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音剛落,雨絲飄下。

    我說:“你這烏鴉嘴,你等我們迴酒店再說啊。”

    健叔說:“我好人,我祈雨。”

    我說:“這麽小的雨也沒用啊。”

    健叔說:“是啊,滅這火除非暴雨。”

    說完,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我拚命往前跑。天空給了一個閃電。周圍世界在幾秒裏像白晝一般。看來人類的力量是渺小,這麽嚴重的火災燒掉了這麽多人類苦心交配出來的化學物質也隻能照亮這天的一小塊。

    我和健叔悶頭往前跑,差點踢死剛才那個坐在河邊的姑娘。我俯身說:“這麽大雨,快走吧。”

    女孩還是沒有反應。

    我沒管她,繼續奔跑。在大雨裏我和健叔艱難交流。

    我說:“那人一定是腦子有問題。”

    健叔說:“挺好看的姑娘,會不會瓊瑤書看多了?”

    我問:“你怎麽知道?”

    健叔說:“瓊瑤書看多的女人下雨天都喜歡跑出去。”

    我說:“說不定這人要自殺呢!”

    健叔說:“管不了那麽多啊。”

    我說:“看著像有抑鬱症。”

    健叔說:“放心,抑鬱症死不了的。張國榮抑鬱成那樣都沒死。”

    我說:“不一樣的。女人自殺起來很利索的。”

    健叔說:“我們也攔不住,遲早的事情。”

    我說:“要不我們迴頭勸勸?”

    健叔說:“早說,都跑出好幾百米了。”

    然後我們停下轉身,發現姑娘此時就在身後。我和健叔頓時渾身發軟,差點雙雙癱墜河中

    我大概有一分鍾沒能說出話。倒是女孩說:“快跑啊,沒看見這麽大雨啊。”

    我們又跑了一分鍾,終於跑到停自行車的地方。女孩自顧自走了。我和健叔都沒敢上去搭話。但是我們的自行車已經都不見了。忽然間,在不遠處的霧氣裏走出一個巨大的身影,我和健叔又是一身雞皮疙瘩。

    身影走近,我才發現原來是一個人推著兩輛自行車。那人走到我們跟前說:“五十塊錢兩部。”

    健叔說:“我身上沒錢了,隻能搶了。”

    說完,那哥們嚇得大叫一聲,扔下自行車就跑。我們一人一輛,騎得

    飛快。奇怪的是,在這條惟一的路上,居然沒有再看見剛才那位姑娘。詭異的氣氛籠罩著四周。騎到城郊結合的地方,我決定調節一下氣氛,開一個玩笑。於是我對健叔說:“健叔,你有沒有覺得騎得很吃力。”

    健叔說:“有啊,可能是逆風。”

    我說:“你帶著個人,當然吃力。”

    隻聽到健叔慘叫一聲“啊——”連人帶車栽進路溝裏。

    健叔就這麽骨折了。

    一個月以後的一天,我推著健叔在工業大學的操場跑道上。健叔是一個愛好體育的人,很小的時候他就夢想自己能夠成為一名籃球運動員。後來根據自己的身高,健叔積極把目標定為一個足球運動員。後來又根據自己的體魄,健叔主動把目標定為一個桌球運動員。但是,和所有人一樣,健叔沒能成為運動員,隻成為了一名業餘選手。

    健選手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醫生說可以推出去走走。但是健叔的傷勢比較奇怪,不僅小腿腓骨骨折,而且頸椎也受了傷。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健叔是不能夠坐輪椅出去的。如果真要出去,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床。倘若推著病床上街,我想不出幾十米肯定要被警察或者路政攔下的。作為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一來沒交養路費,二來這樣的視覺效果,大家都會以為是推了具屍體上街——不用說,肯定是上訪。

    健叔鬱鬱不得歡,躺了將近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裏,健叔百般無聊。我覺得很內疚,如果當初我沒有嚇唬他,眼前將是多麽鮮活的一個生物啊!健叔沒有怪我,在整整的十五天裏,他沒有提任何一句這件事情的責任認定之類的話。我對健叔的人品從內心深處大為讚賞。一直到第十六天,健叔說:“如果當時你不嚇我那下就好了。”

    從那句以後,健叔一發不可收拾,連說了兩天。

    但是健叔始終覺得這是天意。如此緩慢地衝出馬路,摔在一個落差很小的地方,卻造成這樣的後果,是上天對他的懲罰。雖然到現在都不確定那個死了的家夥到底是不是被我們之中的某一個人砍死的,但好歹我們還好好的活著,唿吸空氣,思考問題。

    眼前生動的人群讓健叔非常羨慕,在都是土的球場上他們正進行著一場足球比賽。一個家夥開出角球,球的高度很離譜,在到達球門附近時至少還有三層樓那麽高,並且一直維持那樣的高度出了邊線。健叔衝著埋伏在禁區裏的前鋒大喊一聲:“頭球!”

