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景十一年,五月十三。


    興慶城內內外外,皆是一片沮喪氣象。隻因,一個多月前出動去阻止項人主力的黑水大軍已經在夜間敗迴,敗狀之慘:甚至連六軍之首,當朝夏官大司馬,黑水完顏家之主,完顏千軍也要身負重傷,連自己行走都不能夠。


    唯一還值得高興的事,是項人也沒有討到好處:在那場慘烈之極的戰鬥中,黑水軍固然損失甚重,項人卻也沒有討到好處,從他們撤走的樣子來看,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可能卷土重來,可不管怎麽說,到底還是有超過三千名士兵永遠倒在了戰場上,重傷的數量也與這大致相當,對幾乎全城都是黑水一族的興慶來說,就意味著至少有幾千個家庭要在今天哭泣著品味悲傷。


    當然,不是每一個有親人倒下或重傷的家庭都陷入到悲傷裏麵,比如說…此刻興慶城中的“第一家庭”。


    “竟然重傷到連坐馬車進城都不能夠…真得嗎?”


    眼中閃動著渴望的光芒,完顏改之在室內快速的走來走去,雙手一直在無意思的捏動著,發出喀喀的響聲。


    “我倒覺得,他更大可能是不敢進城,不敢,到‘咱們’的地頭上來。”


    慢慢的摸著下巴,靜靜坐在窗側的鬼穀伏龍與完顏改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兩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是眉頭都蹙的緊緊的。


    “那麽,你怎麽看?”


    麵對完顏改之的問題,鬼穀伏龍麵如止水,靜靜的道:“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什麽時候和怎麽去…還要等到浦鮮萬奴和窟哥把消息傳迴來後再說。”


    完顏改之哼了一聲,道:“便等著罷。”又道:“…那邊的事,你怎麽辦?”


    鬼穀伏龍道:“那邊的事,我傳過話去說,悉聽尊便。”


    完顏改之挑挑眉頭,道:“你真得不打算介入?”


    鬼穀伏龍微笑道:“何必介入?”


    “越鬥,他們就越弱,越弱,他們就擺脫不了咱們…這個樣子,豈不本來就是咱們的打算?”


    兩人正說話間,忽有腳步聲響,至門前止住,也不打話,將一個托盤送入,即轉身急去,鬼穀伏龍將盤中東西取起—乃是一塊甲衣—端詳一下,微笑道:“正是先前的約定。”說笑聲中,眼裏已有異光閃爍。


    “那麽說…”眼中同樣閃耀起古怪的光彩,完顏改之道:“是時候了?”


    緩緩起身,鬼穀伏龍頷首道:“是。”


    “咱們也是時候,去拜見一下大司馬了…”


    幾乎與完顏改之和鬼穀伏龍離開府邸同時,在離興慶有百多裏路外的荒山上,麵色沉靜的道者將雙掌合上,輕輕撚碎了剛剛收到的訊息。


    “可以了。”


    “那麽,真人,我們走吧。”


    完全看不到表情,蕭聞霜重又恢複了她過往陪伺在張南巾身側時的裝扮:深邃的黑袍罩住全身,臉上則是瞠目長髯的木製麵具。


    “已經半年不見,也該去看望一下巨門他們了…”


    作為完顏家的本堡,興慶城中當然也是名震天下的黑水軍主力駐紮的地方,但,同時,作為整個金州的中心城市,興慶城中的每塊土地又都有著巨大的價值,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駐軍的地方就開始慢慢外移,直到今天,除去駐紮於完顏家附近的幾隊人馬外,幾乎所有的部隊都駐紮在了離城區約三十到五十裏的區域內,並依水源地勢分作總計是十一處軍營,大者可屯數萬軍馬,小者也有一萬之營,但平日裏,除卻鐵浮圖軍所駐的三處營地外,早已各治一地就糧的黑水八部眾們名下的軍營基本上都是空著的。


    完顏千軍一眾敗退而迴,便駐紮在其中一處營地內。


    “那塊地方本來就是窟哥一族的軍營,雖然他們早已東移另鎮,可這地方到底還在他們名下,這些年來也沒有另外整治,營房規模大致如舊,而且,窟哥怎麽說也還是名義上的地主,一應布置他當然義不容辭…”


    與完顏改之並轡而行,鬼穀伏龍低聲介紹著前方目標的一應細節,並下了這樣的結論:


    “所以,大司馬所起居的地方,應該在整個營地的後部,離兵營很遠,如果動靜不是太大的話,相信沒有人會注意到。”


    如終也帶著可掬的笑容,語氣平平淡淡,鬼穀伏龍就似在述說什麽最普通不過的寒喧一樣,隻有他眼中時一閃動的寒芒,才透露出一些不一樣的信息。


    說話間,前方遙見旗幟飄搖,有幾騎人馬奔馳過來,卻是已近營地了。


    微微的挺直了身子,完顏改之麵無表情,揮手道:“前邊帶路罷。”那幾人齊一躬身,便撥迴馬頭,引兩人一路迤邐,轉入營中,便又有人打馬迎上,拱手道:“二爺。”又道:“大軍師。”完顏改之略一頷首,鬼穀伏龍已道:“浦鮮萬奴將軍辛苦了,大司馬無恙吧?”那人一擺手,令先前那幾名引路軍士去了,方恭聲道:“軍師客氣了。”頓一頓,又道:“大司馬身子有些沉重,不能來迎二爺,請二爺移步到後邊罷。”


