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瞬雨對天起誓,絲毫未受傷害。


    他自覺問心無愧,遂緩步上前。


    晉然讓他在座下坐好,將錦帕輕輕覆在他頭頂。


    “——攝魂帕!晉然你怎麽能攝取他的魂魄!”施葦然又驚又怒,“你怎麽還不相信他?”


    晉然歎道:“魂魄從來不會說謊。”


    片刻後,彈一彈錦帕。


    姚瞬雨睜開眼睛,滿臉驚恐。


    “瞬雨,你怎麽樣?”施葦然連忙跑上去問。


    姚瞬雨望向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張了張口剛要說話,忽然頓住。


    “瞬雨?瞬雨?”施葦然見狀不由一驚,伸手去碰自己的戀人。


    她的手剛剛觸到姚瞬雨的肩膀。


    就在那個瞬間——“騰”!


    一陣塵土飛起,一件衣袍落地。


    施葦然捉了個空,看著眼前空空蕩蕩,呆了呆,終於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麽,猛地雙眼一翻,軟軟倒下——被晉然接住。


    “柯然,送你姐姐迴去。”


    “……是。”


    柯然同樣吃驚,答應過後才想起問:“晉然,他究竟……”


    “他應誓了啊,灰飛煙滅,這麽狠的誓。”晉然道,“以為自己忘記前事就可以逃脫天罰,哪有如此容易。”


    “忘記前事?”


    “他自然是忘記了。”晉然道,“姚瞬雨確實在飛升時受到衝擊而受傷,隻是失去記憶並非衝擊所致,而是他主動將那一部分記憶切割丟棄到一頭野獸身上。”


    因此姚瞬雨確實一直坦蕩蕩“不知情”。


    也因此姚瞬雨敢起誓。


    “但是,忘卻前事並非前事勾銷。”晉然說,“天道如此。”


    即使記憶切割得再幹淨,魂魄之內也有千絲萬縷蛛絲馬跡,足以恢複。


    “況且——等你姐姐醒來,給她看這個。”晉然隨手彈給柯然一枚小小的玉彈丸,微微冷笑,“他哪裏是被你姐姐感動,分明欲擒故縱,想著通過你姐姐的積累,早日飛升,渡過九八、九九天劫,真正成仙。這樣的人,我們攀不起。”


    看著柯然吃驚的麵孔,晉然又笑道:“他是不是對你也很好?你可知,他還曾想著將你姐弟二人一起收了,隻是考慮到程度難易,不容易拿捏,方作罷。”


    柯然臉白了:“當真?”


    “魂魄不會說謊。”晉然道,“好好安慰你姐姐。還有,你私自下界這件事,雖有原因,然而不能這麽草草了事。”


    “我……是。”


    晉然道:“傷一人,思過十載,殺一人,思過一甲子,假傳上意,百年。你封了劍,自去冰洞領罰。”


    “是。”柯然應道,這些懲罰他早有準備,毫無異議。


    晉然這才轉向餘之歸和席長天:“你二人。”


    兩人齊齊躬身行禮。


    “將你二人帶來,隻為明辨虛實,如今是非曲直均已蓋棺定論,此間事了。”晉然道,“然而柯然有錯在前,被他殺傷之人均有補償。你二人在此,便各自向我提一個本分的要求罷。”


    餘之歸和席長天對看一眼。


    姚瞬雨怎麽起誓,怎麽應誓,他倆都看在眼裏,驚在心裏。


    尤以餘之歸為最。


    他心心念念報仇雪恨,怒火在見到姚瞬雨的時候升至最高點。然而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姚瞬雨當著他的麵化為齏粉,此事簡直匪夷所思。


    他不敢置信。


    這究竟是真是幻?難不成自己大夢一場,醒來後還在傀儡船中?


    不,不可能。這般威壓他從未遇到過,從未想象過,遠遠超出合體期幾個境界,這不是他憑空臆想的景象。


    又見素衣少年晉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收取魂魄輕描淡寫,處理決斷不容置喙。他倆不由升起敬畏之心。


    這是個機會。


    他下意識握緊席長天的手。


    後者迴握他,並且問他道:“你有什麽願望?我替你問。”


    看著席長天認真的表情,餘之歸笑了:“我也想這麽問你來著。”


    他曾經發過誓,一要報恩,二要報仇。


    報仇麽,仇人不認賬,當著他的麵灰飛煙滅,連個遺言都沒留下。


    報恩麽,身邊這個是他道侶,現在正把一個大好機會,拱手送給他。


    餘之歸登時覺得此生無憾。


    既然無憾,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麽願望。晉然雖說同意滿足他的要求,也在前麵加上了“本分”二字。餘之歸非常有自知之明,諸如立即飛升,立即提升境界之類,實屬非分之想,況且揠苗助長之舉一時風光,不如自己踏踏實實一步一步的收獲更有幫助。


    因此他確實不知道提些什麽……且慢!有一樁事!


    “關於生死契約——”剛說了六個字,嘴就被席長天死死捂住,“不許解除生死契約!你怎麽冒險都沒關係!”