    瞬間,連同我在內的所有人都看著坐著

    說話不腰疼的健叔。

    我說:“健叔,這前鋒身高十米也夠不著啊。”

    健叔一臉正經,說:“怎麽不可以,用力跳。”

    我說:“健叔,你這可能是觀察的視角和正常人不一樣。”

    健叔說:“有什麽不一樣的,我坐著看出去的更權威。你看足球比賽的時候,人家裁判不都是坐著的嗎?”

    我說:“坐著的好像是教練。”

    健叔說:“哦。”

    然後默默看著比賽。

    同時,大學的廣播裏響起beyond的《光輝歲月》。其實我的理解,這首歌表達的是不要搞種族歧視。但是,當“迎接光輝歲月”唱起的時候,健叔不禁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淚流滿麵。

    健叔保持這個姿勢大概十秒鍾。一陣秋風吹過,第一片代表夏天已去的葉子徐徐落在健叔的腿上。如果把我換成女人,這場景就太瓊瑤了。我不由雙手插兜,邁前三步,凝視遠方。身後健叔歎了一口氣,哽咽道:“其實人生……”

    突然我感到身邊有涼風刮過,並且伴隨“嗖”的一聲,緊接著就是“啪”的一聲,再聽到健叔“啊”的一聲,操場上所有的人都不忍心張開眼睛,始作俑者還咧著嘴半閉著眼睛龜縮著脖子,最後,寂靜之中傳來“咣當”一聲

    我迴頭一看,健叔的輪椅已經翻了。

    這是件悲慘的事情,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忙上前去扶輪椅。健叔顫抖著說完了下半句:“……好無常啊。”

    踢出那腳球的家夥忙跑過來,假裝關切地問:“大哥,有沒事情?”

    健叔說:“手,手,手。”

    我這才發現,健叔倒下去的時候輪椅壓到了自己的手。壓到的地方已經腫得很大。

    周圍的人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問有沒有事情。看手腫那麽大以後,隊長發話了:“王超,你把人送醫院去。”

    人群慢慢散去。不時有人嘀咕:“什麽腳法,連殘疾人都不放過。”

    去往醫院的路上,我說:“小夥子,你國家隊的?”

    王超說:“你就別嘲我了。我也就校隊的。”

    我說:“你力夠大的,你看這車,底盤多穩,重心多低,都能給你一球踢翻。”

    王超笑笑,不說話,掏出錢包數錢。健叔已經嘴唇發白,說道:“不用給我錢,你負責給我看病就是。”

    王超說:“是啊,我點點有多少錢。”

    健叔說:“不用多少錢的,拍個片子就行。我的手就是使不上勁。”

    我安慰道:“沒事,沒事,脫臼,脫臼。”

    醫院的檢查結果是,健叔的左手骨折。

    一周以後,健叔打著石膏迴到了長江旅社。自從上次摔傷後,長江旅社的大媽就一直沒要我們錢。大媽說,賺錢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和旁邊的花園大酒店競爭,減少他們的生意。大媽說,惟一遺憾的是,本來有兩間房和他們競爭的,現在就隻剩下一間了。我說:“真不好意思,削弱了你們的競爭力。”

    大媽說:“沒事,救死扶傷,應該的。”

    不光這樣,健叔的醫藥費都是大媽墊付的。對這件事情,我們感激涕零。健叔說:“大媽,等我們倆賺到錢了,一定加倍還給你。”

    大媽說:“沒事情,現在的年輕人,別說賺錢了,別添亂子就行了。”

    我想,萬一哪天,我和健叔被破門而入的警察抓走,大媽將會多麽的傷心。

    這場事故裏,王超墊付了五千。這人後來成為我們在這個地方認識的第一個同性朋友。無奈的是,健叔的兩個朋友,一個我,一個他,紛紛弄斷了他一條腿和一隻手。

    時間非常緩慢,在我眼裏時間就代表著健叔的腿和手的康複程度。我無所事事得厲害,所以感覺到時間的拖泥帶水。但是奇怪的是,它雖然來得緩慢,但去的飛快。當我迴頭看看的時候,已經記不得昨天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昨天沒有做什麽事情。

    健叔要過得比我輕鬆一點,因為他的時間是有參考的。比如說,前天他的腿隻能抬一分米高,今天就能抬兩分米了。在他眼裏,時間已經和空間完美地統一了。

    王超是中國千千萬萬混日子的大學生中的一個。他姓了毫無個性的“王”,後麵又是一個毫無個性的“超”,所以日子過得和名字差不多。

    王超已經在大學裏混了三年,有時候他會假裝感歎三年一轉眼就過去了。這人在進大學之前充滿了追求,現在也是充滿了追求,隻是兩者稍微有點區別。在高中的時候,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飛機駕駛員,後來考到工業大學的地質勘探專業,傳來傳去,他的高中同學都以為他將要去挖煤。這和理想絕對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別。在大學裏經過了三年,現在的追求要比原來多很多:宣傳部的部長、文藝部的部花、模特隊的隊寶、

    壘球隊的主力、新開快餐店的實習小妹、學校禮品店的服務員……都是他的追求對象。

    我問他:“哪個更好?”