    完顏改之哦了一聲,神色甚不在意,便提馬向前,浦鮮萬奴忙趕在前麵帶路,卻聽鬼穀伏龍漫不經心問道:“前些日子那個刺客還沒有下落,大司馬現在身上有傷,一發要小心防備,現在營中拱衛如何?”便又道:“窟哥也在後麵隨著哪,拓跋和納蘭兩位也都有傷,在各自營中歇息,二爺一會兒不妨也去看望一下…”,頓一頓,又道:“耶律精神還好,此刻正在巡察兩邊的營地,一時怕是不能過來見二爺。”走一會,又道:“這地方現在前營是我們浦鮮萬奴一姓的守著,兩邊是耶律家和納蘭家的人,大司馬所居的內營當中全是窟哥的親信,可靠的很,二爺和大軍師不必擔心。”說著,嘴邊卻忽然扯出一道甚為殘忍的笑容來。


    此刻三人正行於兩道帳篷當中,周遭更無他人,鬼穀伏龍將笑容看在眼中,冷冷一笑,道:“那便好。”


    又道:“其它都是小節,隻要將大司馬安頓‘妥當’了,便好。”他說話聲音不大,浦鮮萬奴卻是身上一顫,忙又道:“知道的。”


    他兩人一問一答,完顏改之皆聽在耳中,卻恍若不聞,臉上半點表情也無,隻是默默執韁,轉眼已來至一處大帳蓬外—果然戒備非常,周遭不下百十名精壯漢子,一個個鋼刀在手,神色警惕,端得兇氣逼人,但各人臉上,卻又都透著些迷茫沮喪之色。


    早有一名巨漢迎上,一拱手,道:“二爺。”便向裏麵揚聲道:“大司馬,二爺和大軍師來了。”


    就聽裏麵隱隱有傳話之聲,隨就聽到裏麵有人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便有人恭聲道:“大司馬有話,請二爺和軍師進來。”完顏改之更不稍耽,自將手一掀簾子,徑自進去,鬼穀伏龍卻駐足不前,直待黑水窟哥沉著臉向周圍守衛道:“二爺與大司馬有事商議,統統給我向外十步,那個敢偷聽,老子擰斷他脖子!”方微微一笑,跟在完顏改之身後進去了。


    黑水窟哥與黑水浦鮮萬奴對視一眼,隨在兩人身後,也入帳去了。


    百多裏外,巨門將手上的書信輕輕放下,默默想了一時,才道:“真人,玉清真人他們已至三十裏外,就快要來了。”


    陰影中,正自打坐,卻怎看都似縮成了一團的太清真人連眼也不睜,隻是含含糊糊的道:“哦…來了麽?那可得準備好迎接的事…”說著聲音漸小,居然似是睡著了。


    巨門嘿嘿一笑,起身至地下,踱了幾步,忽然大聲道:“來人,準備迎賓!”


    那帳蓬倒也真大,四人轉轉繞繞,直過了四五重簾子—方明白適才為何聽裏麵聲音如此含糊—方見著完顏千軍,正斜斜的倚在一張胡床上,臉色蒼白,全不類平日,身前霧氣繚繞,乃是一隻藥鍋,正被煮煮的咕咕冒泡,一名藥童蹲在邊上,頭也不抬,隻是伺弄藥鍋。邊上還有一名侍從,垂著手,恭立在完顏千軍身後。


    帳中另有四人,皆肩寬身壯,臉如鐵鑄,腰間都掛著無鞘的闊口大刀,似柱子般矗立在兩側,見四人進來隻微一躬身,也沒旁的禮節。


    黑水窟哥與黑水浦鮮萬奴隨兩人進帳後便即止步,伺立帳門兩邊,完顏改之與鬼穀伏龍前行數步,見完顏千軍輕輕舉手,道:“坐罷。”方依言坐下。


    咳嗽兩聲,完顏千軍苦笑道:“這一次,真是吃大虧了,可惜沒聽先生良言…”卻是對著鬼穀伏龍說的,鬼穀伏龍尚未迴答,完顏改之已先伏身道:“改之守護後方糧道不利,方有此挫,請大哥治罪。”


    完顏千軍撫胸道:“自家兄弟,說什麽話,項人兇頑如此,誰能想到…”說著卻話風一轉,又道:“…但他們孤軍南越,又如此熟知宜禾守備,此中必有內應…這內應的事情,可有線索?”


    完顏改之心中一陣狂跳,強掌住了,伏身道:“這件事情軍師亦有所疑,改之已調查出些些線索…”說著便自懷中取出一封卷宗來,道:“請大哥過目。”身後的黑水浦鮮萬奴早邁步上來,將之接在手中,看看完顏千軍,見他點頭,便躬身向前。


    完顏改之的唿吸,卻已幾乎完全凝住。


    已規劃過無數次的圖謀,終於近在眼前,饒是完顏改之兇頑膽大,也不能全然無動於衷:


    忠於完顏千軍的老將們都已調開,窟哥和浦鮮萬奴皆是由自己提拔,已多次示忠,包括帳中四人在內,戍守這裏的全是窟哥一姓的心腹子弟,麵前的舊主已經重傷在身…


    而更重要的是,正拿在黑水浦鮮萬奴手中的卷宗裏麵,暗藏了一卷雖然比頭發還細,卻比鐵鎖還要結實的烏金絲,一卷能夠無比輕鬆的把一個成年男子喉頭勒斷的烏金絲。


    當完顏千軍欠身取信時,黑水浦鮮萬奴便會以無比熟練的動作將卷宗撕裂,抖出其中的烏金絲,將他勒殺,而就算這已老病的猛虎仍有足夠力量反擊,一直虎視耽耽的完顏改之和黑水窟哥也不會給他更多機會。


    這過程中,或者不可避免會出現一些聲音,但當帳外都是窟哥一姓的子弟時,當黑水窟哥已特意叮嚀他們不可幹擾到帳內的“議事”時,便不會引發多餘的變數。


    (嘿…)


    心中低低的獰笑著,完顏改之隻覺五髒六腑皆極饑渴,雖知此時萬不能有任何異樣,卻仍然忍不住,要抬眼看一看坐上的完顏千軍。


    (嘿…)


