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笑道:“那,拓跋兄打算討個漢人媳婦嗎?”  拓跋焱的臉突然紅了,見陳星踮著腳去夠書架最頂上一層的卷軸,便起身替他輕巧取下一大捆,抬起手指,指指上麵,答道:“為兄還想再等等,隻因陛下還有一條法令,正擬待頒布。”  “哦?”陳星伸手去接卷軸,道,“什麽法令?”  “屆時天下無論男女,俱可為妻。”拓跋焱一本正經地答道。  陳星頓時沒接住,稀裏嘩啦卷軸掉了滿地。  陳星:“……”  拓跋焱忙躬身為他撿起,說:“還是你們漢人都在反對,不然早成了。”  “這不是廢話嗎?!”陳星簡直沒脾氣了,“男的怎麽成親?陛下也太亂來了吧!”  拓跋焱反駁道:“怎麽就不能成親了?”  陳星:“這……”  陳星撿好卷軸,聽拓跋焱解釋,方知道苻堅居然還存了這個心思。數年前,苻堅寵愛清河公主與慕容衝姐弟,尤其對慕容衝用情至深,稱其為“鳳凰兒”。更不避諱天下人議論。  自古以來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各部貴族開始紛紛仿效苻堅,尤其武人出身,便常以追求長得漂亮的少年郎、談情說愛為樂。長安風俗於是越演越烈,但凡貴族世家,都以結義為名,實則結秦晉之好,為推崇之舉。  唯獨長安漢人紛紛心想,養男寵就養男寵,都是我們老祖宗玩剩下的了,自劉邦以來,這等事還少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拿出來說,莫不是有毛病?  而苻堅再放眼望去,嗟歎之餘,更是放不下遠赴河間的平陽太守慕容衝,決意在全國推行新的婚配令,鼓勵無論胡漢,適齡男丁,皆可男丁婚配。仿佛想用這條新法,來朝慕容衝一訴衷腸。  這下漢人文官們集體爆了,這怎麽行?!這是顛覆禮教,陰陽紊亂,冒天下之大不諱,有違祖宗聖賢之法的!別的不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生育怎麽辦?  苻堅對此的迴應是可以納妾的嘛,或者過繼也行不是嗎?  不行不行,文官們群情洶湧,趕緊上諫,後代的問題先不說,男人與男人成婚,簡直笑死人了,從來沒聽說過!當然,這些讀書人也非常恐懼,萬一男婚放開了,自己若被胡人武官給強娶過去,豈不是有損名節!  苻堅的迴應是,自古以來,中華大地上外族當皇帝的事情也從來沒聽說過,我不照樣登基了?有什麽問題?你說是不是?  陳星趕緊道:“是是是,是我食古不化了……我要把眼光放長遠,接受新事物。”  於是拓跋焱又低下頭讀詩,說:“我看你,嗯……所以……”  陳星突然覺得有點危險,既鼓勵胡漢通婚,又鼓勵男子之間成婚,你今天說這話……有別的含義嗎?  “所以?”陳星警惕道,“所以什麽?”  “所以我以為,你是大單於的……妻。”拓跋焱認真地說。  “我怎麽可能是他媳婦!”陳星怒吼道,差點把案幾掀了,“要說也是他是我媳婦!不!這不是誰是誰媳婦的問題,我和項述那王八蛋沒有半點關係……”  未央宮內。  “哈啾!”項述忽然打了個噴嚏,把廳內眾人嚇了一跳。  時過日昳,來客已換了一撥,昨夜未央宮內一傳出消息,長安各家聽聞述律家少主入京,趕緊第一時間前來說親。苻堅對待塞外故人最是寬厚,等候項述的,顯然就是開府儀同三司的待遇。  雖具體官職尚未有風聲,想必不會低於太尉,項述身後更有敕勒古盟的支持,這時不來說親,再拖個幾天就晚了!  長子都是要繼承家業的,各家帶來的少年,無一例外俱是小兒子。除此之外,也有父兄帶著女兒畫像以供大單於品鑒,管項述喜歡男的女的,先送來讓過個目再說。  項述被吵得心煩,奈何都是貴族,得顧全麵子,總不能把人打出去。  於是隻見滿廳少年郎眉目如畫,鮮卑人,匈奴人,氐人,各有各的風采。六七家五胡貴族執事,還把畫像不停地朝他麵前送。  少年郎們依次一杯接一杯給項述斟過茶來,那是古盟中說親的禮節,源自塞外遊牧民族中,有小夥子上門,姑娘若看上了,便提壺斟一杯茶,以示可相識熟絡,空了大夥兒縱馬馳騁,以天為被地為席,轟轟烈烈一番。