    他說:“從身材的角度,模特隊的那個要好點,但是宣傳部那個畫畫很好,而文藝部的唱歌很好,壘球隊的身體很結實,快餐店小妹淳樸可愛,服務員的服務態度比較好,所以很難取舍。”

    我問:“那你究竟要哪個?”

    他說:“這取決於哪個先要了我。”

    我深深被他的戀愛態度折服。他說:“但是現在都有問題。”

    我問:“有什麽大問題?”

    他說:“每一個都有男朋友了。

    我“哦”了一聲,說這確實是個問題。

    他說:“但現在的女學生,隻要男朋友不在身邊,每個都是水性揚花的。”

    我問:“那他們的男朋友都是什麽人?

    他說:“模特隊的那個男朋友是男模特隊的,這個真沒有新意。你說這倆傻逼,以為走出去別人會羨慕得不得了,其實都是傻逼,倆野模,走一場秀隻能拿三十塊錢。這社會很現實的,這女人要不了一年就不要那男的了。高有啥用?爹高媽高也不保證能生出個姚明。高又不能當飯吃……”

    一直在旁邊養傷的健叔說:“小超,話也不能這麽說。”

    王超說:“可是這社會很現實啊。”

    健叔稍微移動了一下,側臥著身體,屁股對著王超,說:“那你說說,那樸實的禮品店小妹妹的男朋友是誰啊?”

    王超說:“那女的也沒追求,她朋友是對麵水果店的一個員工。”

    健叔開導說:“那不挺好。外地人,有穩定的工作已經不錯了。”

    王超說:“這地方,汙染嚴重,連雞都活不過一年,還不如人老家呢。真不知道來這裏做什麽,是我就去上海。”

    我說:“我們不都從上海來這裏的嗎?”

    王超說:“是啊,我一直沒弄明白你們來做什麽。”

    健叔說:“上海太大了啊,在裏麵感覺自己如若無物。”

    王超一本正經說:“是啊是啊,男人最怕這種感覺。”

    我問:“那你說說你那個文藝部的部花。”

    王超說:“操,那也是一騷貨,和一男的要好,那男的爹開的是這裏最大的ktv,家裏有四部奔馳。他兒子自己開一淩誌

    ,天天來學校裏,他媽的看門的也不攔著。我爹開一桑塔納,平時要給我送床被子死活進不來。”

    健叔說:“那男的怎麽不開奔馳啊,家裏那麽多,開一日本車多沒檔次啊。”

    王超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那女的腦子也壞了,人家又不可能娶你,頂多請你吃幾頓飯,而且還不是你一個人在吃,八成還是那男的自己想吃呢,反正怎麽都要吃,也不虧,真不知道那女的圖什麽!坐淩誌?神經病,車又不是自己的,傻逼似的以為全學校人都會羨慕,操,人家妓女還要錢呢,那傻逼自己裝丫挺,到最後還是坐大巴的命,撐死了空調巴士。”

    健叔說:“你也太狠了。人家高興這樣,你也沒辦法。人家覺得有淩誌坐,就很滿足,也不是不可以。她坐她的淩誌,你騎你的永久,這世界分工明確得很。”

    我追問:“那那個壘球隊的呢?”

    王超痛心疾首說:“禽獸啊!”

    健叔詫異道:“人家隻是身材健壯一點,怎麽能是禽獸呢?”

    王超說:“那開淩誌的男的是禽獸啊,連一個運動員也不放過。”

    健叔說:“哦,壘球那個也喜歡淩誌?”

    王超說:“接壘球那個是換奔馳,這樣不容易穿幫啊。有錢就是好啊,倆女朋友住在一棟樓裏都不會互相發現啊。”

    健叔說:“你泡兩個,天天騎你的永久,也沒人注意的。”

    王超說:“沒事,我還有一輛鳳凰,幾個月前被偷了。前兩天一傻逼在街上騎,被我抓到,把車要了迴來。現在我也有倆車了,一個晴天用,一個雨天用。”

    我問:“那那個宣傳委員呢?”

    王超說:“有個男朋友,高一就一起了。我隻能等等。”

    健叔問:“等什麽?”

    王超說:“等他們七年之癢。”

    我笑笑。健叔翻了個身,去想念他的女朋友。

    王超說:“你也真怪,也不給人打電話。算了算了,想通點就是了,不就一堆肉、若幹血管再加幾個內髒嗎?有什麽稀罕的,咱自己也有。”

    時節到中秋。我和健叔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迴去了。我推著健叔到街上溜達。王超一周會騎車過來幾次,但隨著天氣越來越冷,他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一拐就到了旁邊大酒店的停車場,感覺在健叔不健的那些時間裏,暴富的人又增加了不少。健叔很鬱悶,想這兒也沒什麽

    煤礦啊,怎麽那麽多有錢人!

    我一路沿著盲道推,將健叔慢慢推出繁華地方。

    推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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