    三兩步功夫,黑水浦鮮萬奴已捧著那卷宗走到完顏千軍身前,眼看便要走到完顏千軍身前,完顏千軍忽劇烈咳嗽數聲,整個臉都皺到了一處,神色極為痛苦,勉強舉手道:“算…算了,還是你讀給我聽聽吧…”黑水浦鮮萬奴猛的一怔—幾乎便要去看鬼穀伏龍的眼色,卻強掌住了,答應一聲,就轉迴身來,捧著卷宗走向完顏改之。


    看著黑水浦鮮萬奴一步步走近,完顏改之心中甚感失望,卻又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要他讀,倒沒有問題,鬼穀伏龍心細如發,早預想諸多變數,卷宗裏麵確有些相關之事,可,在渴望的最高潮時嘎然而止,卻使他有了一種奇怪的鬆馳感,一直繃緊如弦的心情,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些些混亂。


    (老家夥,倒是運氣的…)


    這樣想的時候,黑水浦鮮萬奴已走到完顏改之身前,低聲道:“二爺。”完顏改之漫不經心答應一聲,便伸手去接,卻猛然一驚,身子驀地繃緊!


    而,在他可以有更多反應之前,黑水浦鮮萬奴已如閃電一樣的將卷宗撕裂,飛舞的紙片中,有烏光閃爍,徑直絞向他的頸上!


    “呔!”


    生死關頭,完顏改之終於展現出之前連麵對英正時也沒有使用的力量!


    低頭屈身,雖然仍不能躲開烏金絲的一勒,卻成功的將喉頭換成了額頭,那烏金絲竟是利如快刀,隻一下,已在他額上勒出深深一道血槽,赤紅噴濺!


    “滾!”


    再吼一聲,雙手上翻,完顏改之將黑水浦鮮萬奴的雙腕擒住,發力一擰,隻聽的骨碎之聲連環響起,黑水浦鮮萬奴臉色立時變的慘白,卻唿不出聲!


    因為,隻比雙手的動作稍慢,完顏改之已然屈腰彈起,兩腿連環蹴出,一取喉頭,一取心口,黑水浦鮮萬奴一聲慘唿未過喉間已教生生踢斷,偌大的身子被踢得倒飛而出,直撞向完顏千軍!


    卻有風聲大作。


    似挾風雷,巨大的鐵鐧直砸而下,硬生生劈在完顏改之右肩上,砸得他身子向下一沉,居然生生栽在地上,將先前所置幾椅都撞的稀裏嘩啦,他仍未放棄,隻一摔,早倒彈起來,兩腿向後急踹,將身後偷襲之人逼退—他已知道乃是黑水窟哥。


    剛抬頭,卻已有一隻修長的手掌當頭拍落,手上竟然有淡淡白光閃爍,又雜有七色華彩,也不知怎地,就將完顏改之體內真氣運行幹擾,一口氣竟然轉不過來,嘩的一聲又摔迴地上,再待起身時,兩刀一鐧,已然同時壓在頭上。


    “嘶…”


    咬牙切齒,完顏改之盯著那剛剛將黑水浦鮮萬奴的屍體輕輕卸下,又把自己壓製的藥童垂首退後,仍然擋在完顏千軍身前,也看見另一邊,鬼穀伏龍已被另外兩名護衛反剪雙肩,壓在桌上。


    也看到,完顏千軍的臉上竟突然再沒有了任何疲病之態,盡顯陰騖,緩緩的,背著手,自胡床上站了起來。


    一時間,除卻藥鍋中泊泊而響的翻滾外,帳內再沒了別的聲響,靜,靜的連血正完顏改之的額上湧出、流下,將他的眼鼻糊住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


    首先打破這寂靜的,還是鬼穀伏龍。


    “大司馬。”


    轉瞬之間,獵人與獵物的角色已然倒換,鬼穀伏龍卻還能保有他的冷靜,盡管半邊臉都被緊緊按在桌子上,他仍是含混不清的向完顏千軍問侯。


    “哼。”


    鼻子裏嗤了一聲,完顏千軍舉舉手,道:“將先生鬆開些。”那兩名護衛依言將手抬高了些,鬼穀伏龍笑一笑,道:“謝大司馬。”卻不再理他,便盯著那藥童,端詳一下,忽然笑道:“白蓮淨土八伯道,慈悲華嚴五公達…閣下是那一位?”那藥童注目他麵上一時,立掌胸前,道:“在下曹伯道。”鬼穀伏龍嘴角扯動一下,道:“居然真是曹太師的人,大司馬真不愧為一代梟雄,能屈能伸…”也不理完顏千軍麵上難看,又向那一直默立不語的侍從道:“曹家智者,首數鄴城雙壁,吾聞奉孝已然斷臂,那這位想來就是…”不等他說完,那侍從已冷冷道:“曹仲德。”


    鬼穀伏龍默然道:“原來是一步十計的曹六爺到了,卻不知,算無遺策的曹九爺來了沒有?”


    曹仲德麵無表情,似充耳不聞一般,並不理他。


    雙刀交叉壓住完顏改之頸子,黑水窟哥退出帳外,轉眼迴來,手上捧著一支長戟—正是“滅戟鳳門”—恭恭敬敬呈上,完顏千軍看一眼,微微擺手,教將之插在一邊,負著手,自胡床前緩緩踱出幾步,看了一眼黑水浦鮮萬奴的屍體—臉上猶都是驚恐不信之色—方瞟一眼完顏改之,悠然道:“老二,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完顏改之的眼中,卻忽有異光暴綻!


    悶哼一聲,他猛然向下撞頭,將身前幾案撞得粉碎,跟著低嚎一聲,居然也不理頸後兩口雪亮鋼刀,就向後硬撞起來!


