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沉靜很久,長庚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很溫和,卻又……很古怪。


    “謝謝你,這樣叫醒了我。”


    所有露在外麵的皮膚都在緩緩蠕動、龜裂、片片脫露,並迅速消逝不見。感覺上,就象“長庚”突然脫掉了外麵的衣服。


    “一夢千年,連我自己都幾乎忘掉了……原來,我不是長庚!”


    披發逆風,袁當背手站著,依舊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依舊是那似乎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依舊……讓雲衝波沒法看透。


    “你,是怎麽發現的?”


    “……現在,應該是你來迴答我的問題。”


    隻手按在刀上,雲衝波沉著臉,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迴事?!”


    “你想問什麽呢?”


    依舊笑得莫測高深,袁當攤手道:“其實,什麽也無所謂,你可以問,但是……”


    忽然沉下了臉,袁當豎起一隻手指道:“……但是,你隻有一次機會。”


    手一動,袁當已消失不見,下一瞬,他出現在雲衝波身後,立掌如刀,狠狠砍下,掌緣火焰流溢,尚未及體,已將雲衝波頭發灼至卷曲發焦。


    炎龍五焚,臥龍焚野!


    間不容發之際,雲衝波身子一晃,本能般避卻火鋒,腰間蹈海同時閃電般彈出,劃了小半個圓弧,也不出鞘,就這樣向後急斬!


    “‘孤帆絕妖邪’,還是反手刀?好家夥,你對這一刀的領悟真不次於當年那家夥了……”


    聲音中似有訝意,袁當一沉肘,早將蹈海執住。


    “但,還是沒用!”


    袁當隻將手一放,力量源源吐出,雲衝波感覺如葉舟之置江海,不能自處,被生生震飛出十餘步外,方想止住身形,卻忽又覺一股大力自刀上迸發,饒他咬牙切齒,卻到底還是要連退七八步方才好些,猶覺得頭昏腦漲,剛想運功調息,卻忽然一震,今次居然是從右腕兩處穴道上攻入,急切之下,雲衝波不唯急退,更要連連揮刀發力,將潛勁驅出,待稍壓住時,早又退出五六步外……如是七番,雲衝波方能穩住身形,此時已退至五十步外,定一定心,覺得肩酸臂痛,大汗淋漓,更覺頭昏腹惡,倒有幾分想蹲下來大嘔一氣。


    “才五十步?……好精深的完全境界……不對,這是……論語?”


    微現詫意,袁當笑道:“練成了論語的不死者?這是什麽世界啊……”忽一沉臉,道:“但也沒用!”


    “你畢竟不是他啊,沒有取得真正的領悟,管你的刀有多強,管你的心誌多堅……以八級力量對戰十級力量,你,隻是一隻螻蟻!”


    沉著臉,雲衝波全力調息,並不理他。


    “所以,還是我剛才的說話。”


    豎起一隻手指,袁當淡淡道:“你隻有一次機會,問對你該問的問題,問對我想聽的問題,問得出,我答你一切,問不對……”


    冷冷一笑,袁當道:“在這個世界中,我們的意識似乎可以不死不生……三千年寂寞,已挨得我很難受了!”


    (問不對的話,他要把我永遠留下麽……)


    心下盤算,雲衝波覺得這實在不是什麽好前景,卻又隱隱覺得不對……總覺得,對方必然另有圖謀。


    ……對袁當,他實在是深懷懼意的。


    從一開始,這個人就是如此神秘,神秘到了,甚至在曆史中碌碌無名的地步:他曾向蕭聞霜等人詢問,也曾向荀歡和介由發問,還曾經查詢過關於那個時代的記錄,當中,或者是根本沒有提到他,或者,是把他當成一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輕輕帶過。


    “有勇無謀”、“實以僥幸”……在承認他曾有過“些些微功”的同時,也總會有這樣的定語被加在身上,隻有雲衝波,隻有親眼目睹、親身感受到小天國成敗興衰的雲衝波,才會知道,那個“有勇無謀”的人,到底,有多可怕。


    他,以一人之身,取得了之前的三王七姓、之後的中興諸將都沒能取得的成績,他,以一人之身,幾乎,將整個小天國擊倒!


    甚至,連他的失敗,也更象是一個迷團:他完全可以隱忍等待,就如同他之前是怎樣在董家雌伏的一樣,他有太多機會可以殺掉蹈海,卻一一放過……他的行事,他的說話,每一樣也讓雲衝波覺得格格不入,覺得,沒法理解,沒法捉摸。


    (……所以?!)


    精神猛一振,雲衝波直起腰來,看向袁當,聲音當中,居然有了幾分嘶啞。


    “……你,是不是見過太平?”


    一句話,似乎扳下了某個開關,殺氣、敵意,忽地散盡,袁當的眼中,初次出現了錯愕。


    之後,是苦笑,和了然。


    “難怪,太平會堅持說,你的資質,在我之上……”


    慢慢走近,神色變作溫和,更居然透著一種久倦之後放鬆和淡淡的親熱,袁當拍拍雲衝波的肩,慢聲道:“這樣,你應該都明白了吧?”


