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裏, 各族族長恐怕傷及自己人, 隻得一退再退,組織起防線,又很快被衝垮。反而是先前與他們敵對的另一夥活屍,在由多的帶領下殺進了營地,棄活人於不顧, 與黑夜裏出現的另一夥活屍自相殘殺起來。  “由多……”陳星喃喃道,“是了,由多是來報仇的。”  陳星聽得膽戰心驚,從轉述者的口中大約能猜到,當時的情況是如何混亂,又如何的絕望。  鐵勒、高車、匈奴、盧水、北羯、烏恆等各部雜胡領袖齊聚在空地上的篝火旁,各個神情嚴肅,外圍黑壓壓地站著各部悍勇衛士,一語不發,等待項述下決定。  “東北角是什麽地方?”陳星預感到動亂既然是從敕勒川營地裏發生的,一定與在其中居住的胡人脫不開幹係。  “柔然人的營地。”項述低聲說。  項述離開前,曾令車羅風代行大單於之職,但活屍最先出現的,就是柔然聚集地。敕勒川陷落的整個過程內,車羅風則始終沒有露麵。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去後,諸胡族長終於收攏敗軍,撤出陰山下平原,並朝著居住地放火,再顧不得輜重與財物。  於是一把火,將敕勒川燒成了白地,雜胡近二十四萬人,倉皇撤離,逃到陰山中。數日後活屍軍團再次追來,這次則是堵住了峽穀入口,意圖將他們困死在裏麵。  “領軍之人是由多?”陳星問道。  根據殘破的信息片段推斷,由多與車羅風的柔然族昔日有著血海深仇,動亂既從柔然人領地開始,極有可能是由多先攻破了那裏。  烏恆族長用鮮卑語朝陳星道:“不,阿克勒王妃說,她看見了車羅風與周甄,還看見了由多,所以她想留下來,為她的長子報仇。”  陳星:“……”  項述:“!!!”  項述從篝火中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烏恆族長,馬上就有人嗬斥他,讓他不要亂說話,眾族長圍坐一處,陳星從他們臉上,明顯地看出了不信任的神情。他們對大單於項述的信任正在削弱,態度很明顯,這件事多少與他陳星有關係,首先項述在擔任大單於後,便幾次擅離職守,這次更是將如此重要的責任交給明顯無法服眾的車羅風,匆忙北上且沒有任何交代。  哪怕與他陳星無關,車羅風也是項述的拜把子兄弟,這麽嚴重的變故中更沒有出現,已經在敕勒川中引起了極大的不滿。  “大單於!”烏恆族長說,“現在要怎麽辦?族人沒有糧食,隻能挖雪充饑。”  “家被毀了,”高車族長道,“兇手不知下落,如何報仇?!”  “這是挑釁!”又有人說。  當即群情洶湧,項述深吸一口氣,眉頭深鎖,驀然起身,陳星馬上就感覺到了,此刻項述隻想帶隊出峽穀,去尋找車羅風。  “各位請先迴去休息,”陳星環顧四周,知道這時候必須說點什麽,讓項述先冷靜下來,馬上解釋道,“明天早上,大單於會給各位一個交代。”  “你是什麽身份?”盧水族長不客氣道,“有什麽資格替大單於說話?”  眾人馬上朝盧水族長使眼色,鐵勒族長開口道:“這是神醫!你認不得了?”  夜裏天色漆黑,陳星更一身風塵仆仆,盧水族長起初並未認出,待得看清陳星後,便不說話了,畢竟陳星數月裏,在敕勒川中治病救人,頗有聲望,項述聲威尚在,等了這許多天也等過來了,不急在這一夜。  眾人先自散了,項述與陳星迴到鐵勒人的營地,一路經過無數背風地胡人的目光,項述不敢與他們對視,自打他接任大單於以來,還是頭一次碰上如此嚴重的變故。  “為什麽心燈沒有用了?”項述朝陳星道。  陳星說:“這要問你自己!放手!述律空!”  陳星擋開項述鎖住他的手腕的手,掙紮了幾下,項述聲音裏帶著明顯的威脅:“給我交代清楚!”  陳星絲毫不讓,盯著項述,眼神裏帶著一股威嚴與正氣,項述竟一怔,鬆開了手。  “你的心裏隻有複仇的念頭,”陳星說,“被仇恨所淩駕,自然感應不到我的心燈。”  這話猶如當頭棒喝,頓時敲醒了項述。從再入敕勒川開始,眼前所見慘狀,族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都令項述深陷在負疚感與仇恨之中,急怒攻心下,他出手全無章法,隻想將進犯敕勒川的仇人碎屍萬段。  一腔悲憤所起,雙眼已被殺意蒙蔽,自然無法與陳星的心燈共鳴。  “你見族人慘狀,內心便被仇恨所驅使。”陳星眉頭深鎖,斥責道,“可我見我的族人屍橫遍野,我又可曾找誰複仇去?往生者已逝,現在你最該操心的,是如何保護還活著的人!