    那兩名護衛都是窟哥一姓的宿將,皆位至百夫,手下曾斬過無數性命,雖驚不亂,手上反加了兩分力氣,沉臂推肘,用力壓向完顏改之腦後—卻猛一震,居然似斬在什麽堅韌厚實之物上麵,雖也見血花飛濺,卻沒能如料將完顏改之首級砍下。


    隻一愣,便見火光大盛!


    火光熊熊當中,兩名護衛被震得連退數步,插在完顏千軍身後的鳳門卻奇跡般的消失不見,出現在了完顏改之的手中。


    頸後新傷血溢,額頭的傷痕也因這一掙綻開,披血瀝肩,完顏改之就似戴上了一頂熱血鑄成的頭盔,雙手橫執鳳門—那上麵竟已有火焰熊熊燒起,連他雙手也都浸在火中—眼裏盡是狂態,直若不可一世的戰神。


    “呔!”


    再發一聲吼,他踏步發力,雙臂掄動鳳門向前直搠,徑取向完顏千軍心口!


    此時,太平道總壇外麵,巨門正滿麵春風的立身在所有人之前,向著遠來的同道施以歡迎的禮節。


    “玉清真人,一路辛苦了。”


    兩人間距離委實太近,戟風一振,已逼近到完顏千軍胸前,曹伯道身法雖快,也已不及,一瞬間,雖然身周高手環衛,帳外部下如雲,完顏千軍卻隻能一人麵對這已將一切也都押上的畫戟。


    可他卻在笑,兇惡而殘忍的笑。


    笑著,他舉起一隻手,揚向畫戟。


    “鳳門,是時候迴來啦。”


    鋒銳的畫戟如刺穿紙張一樣,輕鬆的將完顏千軍的手掌撕裂,可,完顏千軍的臉上並沒有出現任何痛苦的樣子,反而,是正在執戟傷人的完顏改之的臉上,布滿了驚懼。


    “你?!”


    此時,帳中每個人也看得清楚:在穿透了完顏千軍的手背之後,鳳門就僵在了那裏,饒是完顏改之一麵怒容,雙臂加力,也不能再向前推動半分。


    看著他,完顏千軍笑的更加殘忍了。


    “比我估計的更快,你將鳳門馴服,比我估計的更快,你把翼火蛇請降…可是,老二,你大概還不知道,被你請降下來的元靈,和文獻中的記載是有所區別吧?”


    說話聲中,鳳門更開始不住顫抖,漸漸的熔化縮小,愈發顯得如活物一般。


    “翼火蛇的眉心,多了一點殷紅,與流傳下來的說法不符…”


    用似乎是恍然大悟的聲音,鬼穀伏龍喃喃的說著,聽到這個迴答,完顏千軍的笑容愈顯猙獰。


    “嘿,你原來也注意到了。”


    “是,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了。”


    低低的,鬼穀伏龍道:“但那反正隻是沒人能夠證實的記載,而在對鳳門的運使中也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所以…”


    “所以,”完顏千軍截道:“你們就沒有在意,沒有想到另外一個可能。”


    劇烈的顫動著肩頭,鬼穀伏龍喘息道:“沒有想到,你有可能早已先把翼火蛇請降,沒有想到,那一點殷紅其實是你用來約束神兵元靈的血咒…”


    大笑,完顏千軍右手一抖一翻,隻聽如爆豆般一陣脆響,鳳門竟已落入他手中,手背上傷勢轉眼自愈,甚麽也沒留下。完顏改之向後重重跌倒,臉色慘淡,嘴角已沁出血來。


    “軍師畢竟神算,那還要請你再算一算,明明吾已將能將神兵駕禦,卻還要先封後贈,又是為了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鬼穀伏龍眼中突然出現了諷刺的光芒。


    “這一點,相信二爺該有最深的體會。”


    “黑水升龍訣的原理與翼火蛇實有衝突,如冰炭同爐,此消方有彼長,二爺這兩年來雖然苦心修練,但每從鳳門中得到一點好處,自身本來的修為便有一點損傷,增損相抵,依舊無功,嘿…”


    此時,完顏改之的麵色已是有如死灰,雙手都在抖個不停,黑水窟哥看他一眼,並不理會,隻教那兩名護衛依舊上前,雙刀交叉,將他壓住。


    似已對完顏改之完全沒了興趣,完顏千軍看著鬼穀伏龍,微笑道:“軍師既然什麽都算得明白,為何又會出此愚著?”鬼穀伏龍苦笑一聲,卻向一直默立不語的曹仲德道:“曹六爺,某還有幾句話想問。”


    曹仲德神色不動,隻兩眼如冰輪般在鬼穀伏龍臉上滾了一下,道:“請說。”


    鬼穀伏龍自失的一笑,喘了幾聲,道:“我想知道,看穿我暗中布置的,到底是閣下還是大司馬?看穿我布置的時候,到底是斷糧之前還是之後?”


    曹仲德冷冷道:“將死之人,又何必在意這種事情?”


    鬼穀伏龍嗬嗬一笑,道:“大司馬果然沒看出來。”也不理完顏千軍臉色有多難看,隻自喃喃道:“那麽說來,早在你們出軍北上之前,就有防我之心,所以才故意留下骨沙虎那個糊塗蛋來督運糧草…”


    一邊自語,他的眼睛也漸漸變亮。


    “既有防備,便不該真的輕陷險地,便不該真有偌大損傷…嘿,”他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曹仲德,道:“那未說,便連項人那邊,也未必真有什麽折損罷?”


    曹仲德微微頷首,卻道:“不知閣下與河套金族之間到底有何協議,但我可以向閣下保證,除非金族有辦法獨力消除掉大漠沙族和陰山月氏族的怒火,不然的話…””


    鬼穀伏龍嘿嘿笑了幾聲,又道:“即有懷疑,一切自然易解,大司馬原為黑水共主,要重新收服兩位也很簡單,隻是…”看一看黑水浦鮮萬奴的屍體,他油然道:“他們大約想不到就算貪生怕死,最後到底還是難免一死罷?”