    “呃……我還是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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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情景,該怎麽說呢?”


    “荒唐。”


    “深得我心,真是深得我心!”


    說著話,兩人撫掌大笑,樣子好不開心。


    但這兒卻似乎不是能夠從容談笑的地方:釋遠任的方丈室雖然不小,但一下子擠進二三十人,也實在很不舒服,更不要說就在幾步外的地方,叫罵聲喊殺聲響成一片,數十名兇狠強悍的山賊,正在圍攻唯一的入口,似乎隨時都可能殺將進來。


    兩個人的狀況也似乎很不適於從容談笑:帝象先也好,孫孚意也好,兩人皆手足酸軟,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那怕隻是走動幾步,都要扶杖倚牆,出身透汗。而更不僅是他們,觀音婢、齊野語、左武烈陽,朱家一幹高層,每個人也一樣,手足酸軟,行動不能,比較起來,他兩個已算好的了。


    “不過,幾位請放心,隻要那位爺能守住入口,絕沒有其它辦法能攻進來,不是貧僧誇口,便整個鳳陽郡裏,也未必有幾個地方比這兒可靠。”


    作為唯一沒有中毒的人,釋遠任的臉色卻比任何一人都更加難看,雖然奔走來去、添茶倒水時猶不忘表功,但臉上眼中不時閃過的瑟縮之意,卻連不熟悉他的人也能輕鬆看出。


    “是啊,要不是你這麽‘可靠’的地方名聲在外,今天這事怕還出不了吧?”孫孚意拉著臉,丟出一句話,饒是釋遠任能言善辯,也被噎住到說不出話--這也難怪,正如孫孚意所說,若非他“名聲在外”,今天這事情還真是出不了。


    知道朱子森會讓伯羊布下迷藥,也已將專門的解藥服下,孫孚意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直到朱子森身死血濺,他才駭然發現,對方之前竟似另服藥物,血濺遇風,竟與自己先前服下的解藥互相作用,形成了效力更強的迷藥!


    一直到這時,孫孚意尚未擔心自身安危:朱子森的計劃中,令眾人短時不能行動並非要對帝象先一眾有何不利,而是要保證當山賊突襲朱家堡的消息傳來時,這些人沒法介入,隻有這樣,他才能確保趕迴朱家堡增援的人中,沒有可能壞事的“好事者”。而孫孚意的計劃,則是兵分兩路,伯羊在明、黃麾紹在暗,擊破山賊,自己則等到朱子森殺去朱曉傑後,再揭穿其麵目,逼其自殺。說到底,在兩人眼中,朱子慕都無非是一件可以控製朱家的道具,談不上有什麽尊重關心。


    而如今,意外出現,伯羊留給自己的解藥竟然另有玄機,這令孫孚意感到不安,卻還不至少害怕:因為,他實在想不到伯羊有什麽理由要對自己不利,或者說,無論伯羊有何圖謀,孫孚意也看不到他要取自己性命的必要,更不要說,和自己在一起的,還有帝象先、還有觀音婢、還有左武烈陽,還有齊野語……無論伯羊在想什麽,無論伯羊的背後是何方勢力,他都沒必要把事情作到這麽大。


    但偏偏,事情卻一次又一次的超出孫孚意的估算:在襲擊朱家堡的同時,也有數十名山賊被分出來攻向禪智寺。由於釋遠任的迅速反應,在這些人殺將進來之前,包括帝象先和孫孚意在內的所有“大人物”都被送進了方丈室,一個,正如釋遠任自己所炫耀的,足夠堅固的地方,但同時,糟糕的是,這裏……似乎也是山賊們的目標。


    直到這時,帝象先也好,孫孚意也好,才同時反應過來,一向都習慣於掌握大場麵,計算大事件的他們,犯下了何等可笑的錯誤!


    ……人為財死!


    對這些山賊而言,再崇高的身份都沒有意義,也不會有人笨到利用這種螻蟻一樣的存在來作什麽大事,但是……他們卻有著足夠的貪婪,而偏偏……鳳陽郡中,又無人不知,不知道禪智寺的大名,不知道釋遠任的大名。


    為了安全而避入方丈室中,卻沒想到,在這些山賊的眼裏,帝象先孫孚意這些名字,根本沒有意義……都加在一起,也比不過可能從方丈室中搜出的一箱財寶!


    “我說,方丈啊……”


    拉著個臉,孫孚意斜斜瞥著釋遠任,道:“你該不會是……從一開始,就想拉我們這些人給你看家護院的吧?”


    “那,那裏能呢,孫少真是會說笑……”


    不停的擦著汗,釋遠任居然是這些人中最緊張的一個,孫孚意看在眼裏,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卻也覺得這人實在不值得自己事後再來“對付”,到最後,也隻是丟出句話道:“總之,你這次破財是免不了的……那位老弟的傷,沒有千兒八百兩怕是不夠治……”見釋遠任臉色早變成一片死灰,也懶得再理他,轉頭道:“怎樣,還守得住麽?”便聽棄命卒毫無感情的聲音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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