若看不上,便避而不出,改由父兄上茶,意思是你長得太差強人意,這就滾蛋吧。  久而久之,便演變為一杯親手奶茶,以示說親誠意。  項述實在不明白,苻堅喜歡搞慕容衝,自己搞去也就罷了,怎麽就攛掇得整個長安都爭先恐後地開始好起這口。奶茶送上來,他也不喝,隻因喝了哪一家的,也就默認可以試著處著看看。  這麽多家,全是胡人貴族,也不好當場打他們的臉,項述隻得說:“稍後未動的奶茶,我將命人送迴,空杯也是一樣。”  說著瞥向一側銅更漏,看了眼時辰,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來客便陸陸續續走了,已近黃昏,項述隻覺今日實在是頭緒繁多,正想起身時,又見殿外有一人影,便開口道:“宇文辛?有什麽事?進來。”  宇文辛得了傳喚,馬上滿麵春風地進來,其時世家少年們尚未走完,紛紛盯著他。項述本想嘲弄他幾句,宇文辛卻笑容可掬,直接拜伏在地:“拜見大單於!小人昨夜實在是有眼無珠了!”  項述冷冷看著宇文辛,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麽一來,反而也不好發作,便道:“你有幾個兄弟姊妹?畫像放著。”  宇文辛嘿嘿笑,先是到一旁去,提壺斟了杯奶茶,在項述怪異的目光中,親手奉到他的麵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大單於,我沒有兄弟姊妹……我隻是一直……”  項述:“你出去。”  宇文辛放下茶杯,要來抱項述的腿,真切道:“大單於,我一直仰慕您。這些年來,遲遲沒有成親,就是希望,能像今日一般一睹您的風采,鞍前馬後,為您……”  項述抬起一腳,避開宇文辛的一抱,直接把宇文辛踹了出去。  “去個人,告訴堅頭!”項述怒吼道,“抄了宇文家,全家發配迴幽州,一百年內不得再進關中。”  “大單於饒命!”宇文辛大驚,不知哪裏惹到了他,跪在庭院內趕緊求饒,雖不知苻堅會不會聽項述的話,真抄他的家,卻也恐怕項述一旦身居高位,一定會找他的麻煩。正求饒時,外頭卻又來了個美貌女孩,也不通傳,直接走進了殿裏。  項述一瞥,見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哭笑不得,看見宇文辛,說:“宇文家的又怎麽惹你了?”  宇文辛忙道:“我不知道!我……”  項述:“我也不知道。”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認得宇文辛,便好言幾句,項述也不答話,清河公主示意宇文辛站起來,不說來意,隻笑吟吟地翻看案上畫像,笑道:“喲,看來今天說親的不少,有漢人麽?”  “沒有。”項述冷冷道。  項述與清河公主乃是舊識,七年前在陰山下馬會時,清河公主女扮男裝,參與圍獵,著實出了一把風頭。昨夜兩人一個照麵,無暇多說,料想今日是敘舊來了。  “這麽多茶,拜神用?”清河公主也不管站在外頭的宇文辛,正要拿案上茶,項述卻道:“也是說親的,喝了哪一杯就要娶誰。”  清河公主知道規矩,隻得不去碰那整整齊齊的十二杯茶,自顧自再倒了碗喝了,說:“剛從陛下那兒迴來,嘴皮子都說幹了,正好來你這兒討碗茶喝。”  清河公主隻有在苻堅麵前,又是待客場合上才文文靜靜,平時無拘無束慣了,與昨夜判若兩人。項述對著故識,語氣便稍和緩了些:“你弟弟已經許人了,否則現在也趕你出去。”  清河公主明眸一轉,卻笑道:“述律大哥又知道我隻有一個弟弟了?”  項述深吸一口氣。  清河公主在一旁坐下,解釋道:“陛下胡鬧整出來的這法令,倒不是刻意要折騰你。今天特地過來,也不想給你說什麽親事……”  項述鬆了口氣。  清河公主:“本來是想問問,你昨天帶來的那漢人兄弟,成親了不曾?他是你身邊人?”  “小廝。”項述冷淡地說,“不是。”  清河公主欣喜地“啊”了一聲,又說:“那就好,因為我還有一個弟弟。”  項述:“……”  清河公主又道:“名喚拓跋焱的,十四歲入的禁軍,今年十八,跟在陛下身邊已有好些年頭了,昨天也不知為什麽,一眼就看上了你那小廝……”  項述:“……………………”  清河公主又親切道:“宇文辛,聽說你們本來也是舊識?”  