    曹仲德完顏千軍皆若不聞時,黑水窟哥卻是臉色一變,過來在鬼穀伏龍背上重重一腳,怒道:“放屁!”


    又道:“老子從來都是大司馬的人,隻是奉了大司馬的話,與你們虛與委蛇,你看不出來罷了…”說著似猶怒意未消,又去鉗抓鬼穀伏龍肩頭,捏得喀喀有聲,鬼穀伏龍額上早有冷汗出來,卻強忍著,仍向曹仲德笑道:“曹六爺,在下還有一句話想問。”見曹仲德一點頭,便道:“曹六爺這一番謀劃的核心,自然是與項人達成共識,方能保存實力,各自迴軍綏靖…但,六爺當時難道就不覺得奇怪,項人高層為何會這麽簡單就相信了你們的說辭,就答應迴軍北返?”


    曹仲德瞳孔收縮,道:“你…?”突然道:“八弟…!”


    卻已不及。


    一直似完全無力抵抗,被牢牢扣住的雙臂忽如靈蛇般一抖一轉,居然自長三寸,鬼穀伏龍的雙手已自鉗製中脫出,驀地一張一拍,正落在兩名全沒戒備的護衛頸上—再提起時,兩人的臉上,都已沒了任何表情。


    二衛尚未倒地,黑水窟哥已虎吼著一鐧砸下,可鬼穀伏龍的速度竟遠遠勝過了他,隻一旋身,早閃到他身後,雙手一托,黑水窟哥但覺腋下一疼,已昏倒地上。鬼穀伏龍卻借力在他身上一踏,竟是直取曹仲德!


    幾乎和鬼穀伏龍的發難同時,完顏改之眼中兇光再現,雙臂猛然一反一輪,那兩名護衛竟站不住腳,就被他憑雙肩之力生生倒摔在前,猶在掙紮著起身時,完顏改之雙拳齊下,早將兩顆腦袋砸得粉碎!


    此時,鬼穀伏龍已然掩在曹仲德身後,一根目力難見的烏絲早繞在了曹仲德頸上,一邊輕聲笑道:“對了,曹八爺千萬不要亂動…”邊向曹仲德道:“六爺瞧來是明白了,但伏龍最好還是說清楚一點。”


    “其實,早在你們兩軍接觸之前,我的人便已帶著足夠可靠的證據去了項人軍中…這樣說,夠了麽?”


    曹仲德自製的工夫也真了得,臉色仍不見半點慌亂,居然還蹙眉道:“那便是說,你從一開始也就打算將金族出賣了?”


    鬼穀伏龍嘿嘿一笑,道:“在我鬼穀伏龍的心中,隻會完全相信一種盟友,就是沒法威脅到我的盟友。”


    “隻要統一起來,項人就會是能夠吞食一切的巨狼,可當狼群中沒有頭領的時候,他們便隻會自相殘殺…一個嘴巴上承諾了友誼的盟友,怎好過三個互相殘殺的盟友?”


    默默點頭,曹仲德道:“對。”


    “越鬥,他們就越弱,越弱,就越都需要向你示好…很好。”


    卻道:“閣下的武藝超乎仲德想象,這是仲德失算了,但,就憑這個樣子的反擊,閣下就以為能夠翻盤?”


    此時,完顏改之並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隻是冷冷的看著尚無什麽反應、仍是隻手持戟,將尾部駐進土中的完顏千軍,擋在他的身前。


    此時,太平道總壇,玉清一行人已被迎入內中,可是,幾乎所有歡迎的道眾,都難以掩飾臉上的複雜神色。


    為什麽?為什麽一直緊緊跟在玉清身後,據說是“神盤八詐”當中第一高手的“九天”,卻有著和已在去年與上清真人一起殉道的“天門貪狼”完全相同的外表?


    “因為我不想家醜外揚,才安排了今天的局,因為我對你還有一線希望,才安排了這個局…這,你明不明白?”


    無視於曹仲德的受製,也無視於完顏改之眼中噴湧的火焰,完顏千軍微微的低著頭,帶一點悲憫的,這樣說著。


    “唿。”


    長長的喘出一口氣,完顏改之嘿嘿笑道:“我當然明白,我還知道你會說,你之所以不把帳外的士兵喊進來刺殺我這叛徒,也是為了給我存一分體麵,希望我能夠懸崖勒馬,不要再被外人所惑,不要幹出日後會後悔不迭的事情來…嘿,大哥,你看,我是不是也可以和夏人一樣說話了?”


    方嗔目叱道:“大哥,你不妨看看你自己,還有幾分象是咱們黑水人?!你真以為自己是那些從小就隻知道彈琴讀詩的夏人貴族了嗎?!”


    怒叱聲中,反而是鬼穀伏龍和二曹臉上一齊變色,當中又以鬼穀伏龍臉色最為古怪。


    看鬼穀伏龍一眼,完顏改之怪異的一笑,道:“大哥,很多年來,你都被認為是咱們黑水一族幾百年一現的聰明人,很小就學懂了夏人的文字,讀很多夏人的書,還會寫他們的詩,知道他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所以…咱們才能離開黑水,得到這膏腴之地,可是,這就夠了麽?”


    完顏千軍麵沉如水,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完顏改之嘴角咧了一下,卻道:“就連我的名字,也是你給起的,雖然我一直沒要弄清這兩個字到底有什麽意思,但我知道,就是夏人當中的讀書人,也不一定都懂得怎麽起名字。”


    “在很多地方,你都比夏人更象夏人…所以,你今天隻好死在這裏,你可明白?”


