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唏噓幾句,說:“出使之事,我再好好地想想辦法,待得秋社後一定給你個結果,且不忙動身。”  陳星“嗯”了聲,謝安伸了個懶腰,又道:“小師弟明天秋社節,有約不曾?”  陳星:“???”  謝安說:“若有空,咱們單獨聊聊?想帶你去個地方。”  陳星:“你們就不能一起約嗎?非要都在秋社這天?”  謝安笑道:“啊?還有誰?師兄就隨口問問,你若不來,午後祭過神,便迴家陪媳婦了。”  陳星隻得說:“若去的話,我未時前來找你吧。”  謝安欣然點頭,議定後,陳星迴到房中,見司馬曜遣人送來了新衣與幾件金玉器,想必是謝他解去會稽之危的禮物。於是筋疲力盡,倒頭睡下,腦海中全是今天白天的項述。  陳星抱著被子,有點鬱悶,想起身去和項述說句話,可是說什麽呢?每天見麵也總是這樣,淡淡的。  “啊——!”陳星喊道,“我要瘋了!”  這些日子裏,想起與項述初識,到長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陳星已經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對項述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以及總是忍不住想氣他的那股衝動,是什麽原因了。平日裏項述根本就不願意與他好好說話,隻有爭吵時,陳星才能真切感覺到,這家夥是在乎自己的。  我好像喜歡上他了,陳星抱著被子坐起,十分煩躁,心道該怎麽辦?必須控製住自己。  不行,我得忘了這件事,陳星告訴自己,過了明天,我就隻剩下兩年可活了,還能怎麽樣呢?  而且項述也不會在意他吧!不要自作多情了!  翌日醒來時,已是日山三竿,陳星對著鏡子換過新衣,乃是江南一地最為時興的“華袿飛髾”,陳星端詳鏡中自己,心想我也是很儒雅俊秀的嘛。  待得要出門時,卻又犯了難。  馮千鈞、肖山、司馬曜、謝安同時約了他,更有不知道想做什麽的項述,社日已到,外頭喜氣洋洋,空氣裏彌漫著花香。  今天去找誰一起過節?陳星實在有點拿不定主意。  他隻想去找項述,但項述昨天分明什麽都沒有說,陳星想來想去,心中天人交戰,一邊不想理項述,一邊又忍不住朝他房間的方向走去。第66章 秋社┃過節想找你一起過,有問題?  “你在做什麽?”陳星在房外探頭看了眼, 隻見項述剛換上衣服, 踏一雙平底的皮屐, 那皮屐以牛皮代木,薄薄一雙,如木屐般以兩股繩固定, 項述一身武袍,上袍下褂,又著收踝武褲, 穿著皮屐如赤腳一般, 十分瀟灑好看。  “出門,”項述說, “散心。”  陳星道:“自己一個人嗎?”  項述道:“有問題?”  陳星主動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項述說:“今日這麽多人約你,不去與皇帝見麵?”  陳星心想你又知道司馬曜約我見麵?便道:“不去了。”  項述:“馮千鈞呢?肖山?”  陳星:“你怎麽變得這麽囉嗦了?再說我走了。”  “你走罷。”項述沒有背重劍, 兩手空空,係了武袖袖帶, 轉身離開房間,陳星於是跟在項述身後,若即若離的, 項述今天走得很慢, 一反平時大步流星讓陳星追得氣喘的速度,轉出謝府所在的烏衣巷。  家家戶戶門前全部掛上了金紙剪就的小人小馬,楓樹上係滿了紅布條,建康城中楓葉飛揚,秋高氣爽, 小孩子還在放風箏,當即讓人心曠神怡。  