東西,指引你在海中行舟的方向。”項述眉毛一揚。 “你以為那是方向麽?”桓墨一笑道,“執念而已,待得陰雲過來,你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執念?”項述說。 “年輕人執念不可太多,”桓墨說,“執念多了,難免便入了魔障。” 項述說:“都道不可入了執念,我倒是想著,若無這執念在,什麽都想開、看開,人生不免也太無趣。” 桓墨仿佛有點意外,而後點頭道:“嗯,倒是如此。” “桓兄喝點我的茶?”謝安不知何時卻出來了。 樓上。 肖山先鑽進被窩裏睡了後,陳星臨時起意,忽想在附近走走,便輕輕下了樓去。 隻聽謝安在敞廳內,正與桓墨飲茶閑話。 桓墨在一旁煮水,於是笑道:“那就不客氣了。” 陳星從敞廳背後過去,隻聽謝安又道:“桓家中人,我倒是好久沒聽說了,自從桓溫失勢之後,整族便如同人間消失了一般。桓兄從前在宣城哪位先生門下讀的書?” 當年桓溫乃是晉朝不世出的大將,領軍北伐,乃是慕容家、苻家與姚家的勁敵。奈何功高自大,迴朝後竟行廢立之舉,更要求加九錫封王。最後恰好是栽在了謝安手裏,謝安也不正麵駁他,來來去去隻用一招——拖,最後成功把桓溫給拖得駕鶴西歸,晉廷上下於是鬆了口氣。 也正因桓溫之舉,導致司馬家如今對權臣非常敏感,生怕兵權欺主,方令朝廷、北府、皇權三方如今處於這麽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 桓墨說了些宣城之事,又提及桓溫與王猛的故人之誼,陳星聽見在說自己師兄,便偷聽了幾句,總覺得謝安像是在套話。 過不多時,聽謝安與桓墨又開始講論山水玄學,陳星便不聽了,離開敞廳往外走,到得花園深處,找到自己先前在滄浪宇外所見的一座石塔。 項述在那石塔下站著,聽見腳步聲,從石塔畔朝陳星望來。 陳星:“我就說找不見你,原來跑這兒來了。” 項述:“一刻見不著護法就要到處找?怎麽和肖山一個樣。” 陳星說:“我是怕你跑丟了!” 項述說:“方才我繞著滄浪宇,走了一圈,發現此地石塔有點蹊蹺。” “是的,”陳星皺眉,說道,“哈拉和林也有,你還記得,是個守禦牆,隻是鎖住了。” 項述說:“我怎麽總覺得,這石塔就是哈拉和林的那個?” “不,我記得這個鎖孔,是哈拉和林沒有的。”陳星摸了下石塔正中央,那裏有一個凹陷進去的黑色鎖孔,仿佛等待一把合適的鑰匙。對此,他依稀有了某個朦朧的猜測,興許滄浪宇這一遺跡,是項家傳下來的? 項述示意陳星退後點,湊到那黑黝黝的鎖孔前,朝裏頭看,側頭專注的表情,讓陳星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你看不出什麽來,”陳星說,“否則也不是禁製了。” “有風。”項述說道,繼而側耳,貼在石塔的門上聽。 陳星:“???” 陳星也學著項述側過去聽,兩人麵對麵,一起把耳朵貼在石頭上,他與項述溫潤的嘴唇相距不足一寸,唿吸的氣息幾乎快貼到一起,差點就要親上。 陳星不自然地離開石門,項述咳了聲,忽然想到了什麽,提起重劍,朝向那石門。 “尺寸剛好?”陳星說。 項述緩慢地將不動如山插入了鎖孔中,陳星瞬間就驚了。 “方才我已試過一次了,”項述朝陳星說,“並無異狀。” 陳星:“不不不……” 陳星的唿吸快要停了,抬起一手,搭在了項述持劍的雙手上,說:“就這一次,項述,聽我的。” 陳星祭起心燈,那光芒瞬間流轉,充滿兩人的全身,說時遲那時快,將花園內映得如同白晝! “等等。”陳星正在綻放心燈時,忽然說道。 項述:“?” 陳星:“喊他們出來麽?” 項述:“不,先打開看看再說。” 陳星深唿吸,說:“打開以後,我可不一定能將它複原……” 項述:“一切我負責,開!” 陳星驀然注入心燈,一時兩人光芒萬丈,心燈法力沿著智慧劍注入石塔中,一瞬間石塔門上以金汁繪就的法陣亮起強光!連帶著整個庭院內“嗡”的一聲,地麵全部亮起光芒! 敞廳內。 “王右軍的字……” 說到這裏,桓墨話頭忽然截斷,臉上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謝安注視桓墨,眯起眼,也現出了奇怪的笑容。 “你笑什麽?”桓墨忽然感覺到了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