    完顏千軍幹笑一聲,手上卻不自覺又加了一分力氣,將鳳門牢牢捏住。


    頭上與頸上的血已漸漸止住,結成模糊的血塊,粑在完顏改之的臉上,看上去極為可怖,他卻也不抬手去抹,隻是冷冷盯著完顏千軍,眼神越來越是狠厲。


    “黑水人的規矩,強者為王,族長有令,莫不遵從,即使我代攝了這幾年,可對那些普通的戰士來說,仍然隻有你這個帶領他們住進城裏,得到女人和土地的大族長才是唯一的汗,所以你原可以在任何時候公開除掉我,你可以號令黑水八部眾起來圍攻我,也可以在任何公開場合下宣布要把我處死,那樣的話,我根本就無路可走,可,你卻選擇要使用一個陰謀,讓我自己送進死地。”


    完顏千軍怒道:“胡說,我是不想咱們黑水人自相殘殺…”卻被完顏改之生生截斷,大聲道:“放屁!”


    “你不做,是你不敢,你怕我會按照祖規提出得到決鬥的機會,你怕會受傷或是發生別的什麽事情…所以你不敢。”


    冷峻的笑著,臉上皆是蔑視,完顏改之道:“我不會忘掉當初三叔是怎麽死的,你蓄意給他機會叛變,然後把他引進沼澤裏,用亂箭射死,他當時曾經拚命的吼叫著,要你下去親手殺他,他不願死的這樣屈辱…可你,你是怎麽迴答的?”


    完顏千軍忽然道:“你若能爬到我前麵,我就會親手殺你。”說話時,臉上已然一片冰冷,甚麽表情也無。


    完顏改之大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你會記著!”又道:“但我印象更深的,是你那天給我說的另一件事情。”


    聲音忽然降低,更居然帶上了一種狡猾的味道,完顏改之盯著完顏千軍,道:“你告訴我說,夏人中有一種說法,說是一個人要有了一千兩金子,就會事事小心,決不坐在屋簷下邊,免得被磚砸到…對麽?”


    完顏千軍哼了一聲,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居然被你解成這樣,簡直貽笑大方…你到底想說什麽?”


    完顏改之鼻翼掀動一下,忽然吼道:“我想說,大哥,你早已不再是黑水一族的戰神了!你難道忘了,你也曾是衝殺陣前的猛將嗎?!”


    “夏人陰柔狡詐,不過羔羊之智,吾等兇狠剽悍,此乃虎狼之勇,大哥你棄虎狼而從羔羊,那能再統領黑水,那能再執掌鳳門?”


    “那能不死!”


    大吼聲中,完顏改之雙拳並舉,猛撲向完顏千軍,也不理會鳳門鋒利的尖刃已閃出死亡之光,掠向他的腰腹。


    “鳳門,我完顏改之是粗人,是夷人,可我至少願意用胸膛去迎接刀劍,用鮮血來換取勝利!”


    “我至少知道,你曾經的主人當中,有過夏人曆史上最強的戰神!”


    “若你真有元靈,便該服從我,我這新時代當中的戰神!”


    …


    太平道總壇,尋常道眾都已退下,隻餘下太清巨門兩個,將玉清和據說是“九天”的兩人延入靜室—其實乃是極大的一間房子,長寬數十步,卻空空落落的,隻擺了三張矮幾,三人各按方位坐了,蕭聞霜在玉清背後默默立著,也不說話。


    方坐定,巨門已拍拍手,聽外麵有人答應了,一邊笑道:“真人遠來,某未出迎,真是失禮了…”見玉清含笑道:“上清真人客氣了。”淡淡一笑,便按住話頭,忽聽門外聲響,有人恭聲道:“迴真人,兩位已到了。”說著門一開,兩人進來—卻竟是當初蕭聞霜曾親眼見著被黑水軍擒到的太陰勾陳兩人—神色仍極憔悴,但元氣畢竟已複。


    一麵仔細覷著玉清兩人動靜,巨門一邊嗬嗬笑道:“這兩位道友是前不久得到消息,被黑水人擒了,後來使了些賄賂,這幾天才接出來,方調養好,卻巧真人就過來了,可不是雙喜臨門麽…”說著就嗬嗬的笑,太清玉清便也笑,反是太陰勾陳兩個臉色都有些不定。


    說笑幾句,巨門又歎道:“其實這說起來,咱們在黑水人當中關係委實不家一些,便在邊防上也曆來都有道眾潛伏,隻是兩位北來時沒有先行通知總壇,若不然的話,怎也不會出這種事情…”說著又拿眼睛去瞧玉清,果見玉清從容笑道:“上清真人責得是,都是下麵辦事不力,反勞總壇這邊多費心了。”


    巨門擺手一笑,教人將太陰勾陳兩人依舊“請下去歇息”,也不歸座,背著手,在地下踱了幾步,忽然道:“貪狼,一別半年,向來可好?”


    完顏千軍的帥帳中,地上的血已凝固。


    臉孔依然抽搐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完顏千軍的身體已冷卻,卻仍然保持著那種驚恐而不敢置信的神情。


    一直到死,他都沒法明白自己為何會死。


    “哼…”


    蹲下身,用一個粗暴的動作強行把眼睛捏閉,完顏改之獰笑道:“夏人常說死不瞑目…大約就是這意思了吧?”


    默默點頭,鬼穀伏龍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完顏改之,道:“一直到倒下的時候,他都還比你更強…就算他不使用鳳門,他也能殺你,就算鳳門還在你手中,他也能殺你…隻要他沒有用心計來取迴鳳門,沒有想要靠著鳳門來取得一個不受損害的勝利,勝得,就隻會是他。”


    “…所以,他當然不能服氣,不能瞑目。”


    無聲的笑著,完顏改之屈伸一下雙臂—發出喀喀的響聲—道:“大哥一世聰明,所以最後就要死在他的聰明上,這是不是很好笑?”