每家門外,還擺放著桌子,桌上堆滿了各色糯米、油炸、鮮花糕點,任憑過路人取食。項述不快不慢地走著,忽然停下腳步,朝陳星問:“那些是給人吃的還是拜神的?”  項述終於與陳星交談了,兩人並肩前行,陳星便道:“已經拜過神了,拜完神以後,拿出來給人吃的,你想嚐嚐嗎?我給你拿一個去。”  “不要,”項述說,“我不吃甜食。”  陳星自己吃著,再拿給項述,其時桂花正好,桂花糕做得晶瑩透明,項述皺眉道:“小孩子吃的。”卻迎著陳星喂過來的糕點,側頭避開他的視線,一口吃了。  陳星說:“你想去哪裏?”  “不想去哪裏,”項述隨口道,“閑逛罷了。未時到了,你還不迴去?”  陳星學著項述的口吻,說道:“過節想找你一起過,有問題?”  項述:“……”  兩人到得市集上,隻見今天的市集熱鬧繁華,較之敕勒川下的暮秋節,簡直就不是一個排場的。建康文人、百姓全家出動,賣風箏的賣風箏,看脂粉的看脂粉,陳星頓時好奇,過去看賣糖人的,項述則一臉冷漠地在旁邊看著。  糖人攤旁,又有賣瓷盞的鋪,以及南北漬貨、幹貨、木匣木雕,陳星挨個看過,又對著賣畫的端詳。  “你想要買什麽嗎?”陳星朝背後的項述說。  項述本以為陳星要買東西,正準備從隨身錢囊裏掏銀子,見陳星拿了瓶酒端詳,便道:“不用。”  陳星說:“這酒你想嚐嚐嗎?”  項述答道:“我不想喝酒。”  陳星打量項述,見項述也不說話,逛街也是這麽冷冷淡淡的,心想你怎麽能這麽無趣呢?秋社這麽有趣,你是怎麽能在喧囂熙攘的楓葉集上做到這麽無聊的你告訴我?  “你覺得江南怎麽樣?”陳星問。  “無趣。”項述答道。  陳星說:“那你還來?”  項述反問道:“不是你要來?”  陳星的話於是被堵了迴去,他知道此刻項述心裏一定覺得建康其實很有趣,便拿了路邊攤子上的撥浪鼓,咚咚幾下,在項述麵前搖了搖,又放迴去,心想你不過是不想表現出驚訝與感興趣罷了,免得滋長我口中建康比敕勒川好的氣焰。  項述看見撥浪鼓,便微微皺眉,陳星知道他想起了猙鼓。  陳星忽然說:“那天我聽見你叫我星兒了。”  項述淡淡道:“什麽時候?”  陳星:“會稽那夜。”  想到吳騏與那對戀人,陳星又有點失落,項述看出了陳星臉上的那點失落,便說:“我沒有這麽叫過。”  陳星:“我聽見了,可是你怎麽知道我小名叫星兒?隻有我爹娘與我師父這麽叫過我。連宇文辛以前也不這麽叫的。”  項述:“哦?你師父平時這麽叫你?孤王不知道。”  陳星:“別裝傻……咦?那是什麽?”  項述順著陳星的目光看去,隻見街上不少牽著手的年輕男女,露出的手腕上都戴著一截紅繩,繩上係著一枚貝殼雕成的貝片。那貝殼有大有小,卻都成雙成對。  項述便朝過路人問道:“你手上東西哪來的?”  那女孩便朝項述笑道:“別人送的。”  陳星:“?”  今天每個人似乎都戴著這個繩子,是辟邪用的嗎?陳星打量片刻,又見兩名俊秀男子牽著手,在攤前看墨硯,牽在一起的手腕上也係著那紅繩,紅繩上穿著貝殼。  “還有這個送?真好看。”陳星自言自語道。  項述便動了動那人,問:“你們的貝殼哪來的?”  那倆男子迴頭看了眼項述與陳星,其中一個卻是謝石,笑道:“喲,怎麽是你們?”  “有人送的。”另一名年輕男子抬起手,給陳星看。  陳星說:“真好看啊,為什麽秋社要戴這個?”  謝石但笑不語,臉上帶著紅暈,說道:“你讓人送去。”說著牽起那少年,轉身走了,揮了揮手。  陳星:“???”  項述攤手,問不出個究竟,陳星隻好穿過市集,淮水畔滿是楓葉,還有船夫帶著年輕男女劃船的,不少人買了吃食,便坐在橋下吃,似乎在等什麽活動。