當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項述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陳星說:“現在是敕勒川最危險的時刻,你如果再意氣用事,明早別說給出交代,隻怕大夥兒都要葬身在此地。”  項述抬起稍稍發抖的一手,示意陳星不必再說。  片刻後,項述終於恢複了鎮定。  陳星:“為今之計,必須……”  項述說:“派出探子,尋找另外出山的通道,實在不行,天明時分,你隨我一起,我們設法帶隊突圍。”  陳星讚同地點頭,二十餘萬人藏身此地,必須盡快設法轉移,如今族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是時鐵勒族長來了,此人名喚“石沫坤”,意為發聲之箭,昔年乃是項述之父老大單於帶在身邊的武士,四十歲上下,為人十分可靠,頗得全族上下敬仰。述律氏出身鐵勒族,自擔任大單於後,項述便不再管理本族事宜,俱交予石沫坤處理。  石沫坤也不避陳星,朝項述說:“述律空,你的安答車羅風,屠殺阿克勒族全族老少,連嬰兒也沒有放過,他麾下的武士周甄複活了,成了活屍妖怪,這場動亂正因車羅風而起,今日族長們都在,我不敢說,你一定要給大家一個交代。”  陳星:“!!!”  項述一手稍稍發抖,示意陳星不要插話,今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噩耗一個連著一個。  “你親眼所見?”項述眉頭緊緊擰著,這打擊甚至比初迴敕勒川時所見的慘景更大,竟是令他有點站不穩。  “我聽說的。”石沫坤道,“撤離敕勒川時,咱們的族人與阿克勒人殿後,有不少人看見了車羅風與周甄,正並肩追殺阿克勒人,他們搶走了阿克勒的小王子,王妃才率眾殺了迴去。”  這時候,側旁伸出一隻手,拉了下陳星,陳星迴頭一看,見是肖山。  肖山正蹲在地上,拿了塊不知道哪兒來的餅,朝陳星遞了遞,示意給他吃。  項述急促喘息,看了陳星一眼,陳星便點了點頭,知道他想讓自己帶走肖山,於是與他一同走到鐵勒營地邊上去。肖山跳來跳去,朝陳星背上撲,似是想讓他抱,陳星便隻得背起他來。  車羅風、周甄……這該怎麽辦?陳星望向不遠處的鐵勒營地,看見項述跟著石沫坤到得營地中央,開始與鐵勒族人議事,尋求解決辦法。  “誰給你吃的?”陳星朝肖山問,“狼呢?”  肖山指指匈奴人聚集之地,陳星便知道是從那邊要來的。  狼群則散開了,各自蹲踞在陰山的山石上,占據了製高點,盯向遠處。陳星爬上半山腰去,隻見更遠處,活屍還未散去,尚且三五成群地從風雪平原外緩慢過來,靠近峽穀入口處,卻一時並未貿然闖入。  “它們在等什麽?”陳星皺眉道。  肖山坐在陳星身邊,吃完了一個餅,其時一頭獨眼瘦狼過來,背後馱了一隻奇怪的動物,那動物後肢長,前肢短,全身土黃色毛,長得一臉傻樣。  “這又是什麽?”陳星好奇地端詳那被馱在狼背後的奇怪動物。  那動物唿哧唿哧地叫了幾聲,肖山拍拍它的頭。陳星說:“這是狽嗎?陰山裏頭有狽?”  古語道“狼狽為奸”,傳聞狽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常常給狼出害人的主意,陳星這還是頭一迴看見活的狽。  那狽唿嚕嚕地似乎說了點什麽,肖山便推推陳星,示意跟著走。  “你找到什麽了嗎?”陳星問。  “了嗎?”肖山答道。  肖山偶爾會學陳星說話,卻不知其中含義,陳星心道待得空下來時,須得好好教一下肖山,畢竟他遲早要迴到人族世界裏生活。  “站起來走路,”陳星說,“站起來,站直。”  肖山總喜歡四肢著地,外加兩隻爪子,跑起來簡直飛快,被陳星要求站立行走後有點不情不願,但仿佛通過觀察,看見這裏的胡人都是直立行走,便勉強按陳星的要求走了一段。  陳星原本想迴到敕勒川後,便給肖山準備衣服,再幫他洗澡,奈何變故突生,實在沒有機會。  “這裏是什麽?”陳星被肖山帶到了一個山洞前,裏頭吹出少許風來。  肖山在地上畫了幾座山,指指四周,又指山洞,在山外畫了個細線人,又畫了一條線,從山裏穿過去,繞迴到人的背後,打了個箭頭。  “太好了!這裏有個洞!這山洞還能出去!”陳星驚唿道,“太好了!你們真是太聰明了!”  狼馱著狽從山洞裏出去了,肖山又揮了揮爪子,陳星馬上明白——他要去偷襲那黑影武將司馬越。隻因昔時這夥活屍侵略了卡羅刹山,也導致了最後陸影病情的惡化,肖山雖不知原因,卻能感覺到活屍、武士等等與陸影之死必然有關,他要報仇。  “等等,”陳星果斷道,“先讓人撤出去,走。”  