    “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用一種很認真的神情,鬼穀伏龍搖著頭。


    “因為他隻信任自己的智慧,所以就因自己的智慧迷失,因為他不再敢倚靠自己的力量,所以就被自己的力量背叛,因為他沒有尊重鳳門,所以最後就要倒在鳳門之下…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一點都不好笑。”


    當他這樣說著的時候,被完顏改之握在手中的鳳門似乎仍然不肯安靜,還在輕輕的顫抖著,散發出“血”的氣味和“渴血”的感覺,配上他這樣的聲音,似乎使帳中的空氣也都妖異的顫抖起來。


    適才,完顏改之赤手空拳,與完顏千軍相搏,怎看也是送死的行徑,卻在被鳳門刺入胸膛之後,出現了奇妙的變化。


    一陣波動後,鳳門竟然如方才一樣,再度軟化下來,溶入完顏改之的體內,而在完顏千軍得以做出反應之前,完顏改之已籍這機會拉近了之前的距離,將重拳毆打在他的臉上和腹上。


    這樣的兩拳,當然還不能將完顏千軍擊倒,但當他負痛後退和不得不放開鳳門時,鳳門更再度變化:快速自完顏改之體內彈出的同時,它沾滿了鮮血的前端居然益增兩刃,出現了由總共四道月鉤和一支槍尖構成的鋒刃。被完顏改之握住,在完顏千軍得以做出更多反應之前,已將他的胸膛捅穿,牢牢釘在地上。


    …一代梟雄,就此辭世。


    不理會鬼穀伏龍這似乎有些“掃興”的說話,完顏改之用一種極為愛憐的眼光瞧著手裏的鳳門,一隻手在上麵輕輕的摩挲著。


    “到最後,仍然是你能夠準確的預言到一切,到最後,所有的線頭仍然要按照你畫下的東西組合…伏龍,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你會不會也有一天,在某件事情上算錯,錯到會象大哥今天一樣,把什麽也都賠光呢?”


    瞳子驀地睜大,鬼穀伏龍眼中連續閃過複雜的神彩,卻道:“家主,伏龍想請問一句,您剛才和大司馬說的那些話,是否認真?”


    扯動一下嘴角,完顏改之沒有迴答,而是斜眼看向二曹,冷冷道:“這兩個人,怎麽辦?”


    鬼穀伏龍拱手道:“依愚之見,冤家宜解不宜結,還是請兩位曹爺迴去罷。”


    完顏改之想一想,道:“由你好了。”居然就大步出帳去了。


    曹仲德麵色已是極為難看,隻向鬼穀伏龍微點一點頭,道:“先生妙算,幾可通神,仲德佩服。”


    鬼穀伏龍嘿嘿一笑,道:“過獎。”


    卻忽又道:“鄴城雙壁之名,吾聞久矣,如果現在這裏是奉孝九爺,不知成敗又將如何?”


    曹仲德臉上肌肉抽搐一下,一抱拳,道:“告辭。”說著與曹伯道一轉身,居然自帳後轉出去了。


    曹伯道一直無語,臨走之前卻深深注視鬼穀伏龍一眼,臉上微現怒容,卻到底忍下,隨曹仲德去了。


    忽聽完顏改之的聲音道:“為什麽?”卻是不知何時已又迴到帳中。


    鬼穀伏龍淡淡道:“曹治乃當朝太師,位高權重,若無必要,何苦結此仇敵。”


    頓一頓,又道:“至於刻意辱他,也不是什麽考量,隻是我看此人麵相,乃剛而自用、聰而自矜的自負之人,心底必窄不能容人,若刻意挑撥,或將來能於此生事。”


    說著又笑道:“其實咱們黑水一家僻處西北,與曹家實也沒什麽機會衝突,這些微種子播下,第一未免真有機會收獲,第二也未必輪到咱們收獲,實屬無的之矢,習慣使然罷了。”


    又肅容道:“伏龍還是想再問一句,家主剛才和大司馬說的事情,是否認真?”


    完顏改之斜睨鬼穀伏龍一眼,忽然大笑道:“在先生眼中,某難道如此無用麽?”


    “夏化者,乃我黑水人生根夏土的唯一辦法,先生所劃乃百年之計,某豈有不明?”說著,也不等鬼穀伏龍迴話,又揮一揮手,道:“將窟哥這廝的表弟和納蘭喚進來收拾這裏罷,我想迴興慶了。”


    …


    太平總壇中,冷冷的看著巨門,蕭聞霜並沒有迴答他。


    也不是沒有想過易裝,但認為怎樣也沒法瞞過巨門,蕭聞霜終於決定還是使用自己身為“天蓬貪狼”時的一貫裝束,希望能夠至少將仍被巨門蒙蔽的道眾們幹擾,所以,被巨門認出來並不在意料之外,可是…在巨門說出這句話後,天門九將中尚餘的精英並沒有立刻出現向兩人展開剿殺,卻是蕭聞霜估計之外的事情。


    長長籲出一口氣,玉清緩緩起身,似有意似無意的橫踱一步,剛好攔在兩人之前,看了太清一眼,見他仍是形若死灰的蜷坐在那裏,淡淡一笑,向巨門道:“上清真人,吾等一路遠來,難道也無一口素齋相待?”


    巨門嗬嗬而笑,忽道:“明人莫說暗話,真人難道不怕這一餐就是兩位的斷頭飯?!”


    玉清隻一哂,道:“若怕,來此甚地?”


    巨門來迴打量兩人,忽地暴發出一陣大笑,向蕭聞霜伸出一隻手,道:“貪狼,講和罷?”


    蕭聞霜麵色數變,終於忍不住怒道:“胡說八道!”說著雙手齊放,立見寶藍色的光華自十指間浮現,如大片冰霜凝若刀劍,削向巨門腰間!


