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牧而居,大夫很少,”項述說,“沿途購買中原的藥物,帶迴敕勒川去。” 陳星開了藥單,讓項述的部下去進行采買,閑暇之時,便坐在馬車上,看項述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馮千鈞不告而別,令他十分擔憂,但當務之急,則是盡快查明定海珠的下落,隻要法力迴歸神州大地,陳星的重擔便卸去了一半,他相信假以時日,驅魔師這個古老的行業終將複蘇,集結起強大的力量,來對抗馮千鎰背後的主人,以及他們所製造出的“魃”。 為今之計,是希望苻堅不要再進行大規模的殺戮,稍稍控製一下怨氣。 陳星說:“書中所提及的‘大澤’,我實在是毫無頭緒。” 項述食中二指稍稍勾著炭條,與漢人捉筆姿勢不同,修長的手指卻顯得十分好看,於一張羊皮紙上勾勒出曲折的山川、河流與地形。 陳星:“呀!” 項述隻看了一眼,竟能記住驅魔司內那古籍孤本最後一頁的地圖,朝陳星出示,說:“是這裏?” 地圖景象上,是一方湖泊,背後則是斷開三截,高聳入雲的山峰。側旁點綴著大量的森林。地形十分奇怪,平原上有湖,湖中又有山,旁邊注明了鐵勒文。 “對對對!”陳星如獲至寶,接了過來,說,“你竟然全記得!” “不是雲夢大澤,也不在南方。”項述隨口道,“傳說在敕勒川的北麵,很遠的地方,鐵勒名叫額爾齊倫,匈奴語叫卡羅刹,意思是龍墜亡的地方。” 陳星驚訝道:“你去過?” 項述:“小時候在一位老人給我的書上看到過。” 陳星低頭看,再看項述,項述則換了張羊皮紙,開始在另一張紙上,迴憶書裏倒數第二頁的場景。 “你們也有書籍,”陳星詫異道,“典籍都存放在何處?” “怎麽?”項述冷冷道,“隻有你們漢人才配讀書寫字?” 陳星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看看,敕勒盟中的古籍存放之地,說不定能找到什麽線索。 馬車在草原上前進,遠方雲霧籠罩的山巒依稀可辨,那一刻,隊伍中所有人都歡唿起來,陳星驀然抬頭,轉過山坡,隻見廣袤大地上,帳篷林立,背山靠河,夏末風起,一幅瑰麗的畫卷仿佛徐徐拉開,呈於眼前。 敕勒川到了。 陳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陰山之下,昆都倫河與大黑河溫柔的環抱之中,萬裏草原如同一張毯子,承托了將近二十萬的牧民,帳篷從山坡到山腳,極目所望,無邊無際! 入秋之時,塞外幾乎所有的遊牧之民,都在朝著陰山遷徙,朝拜這十六胡的神山,匯入敕勒古盟。 “大單於迴來了!”有小孩在昆都倫河岸看見車隊,便高喊道。 在河畔洗滌布袍的倩麗女子直起身,唱起嘹亮的歌,車隊中眾武士則放肆地以歌應和。項述依舊坐在那敞鬥馬車上,收起羊皮紙,長腿架於車沿,調整了姿勢,舒服地半躺著。 敕勒古盟中迎出上千奔馬,朝著他們馳來,為首乃是數名年輕人,匈奴人、鐵勒人,紛紛高唿,項述隻不理會,頃刻間那夥年輕人聚攏,集合到車隊兩側,七嘴八舌,笑著詢問項述,所用語言,陳星一概不通,隻得茫然聽著,但從表情上猜測,他們不停地詢問項述這段時間裏,究竟去了何處。 項述嘴角難得地微微勾著,現出些許笑意,其後跟隨的部眾紛紛叫囂,那夥年輕人便掉轉,去幫助卸貨搬東西,安置百姓。 一名年輕人說著匈奴語,伸出木棍,進車鬥中想敲陳星,陳星趕緊避讓,眉眼間帶著怒火。想必說的是“怎麽還搶了個漢人迴來”。 “滾!”項述終於用鐵勒語說。 那年輕人哈哈大笑,縱馬馳走。 不斷有人靠近,仿佛在朝項述請示,項述或不答,或懶懶地“嗯”一聲,來人便將車隊中的關內胡民帶去安置,跟隨項述北遷的百姓與胡人仿佛都十分興奮,就像在此處找到了闊別已久的親人。 陳星說:“看來他們入關以後,過得也不怎麽舒服。” 