肖山要往山洞裏鑽,陳星卻道:“別鬧了!跟我走!”於是拖著肖山,不由分說把他帶迴鐵勒族營地去。陳星忽而發現這招確實很好用,難怪項述每次懶得解釋,就直接上手用拖的或架的。  鐵勒人營地中氣氛相當凝重,陳星匆忙闖入時,眾人仿佛在進行極其艱難的決議,項述的臉色更難看了。  “你們打算怎麽辦?”陳星見營地裏有吃的,便拿了分給肖山。肖山一見有吃的,於是暫時忘了報仇之事,坐下就開始吃喝。  項述說:“五更時分,鐵勒打頭,帶領敕勒十六部突圍,逃出去多少算多少,先安置了族中老小,再找車羅風。”  陳星說:“肖山找到個地方……哎!別喝!那是酒!”  肖山抱著瓦罐,已連著喝了大半罐酒下去。  二更,敕勒川二十餘萬人沿著山洞悄無聲息地撤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項述與陳星站在洞口後斷後,各部族長數過人頭,跟著離開。  三更,四更,直到五更時分,峽穀外傳來鴉鳴,鐵勒人是最後走的。  “離開陰山以後去什麽地方?”陳星說,“入關?”  “往西北走,”項述說,“哈拉和林。”  陳星本以為項述會留下來,直到所有人撤離後,方單槍匹馬,殺進活屍軍內,緝拿車羅風下落,但他沒有這麽做。  “走罷。”項述把醉酒的肖山交給陳星。  陳星有點意外,項述深唿吸,皺眉,說道:“你是對的,我現在必須與族人們在一起。,不能再離開他們。”  他們牽著馬往前走,項述忽然又說:“誰教你這些?”  “什麽?”陳星還在想敵人的事,茫然道。  項述說:“你比我想得通透,與其一腔意氣用事,不如珍惜眼前人。”  陳星無奈笑笑,心想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時日無多吧,一個人,隻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而然地就會去關注眼前的事。  但他沒有說,隻是答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隻是你看,他們都將希望放在你的身上,而且遭遇了魃亂,大夥兒還沒定下神來,現在貿然反攻,隻會更危險,大家都需要喘息。”  馬匹能分的全部分掉了,陳星與項述、肖山三人隻有一匹馬。  “奇怪,”陳星說,“你娘留下的馬呢?”  卡羅刹山外,馬兒自己跑走之後,就沒有再迴來過,陳星總覺得那馬當時似乎想帶他們去某個地方,不僅如此,就連方才通人性的狽,亦多多少少讓他覺得奇怪。萬法歸寂之後,世間諸多妖族已失去開口的能力,更修煉不出人身。陰山此地雖不說妖怪眾多,幾隻卻是一定有的,說不定馬兒與狽本來也都是妖,更知道什麽內情。  但形勢緊迫,已由不得他們再追查,項述牽著馬,陳星在馬上抱著肖山,跟隨大部隊動身,十六胡知道這是他們活命的最後機會,都開始急行軍。馬匹與車輛讓給了老弱婦孺,一日間便到了薩拉烏蘇河。  抵達龍城時,已過三晝夜,陳星簡直筋疲力盡,二十來萬人湧入哈拉和林,瞬間整座廢棄的古城恢複了生氣。項述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各族,加固城牆,增派巡邏人手,火把徹夜長燃,將龍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軍事碉堡。  獵人們四散入平原,一麵偵查,一麵設法重新準備過冬物資,打來獸肉以養活各自的族人。項述一連幾日裏話說得很少,讓陳星總有點擔心,抵達龍城的第一天,外頭又引起了少許騷亂。  狼群全部圍在了龍城的城牆下,各族剛開始覺得有點危險,這一路上,陳星已朝胡人們解釋過,狼們是保護他們的,乃是匈奴人的守護者,其餘各族便不太懼怕。但就在臘月廿二這天,狼群開始此起彼伏地嗥叫。  陳星跟著肖山,上了城牆,肖山蹲在城牆上,朝下頭叫了幾聲。  項述也來了,隻見白鬃出列,仰頭,望向肖山,彼此對著狼嗥數聲,陳星忽然發現了,肖山眼裏有淚。  “它們要走了是嗎?”陳星朝肖山問。  肖山不明所以,但“走”字這些天裏說得最多,他聽懂了,便點點頭。  於是白鬃帶著狼群,轉而北上,消失在了大雪原中。  項述說:“狼群也知道,再駐留此地,隻會與人搶食,誰也過不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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