遠處河邊搭了戲台,開始唱戲,唱的是講述劉秀與陰麗華的“執金吾”。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陳星笑道。  項述站在河畔人少處,透過楓葉看著遠處戲台,陳星朝項述解釋了一番劉秀與陰麗華的故事,兩人在河邊坐下,聽了一會兒。說著說著,陳星又發現項述有點走神,心想他應當對這些事興趣不大,每次都是自己興趣盎然地在說,卻從來沒注意項述大部分時候隻是禮貌地聽著,隻得作罷。  “怎麽不說了?”項述奇怪道。  “忘了。”陳星無聊地說,片刻後,岔開了話頭,又問:“你覺得慕容衝……”  項述這下是真的不耐煩了:“能不能別提驅魔的事?我今天出來過節就是想散散心。”  陳星隻得說:“好吧。”  項述:“你腦子裏除了這些事,還有別的麽?”  陳星隻得說:“沒有,所以無趣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而後陳星作了讓步,笑了笑。  “有吃的麽?”陳星說,“今天應當帶點吃的出來。”  項述便起身,一語不發地走了,陳星想來他應是去買熱食,便也不跟著,片刻後忽見一棵楓樹下,擺著一張五弦琴,散著一張墊布,主人卻不知去了何處,興許是去看戲了,便拿過琴來,放在膝頭試了試音,發現還是價值連城的古琴。  真有錢……陳星心想,幾百兩銀子的琴就這麽扔地上也不管了,於是彈了彈,行雲流水般地奏出一串音。  項述在食肆中買了荷葉包的蒸點與燒酒,過橋迴河畔時,忽聽見了熟悉的樂聲,正是那天自己在哈拉和林城樓上,告別敕勒古盟時,用羌笛吹奏的浮生曲。隻聽琴音斷斷續續,仿佛奏琴之人記不清轉折與琴譜,其中幾次變調後,卻比鏗鏘的羌笛聲更柔和了不少。  項述:“……”  項述站在橋上,隻見陳星遠遠地坐在河邊,膝前一古琴,楓葉飄飛,他認真地彈著琴,不時還要想一想,那景色當真是一幅極美的畫麵。  過得少許,浮生曲彈完,項述轉身下橋,又聽河畔楓林中彈起了一曲從未聽過的曲子。  曲子剛起手時,不乏孤寂冷清之意,數聲寥寥,然而隨之弦音急緩交錯,一輪接著一輪,如漫天銀珠迸發,又似重錘響地。  琴聲疾催,霎時一陣風吹來,和著漫天楓葉,豁然開朗,如浩渺煙波,群山蒼茫,候鳥南渡北歸。琴聲柔和,卻在那娓娓琴音中,透出山海壯闊的宏大氣勢。  項述一時竟聽得有點入神,及至陳星忽然察覺他在身後,便停了奏琴,迴身笑道:“買來了麽?我要餓死了。”  “什麽曲子?”項述問。  “歸去來,”陳星說,“陶潛作的,不知道他今日來了沒有。你買了什麽?不是說不喝酒嗎?”  “少喝點,”項述說,“你一喝就醉。”  正值此時,那琴的主人迴來了,正是拖家帶口的王羲之,雙方見過禮,寒暄數句,項述看那模樣不太耐煩,用過飯食後,陳星便拉著他起身走了。  “你喜歡那首曲子?”項述忽問。  “挺好聽的,”陳星說,“但隻有你用羌笛吹起來好聽,你怎麽學的羌笛,以前就想問了。”  項述說:“我爹教的,空了找時間教你罷。你會箏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定海浮生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非天夜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非天夜翔並收藏定海浮生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