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刺客一事之後,不知怎麽的,葉朝之對我的態度忽然不再像以前那樣,沒事兒就坑我玩兒,忽悠得我就像遇到天敵的貓似的,整天炸毛。他反而開始溫和有禮,一派君子風範,也不再一口一個“下官”,而是改為自稱“朝之”。當然,他對我還是恭敬地叫著“小侯爺”。

    禮尚往來,人家都主動拋出橄欖枝了,難道我還要繼續炸毛不成?

    所以這幾日,我和葉朝之的關係不知不覺中緩和起來,不再是整天大眼瞪小眼,有時候遇見聊兩句,感覺也還不錯。

    他似乎對我彈琴有點興趣,時常上來聽聽,雖然我彈的曲子多數走調走個十萬八千裏,但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損人不帶髒字,反倒會耐心地指導,糾正我的不足之處。

    隻是琴乃為知音而奏,葉朝之能從我那古怪的琴音中聽出心事和情緒來,是不是該說,他應該算是我的知音?

    我心裏猶豫,指下自然不爽快,琴聲頓時一滯。

    葉朝之適時開口道:“每日聽小侯爺撫琴,卻不是《高山流水》、《瀟湘水雲》,曲調朝之從未聽過,不知小侯爺能否告知出處?”

    我隻好搪塞:“隻是順手彈的而已,不成曲調。”

    “那倒未必。”葉朝之走近我,“之前聽小侯爺所奏,時而有肅殺之意,時而又有鏗鏘之聲,抑或溫婉如詩,雖調不同,但曲意有,何不將它們完成呢?”

    葉朝之這人說話有一個毛病,就是文縐縐的,虧得我和他鬥嘴了這些日,總算是習慣了他的咬文嚼字,不至於半天都明白不過來,當下聽清楚了他話裏的意思,原來是想讓我把那些曲子彈完。

    化流行曲為琴曲,聽起來似乎不錯,可惜我沒這個本事,於是老實地搖搖頭:“天資愚笨,實在不能了。”

    “小侯爺怎麽妄自菲薄?”葉朝之一笑,“若是不棄,朝之願意代勞。”

    我抬頭,看他臉上帶著笑意,似乎是認真的,於是起身讓座。葉朝之在綠綺案後坐下,雙手撫上琴弦,輕輕一撥,儼然就是剛才我順手彈的《殺破狼》。

    想不到我隻彈過一次,他就全都記住了!而且一掃我之前的粘黏滯瀉,彈得流暢如水,卻又不變其中的鏗鏘肅殺之意,竟全得原曲精髓。

    葉朝之,本朝第一才子,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一曲撫畢,葉朝之抬頭看向我,臉色有點奇怪,我這才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隨著他的琴聲,將《殺破狼》的歌詞輕聲哼了出來。

    “小侯爺唱的詞,有點奇怪,不像是詩賦一類,淺白明了,朝之從未聽過。”他道。我心中有點好笑。你怎麽可能聽過?

    “確實不是詩賦。”我忍住笑,開口說道,“隻是我覺得,歌詞,要能歌才稱之為詞,既然如此,淺白又有何不可呢?能琅琅上口傳唱不好嗎?”

    葉朝之沉吟片刻:“不錯,昔日擊壤歌傳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八字淺顯明了,卻寫盡民生天然,再無能出其右者,淺白詞曲未必就比精雕細琢之賦差到哪裏。”

    想不到葉朝之居然甚是讚同,我對他的好感度,不禁上升了一分。既然找到了共同話題,我幹脆開口哼出一段詞來,試試他是不是又能過耳不忘,再彈成琴曲。

    “天道恢恢未可測,聽止亭中不可聞,功成名就終思退,寄情山水樂返憂。撫琴鼓瑟誰與知,棋布星落奕人生,百戰歸來書為伴,點染丹青鬆節高。”

    忽然想起來,這幾句怎麽有點像他的感覺呢?而且這首歌,名字也恰好就叫《琴棋書畫》。

    葉朝之的琴藝並不比軒轅流光的差,卻又截然不同。

    如果說軒轅流光是峻急奔放,氣勢宏偉,那麽他就是清雅淡遠,內斂廣和。而且他過耳不忘,經他改過的曲子,一掃流行曲的通俗,竟有點雅致的味道在裏麵。

    明月高懸,掛在漆黑的夜空中,仿佛被水氣氳氤了,恍眼一看,嬌怯怯的,頗有煙花江南的感覺。

    如此良辰如此夜,本侯爺歌興發了,搬出綠綺打算來個深夜獨奏。是否會影響別人休息我不管,反正這裏除了康老四就是我最大,誰敢吱聲?

    夜色確實清靜,河水輕輕拍打著船舷,輕微的嘩嘩聲顯得格外清晰。此情此景,自是該奏那曲“一程山水一程歌,一笛疏雨寒吹徹,夢在葉葉聲聲盡處輕輕和”。

    記得這首歌是從納蘭容若的詞裏化出的,當時我很迷納蘭容若的詞,背下來不少,也順帶找了不少相關的歌曲,想不到今晚倒正可以應景了。

    “何時鞋聲經已沾上蒼苔冷,世上何物最易催少年老,半是心中積霜半是人影杳……”

    正在自得其樂之時,我隱隱聽見風裏傳來笛聲,音色醇厚,悠揚婉轉,細聽之下,竟是和著琴聲而來,如泣如訴,低迴時似風聲低語,清越時如冷泉擊石,個中千迴百轉,頗有山水一程、中天懸明月、大江流千裏的幽幽淒清。

    是誰以笛聲和琴?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葉朝之。康老四不懂音律,首先排除,算下來,船上也隻有葉朝之有這份本事了,不過……他若真起了這個心思,幹什麽要躲躲閃閃的?而且笛聲也不像是船上傳出的,更像是從前方飄飄忽忽而來。我凝神往黑暗的江麵看去。

    隨著笛聲逐漸接近,隻見黑乎乎的江麵上,一點燈光在波浪中晃晃悠悠地靠近。原來是一艘小船,,順著水流和船隊錯身而過。

    船頭站著一人,衣帶隨風翻飛,夜色中看不清相貌,唇邊一管笛子。剛才的笛聲毫無疑問是他吹奏的了。

    我看著他的小船慢慢劃過,然後消失在遠處的夜幕中。

    指下也早不知何時停下了琴聲,江麵上,隻有那人的笛音幽幽,緩緩淡去。

    一曲琴音一曲笛,不過是驚鴻一瞥,刹那交會,可為什麽會覺得這人的笛音中,滿是無奈與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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