那是歸鄉的愜意與自在感,相較於在長安城內,守著苻堅立下的各種規矩,讀書做官考功名,這群蠻子明顯更喜歡迴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過日子,當真是天性使然。 項述沒有迴答,眼看車隊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他們倆,兩輛馬車拉進了古盟東麵的山巒下,一處穀地之中。 這裏居住的人很少,看見項述迴來,所有人都是一陣歡唿。 馬車在最大的帳篷前停下,項述躍下車來,陳星忽然想到,項述既身為大單於,又早已過了婚配年紀,會不會已有妻兒在家中? 但這穀地中人很少,項述所住之地也甚安靜,王帳依山而建,占據了溪流的河水源頭,足見其地位尊崇。 不少人過來朝項述問好,項述說了句鐵勒語,人便散了,陳星充滿好奇地到處看,說:“這就是你家嗎?” 項述說:“我先召集長老開會,你自己隨意罷。” 說著,項述朝眾人交代了幾句,料想是安置陳星。 是時又有人牽過馬來,項述便翻身上馬,“駕”一聲馳出了穀地。 陳星:“哎等等!我聽不懂你們的話啊!” 項述一走,四周便有不少鐵勒小夥子過來,好奇地打量陳星,開始議論。 陳星嘴角抽搐,隻得客氣點頭。 有人扔給他一塊濕布,陳星忙道:“謝謝。”繼而擦了下臉,心想原來塞外待客是到了先洗臉。 眾人又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繼而爆出一陣大笑,有人朝陳星指指帳篷,陳星說:“好,這就去歇下,各位費心了。” 陳星撩起帳篷,進了項述的家裏,隻見地上鋪著一張碩大的藍底刺繡毯,房內又有不少擺設,寢具、餐具、矮案一應俱全,還有從南邊運來的屏風,采光倒是很好,帳頂開了防雪窗,照得內裏十分明亮。 一角還有個書架,上麵擺滿了各族圖文古籍。 卻因為主人離家日久,東西布滿了灰塵。 外頭那鐵勒小夥子又打了桶水過來,指指案幾,拍拍陳星的肩,說了句鮮卑語:“這就開始,擦幹淨點,大單於迴來之前把王帳打掃完。” 陳星低頭看看手裏抹布,再看眾人,笑著用漢語客客氣氣地答道: “我去你的。”第28章 開張┃無論如何救他一命!你讓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 敕勒川一帶, 關外遊牧居住區占地千傾, 儼然關中一個大城如鄴、晉陽規模。分布區域則按族來劃分, 鐵勒族在東麵。而大單於項述所居,又是兩麵環山,朝向這沒有城牆的塞外聚落, 聚落之外,又有不少遊牧者舉族前來,度過了短暫的夏日後, 加入古盟, 預備迎接不久後即將到來的漫長冬天。 陳星覺得這裏實在很美,鬧中取靜, 且風景秀麗,爬上背後的半山腰, 川中全景一覽無遺。項述的族人們也十分豪放熱鬧,縱馬的縱馬, 擊球的擊球,成日無所事事,歡聲笑語, 遊手好閑, 不事生產,等待過冬。 可是為什麽老子遠來是客,要給你打掃房間啊!我又不是小廝!陳星很想把抹布摔在地上,卻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了眼項述的生活之地。 不像娶妻生子的模樣, 卻能看出,曾經還有人在這裏生活。 陳星從小到大就是與師父住在一起,這種感覺非常熟悉,興許項述還未長大時,是與父親同住的。更早以前,想必母親也在。 他隨手擦了下書架,翻閱上麵的書,文字幾乎全都不認識,圖倒是認得不少,大多是武學圖譜、騎射指導、兵器記錄、外族對筋脈與穴位的闡述,以及塞外的地圖,還有許多林林總總的名冊。 日暮西山時,外頭傳來歌舞聲,項述迴來了。 項述:“你幹什麽?別亂動我東西!” 陳星幾乎要把抹布懟到項述臉上,怒道:“你說呢?你們的規矩就是讓客人來打掃房間嗎?” 項述一怔,卻笑了起來。 