    “生死契約沒法解。你不用想。這本身便是共進退的契約。”晉然說,“道侶之間不是簡單的付出,索取也是必要的部分。”


    餘之歸若有所思。


    晉然又道:“你二人無需商量,各自說與我知。你過來。”他點指餘之歸。


    餘之歸看著席長天,思索。


    席長天需要什麽呢?


    席長天這個時候竟然心有所感,道:“我隻要之歸好好的。”


    餘之歸便道:“我亦如此。”


    隻要他們兩個好好的,有什麽事,將來做不到呢?


    晉然頷首道:“唔,我還以為你們要拿走姚瞬雨的魂魄迴去報複。”


    “姚瞬雨?”席長天一怔。


    “魂魄?”餘之歸心裏一動。


    “是的,在這裏。”晉然抖了抖攝魂帕,帕子上浮現一縷白色煙氣,不成形狀。


    “這……他日後可還會轉世重生?”


    “目前看來,自是不會。”晉然道,“你二人也不必互相推辭,究竟心裏有何想法,過來我看看便知。”


    人生在世,誰沒有願望?


    ——魂魄真實,不會說謊。


    不一時,兩人睜開雙眼,見座上少年微微而笑道:“要求業已滿足。你二人境界低微,未經七九雷劫,在晉天中界無法容身,便送你們迴去,好生修煉,將來重聚。”


    “不!等等!”忽然一柄青色細劍破空疾至,施葦然滿眼含淚,尖叫“我要殺了你們,為夫君報仇!”


    兩人齊齊大驚失色,意外突如其來,席長天一把將餘之歸攔到身後。


    餘之歸拽住席長天一隻手,突然腳下一空!


    ——他一下子坐起身來,喘息著,四下打量。


    沒有大殿。


    沒有細劍。


    沒有晉然。


    餘之歸席天幕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


    滿耳鳥鳴,滿眼蒼青,群山綿綿,天地悠悠。


    這裏是什麽所在?


    他手上忽然一緊。


    餘之歸低頭,看見一隻傀儡臂,正牢牢握著自己。


    他迅速在那條傀儡臂上敲敲打打:“長天?”


    傀儡臂動了動,也在他掌中敲敲打打:“之歸!”


    “你在哪兒?”


    “深海大陣。”席長天迴道,“你在哪兒?受傷沒有?”


    “我很好,在哪裏不清楚……等等!”餘之歸懷抱傀儡臂,看見一頭花豹載著位少年修士。轉眼來到麵前。


    “這位前輩。”那修士跳下花豹行禮,他隻有築基期修為,因此對出竅期老祖甚是客氣。


    “道友。”餘之歸點點頭。


    “前輩可是來此處參觀拜謁,領悟天機?”那修士小心詢問道。


    餘之歸應道:“非也。隻是誤入。”


    修士聞言不由鬆了口氣:“原來如此,我說呢,此地因仙尊飛升之故,並不時時開放,既然前輩誤入,可知是場誤會。”


    餘之歸微訝:“這裏曾經有仙尊飛升?十分抱歉。”他曉得大能飛升之處往往殘留天地之道,常常有修士借此參悟,是以有些門派也會將這一片地方保護起來,隻允許本門弟子入內,對外不輕易開放。


    聽他道歉,那修士連忙口稱不敢當。他麵對出竅期老祖也是捏了一把汗,無論走到哪裏,強者為尊總是不變,能不傷和氣真是太好了。


    “此處為哪位仙尊飛升之所?”兩人往外行去,餘之歸便打聽。


    “乃是姚瞬雨姚仙尊……前輩?前輩?”


    餘之歸心頭恍惚,呆立當場。


    “……姚……瞬……雨?”


    “正是!前輩您怎麽了?”


    餘之歸一把拉住對方:“你可識得飛霞宗在哪裏?”


    修士一驚:“飛霞宗?飛霞宗在連蘇山啊,大約距此三萬五千裏……前輩?您怎麽了?前輩?您的靈獸呢?前輩……算了,前輩離開就好,不算我看守失職。”


    餘之歸哈哈大笑,飄然而去。


    沒想到啊,沒有想到。


    這裏是東仙界,這是餘之歸原本的世界!


    餘之歸笑了許久,眼淚都出來了。


    他想起在大殿上,晉然說的最後一句話:“……將來重聚。”


    那時候,他以為說的是將來還能見到晉然。


    想不到啊,想不到。


    ——然而這不就意味著他和席長天再一次分開兩處!


    餘之歸抱著傀儡臂,哭笑不得。


    西仙界,元元海底。


    席長天一個袖管空蕩蕩,正在發呆。


    他又要做兩界陣了。


    還好傀儡臂和餘之歸在一起,縱使不能說話,溝通交流也毫無問題。


    一迴生二迴熟,用不了三五年,他們還是能重聚的。


    ——隻不過,那位晉然前輩查探魂魄後,滿足自己的要求竟然是……


    席長天歎了口氣,老老實實,重新布置起陣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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