外頭的宇文辛忙不迭道:“是是,他爹名喚陳喆,祖籍在晉陽。”  清河公主隻假裝看不懂項述臉色,又歡喜道:“昨夜我聽焱兒提了這事,原來是很有名望的漢人,焱兒自打成年後,心心念念,就想找個這樣人家的男孩,正好拓跋部中,他也是小兒子,我看你要點頭了,我就朝陛下說去。”  項述隻得改口道:“我管不了這事,與他不熟。”  清河公主滿臉疑惑。第13章 尋訪┃打擾了,需要加點茶水嗎?不用我就先走了  工曹宗卷室中。  “啊!”陳星欣然道,“終於找到了!”  陳星鋪開三百年前,長安古城一處建築的地圖,朝拓跋焱問道:“這是哪兒?”  拓跋焱主管內外城防守,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說:“城西,鬆柏居。明天我帶你過去。”  陳星想趁著太陽沒下山,順便就去看一眼,卻想起拓跋焱陪了他一下午,說不定宮內還要當值不可擅離職守,正感謝拓跋焱,要自己走過去時,拓跋焱卻堅持送他迴宮,否則不好交代。  陳星一時拗不過,隻得在禦花園外與拓跋焱道別。陳星半點不想迴寢殿去看項述臉色,但事情既然有了進展,告訴他一聲也是理所當然,於是準備順便迴去吃個晚飯。  這時項述正一臉麻木地聽著清河公主朝他介紹自己的表弟,原來清河與慕容衝的姑母,當年嫁到拓跋部,雖為正妻卻無所出,而後夫君有一庶子,就是拓跋焱。拓跋焱小時不得寵愛,家裏也無人特別去管,唯獨祖母十分疼愛。祖母撒手人寰後,拓跋焱長到十四歲,編入禁軍,乃是習武的好苗子,使得一手好戟,於武選中脫穎而出,長相又如美玉般,便得苻堅青睞,招到身邊。  兩年後,慕容衝離京赴任,苻堅實在寂寞,便多多少少移情於拓跋焱身上,但拓跋焱不是慕容衝,性情也相差甚遠,苻堅想來想去,終究沒有臨幸他,反而十分疼愛他,將拓跋焱視作小弟栽培,有意為他尋覓一門親事,隻是看來看去,都不合適。  清河公主特地問過,拓跋焱自己也說不清楚想結什麽樣的親,目標倒是確定的,最喜歡漢人了。  直到昨夜,拓跋焱在宇文辛家初見陳星,又聽宇文辛提及當年往事——陳家雖已家破人亡,但陳喆仍在文人與官員中擁有相當高的威望,小半個秦廷中書省下,都是陳星之父教出來的學生。既然門當戶對,又被拓跋焱一見鍾情,清河公主便趕緊過來打聽。  項述也沒想到陳星居然還有這出身,一貫古井無波的表情,竟是產生了少許漣漪與震蕩,仿佛重新認識了陳星,而殿外的宇文辛還不住點頭,與清河公主一唱一和連稱“是、是、是”,還到殿裏來左轉轉,右轉轉,讓項述煩躁無比,隻想找把飛刀像釘蒼蠅般把他釘在柱子上。  倏然殿內同時噤聲,陳星進來了。  “哎?”陳星茫然看了一眼,宇文辛忙滿臉堆笑:“天馳!”  “辛哥好啊!”陳星避過宇文辛過來抱的手,又朝清河公主點點頭。  清河公主笑道:“和拓跋焱出去啦?”  陳星滿腦袋疑惑,你怎麽會知道?  清河公主說:“來,姐姐倒杯茶你吃。”說著就去提壺,說:“待會兒有好事情給你說……”  陳星卻道:“不用了,有現成的,渴死我了!”說著把案上的茶端起來就喝,一杯接一杯,把長安貴族來提親的茶給喝得幹幹淨淨。  眾人:“……”  “咦?”陳星又道,“這又是什麽?”說著拿起案上的畫像端詳,項述卻一手按著,怒道:“別亂動!”  “看一下怎麽了?”陳星抓著那疊紙,被項述隨手一扯,項述內力了得,當場撕成兩半,陳星隻得隨手把紙扔了迴去,砸了項述滿身。  項述:“你……”  陳星喝完茶,又說:“有頭緒了,我還得忙去,給我點錢。”心想趁天色不太晚,正好去鬆柏居看看。清河公主起身道:“我讓焱兒陪你去,正好讓他夜裏別當值了。”  陳星忙道不用不用,在禦花園中道別時,知道今晚拓跋焱須得去給苻堅守宴,便朝項述攤手。  “沒有。”項述冷冷道。  陳星心想我還不能走路了?也不求他,便又悻悻離去。  陳星剛走沒多久,清河公主疑惑道:“大單於,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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