自從迴到敕勒盟後,項述心情好了許多,陳星還是頭一次見項述笑,一笑起來,這家夥頓時更顯英俊,一身生人勿進的氣場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比拓跋焱還要更溫和親切的暖意。 但項述馬上斂了笑容,說:“用晚飯罷,跟我走。” 當夜,鐵勒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整個敕勒川燃起篝火,慶賀大單於的歸來。山巒下飲酒、烤魚、吃肉,歌聲震天。陳星坐在項述身邊,下屬奉上烤羊腿,又遞給他一把銀刀,陳星食欲大振,切下肉正要自己吃的時候,四周人又衝著他怒罵。 陳星:“?” 所有人開始嗬斥陳星,示意他侍奉大單於吃,陳星抓著刀,很想捅死項述。 “說你不懂事。”項述隨口道,又朝周遭解釋了幾句,大家才慢慢就座。 陳星隻好把肉切下來,先給項述,項述隻吃了一點,便抬手示意,說:“自用罷。” 於是大夥兒才開始用晚飯,不久後又有女子扶著老人前來,料想是哪一族的長老,入座,與項述從長安帶迴來的幾名老人互相問候,閑話交談。項述也不插話,隻喝著酒,間或一瞥陳星,陳星吃著烤羊肉,不住從眾人表情中猜測,聽到提及苻堅名字多次,料想是在說他壞話。 項述把空杯放在手邊,示意陳星斟酒。 陳星說:“你們打算殺進關中,取苻堅而代之,自己當皇帝嗎?” 項述隨口道:“看我心情。” 陳星:“……” 陳星給項述斟滿了酒,又問:“你說帶我去那個什麽山裏找定海珠的承諾呢?你答應我了。” 項述:“等。” 陳星雖知剛迴來第一天就催項述幹活,畢竟有點不太識趣,卻掛心此事,忍不住又說:“你沒有騙我吧?” 項述難以置信地看了眼陳星,意思是“我是這種人?”。 “不相信現在就滾迴去!”項述怒道。 項述一大聲說話,所有人停了交談,朝他們望來,陳星馬上說:“別生氣別生氣,是我失言,來,大單於,我敬你一杯!” 陳星生怕被這夥蠻子找麻煩,趕緊給自己滿上了酒,笑著要敬眾人,又朝大夥兒示意,看,我們沒有吵架。項述卻一手摁住陳星腦袋,另一手拿酒碗,直接給他灌了下去。 陳星:“!!!” 與席人等,隻聽兩人在用漢語說話,並不知發生了何事,很快就恢複了交談。 陳星被嗆了滿身,怒氣衝衝道:“你……” 項述卻不理會他,朝側旁另一人,用鮮卑話問:“阿克勒族什麽時候過來?” 那人同樣以鮮卑話恭敬答道:“大單於,按往年的慣例,他們會在十月初三前趕到敕勒川下。” 陳星又忽然覺得這酒還挺好喝?甜甜的,入喉也不辣,又自斟自飲起來。 項述隨口道:“阿克勒族是匈奴的一支,他們在極北之地行動,額爾齊倫山的確切地點,這一族比我更清楚。” 今天是九月十五,等到十月初三,還行。陳星喝著酒,說:“你忙的話,倒是給我畫個地圖,我自己去就成。” 項述露出嘲諷的表情:“你知道再往北走,冬天是什麽情況?” 陳星說:“大不了我多穿點……” 側旁那護衛又用鮮卑語說:“等待車羅風迴來,他也許能帶來阿克勒的消息。” “車羅風是我的安答,”項述也不看陳星,眼望火堆出神,“從小與我一同長大,離開敕勒川,北上打獵去了,這次走得甚遠,迴來也可問他。” 陳星吃多了烤羊肉鹹,正好口渴,連著不知喝了幾碗酒,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甜膩,似是由蜜與羊乳所釀,不知不覺越喝越多,腦袋在案上一磕,沒聽見項述的話,醉倒了。 項述:“……” “他喝了一壇!”另一旁坐著的護衛驚訝道,“了不起!” 陳星醉酒時,感覺到自己仿佛是被項述抱迴帳篷裏的,身上多了條毯子蓋著,到得夜半口渴,外頭還傳來歌聲與醉酒的歡笑,又說:“我要喝水。” 項述隻得拿著水壺喂他,陳星翻了個身,睡著了。 淩晨時,陳星醒了,天邊露出魚肚白,整個敕勒川狂歡完畢,還在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