    眼見蕭聞霜暴起發難,巨門竟然略無畏色,隻是眯著眼,冷笑一聲,忽地伸出右腳,在地上重重一跺,道:“破!”麵前地麵一陣湧動,忽有十數道土石疾衝起來,將蕭聞霜的霜劍撞的粉碎。


    一向都知道巨門力量深厚,也知道其所修習的土係法術正是自己水係法術的克星,蕭聞霜並不因這樣的戰果而意外,還在土劍尚未自地麵穿刺而出時她便已向後急退,要拉開與巨門間的距離以使用更強的法術,但,剛剛退後一步,她的肩頭已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按住!


    “真人,您…”


    當發現到竟是玉清真人將自己製住的時候,蕭聞霜委實是難以壓製自己的吃驚,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巨門再度發出諷刺的笑聲。


    “連玉清真人的真正心意也沒有搞清便這個樣子跑來…貪狼,你實在是難以讓人放心。”


    神情嚴肅,一隻手搭在蕭聞霜的肩頭上,另一隻手垂下在腰間,玉清盯著巨門,緩緩道:“那你以為,我的心意是什麽呢?”


    巨門冷冷掃了蕭聞霜一眼,道:“太平。”


    “我曾作過的事情,沒法為自己辯護…而且,我也不想辯護。”


    “若要深究的話,我沒有大義,那據說是能讓人得到庇佑,讓人合法統治的東西…嘿,但我卻有別的東西。”


    盯著蕭聞霜,巨門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有實力,以及…”


    “以及,能讓太平道在一場轟轟烈烈的內戰當中倒下,一撅不振的能力。”


    麵色沉靜,將巨門的說話截斷、和補充,玉清冷冷道:“對麽?”


    居然點一點頭,巨門道:“正是。”


    “你們可以不接受我,可以用南方的道眾為基礎來反對我,也可以在金州的道眾當中宣說我的惡行,但,那卻未必能讓所有的道眾立刻接受。”


    “何況我同時也會反擊。”


    “我會將使者派出,告訴各地的道眾,告訴他們說這一切都是謊言,說這隻是玉清真人您為了奪取權力而編造的謊言,並讓各地的道眾做出自己的選擇。”


    “那,將會是太平道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激烈內戰,而我更敢於現在就給出斷言,能在這內戰當中笑到最後的,絕對不會是你我當中的任何一方。”


    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玉清漠然道:“那當然。鷸蚌相爭,自古都隻有漁人得利。”


    鼓掌笑道:“正是。”巨門道:“而且這還沒有算上信念崩潰的後果。”


    “當發現到被當成神一樣信任著的人其實也有泥足,當發現到以為是由‘理想’結成的組織卻充斥著醜惡…哈,那些最底層的道眾們會怎樣?那些為了‘太平’而甘心拋頭瀝血的道眾們會怎樣?”


    “所以呢?”


    眼睛裏連一點感情也沒有,似是兩泓深不見底的古潭,玉清淡淡的問著。


    “所以,我們當中就不可以有戰爭。”


    一直也似是在沉睡著的太清突然開口,口氣卻是從未有過的斬釘截鐵,更緩緩起身,步至兩人的中間。


    始終似是困頓到不能睜開的眼睛,居然會放出星光一樣的明亮,太清來迴看著巨門和玉清,每一句說話,居然都帶著讓人不能抗拒的沉重。


    “我們必須維持我們的和平,我們之中不可以有任何爭執,因為,那將是‘太平’的終結。”


    “帝姓永遠毀不了太平,隻有我們自己才辦得到,而,兩位若是真想以這樣的名聲留入史冊,那我們不如現在就一起自殺。”


    “因為,反正結果也是一樣。”


    深深的唿吸了一口,蕭聞霜嘶聲道:“但,真人的事情呢,又怎麽算?”


    掃了蕭聞霜一眼,太清道:“死者已矣,生者長存。”巨門卻接過來,冷笑道:“南巾真人…他本來就已是太平道路上的障礙了!”蕭聞霜怒道:“胡說!”兩人間劍拔弩張,眼看又要動手,卻喜玉清太清兩人甚有默契,早將兩個分開。


    歎息一聲,太清向蕭聞霜道:“貪狼,我知你對我與巨門合作也是恨極,但你卻不妨想一想,為何,事情會走到這一步了?”


    怔一下,本想喝罵,卻被太清聲音中的一些東西影響,蕭聞霜設法鎮定了自己的心神,沉聲道:“為何?”


    太清負著手,踱了幾步,忽然道:“玉清真人,咱們太平道的道義當中最重要的地方,或者說,咱們和帝姓的本質區別到底是什麽?請告訴我。”


    玉清微微一愣,道:“帝姓殘民以逞,視眾生如芻狗,太平道待眾生平等,誓等貧富賤貴…”卻被太清揮手止住,道:“我不想聽你傳教。”


    方道:“天生萬民,本就有愚有智,一母同胞,也有強壯孱弱,一師同門,總有用功癡頑,從一開始每個人就不平等,最後又怎來平等?若強要聰明人與蠢人一同,用功的和貪頑的相當,又算什麽‘太平’?”


    “就如你我,嚴格說起來,與其餘道眾又有什麽區別,但為何你我卻可以高居在此,一應皆有人伺侯,有人卻隻能躬身在外,等候你我差遣?”


    玉清默然一時,躬身道:”願聞真人高論。“


    太清冷冷一笑,道:“所謂‘太平’,其實隻是一種和‘帝姓’不同的權力分配而已。”


    “在帝姓下麵,帝者一言,便是金科玉律,帝者喜怒,便是進退之門,雖然儒法諸家各有許多製度約束,但當帝者的意誌或欲望足夠強大時,便沒什麽能夠約束到他。”


    “在帝姓的遊戲中,永遠隻有一個聲音能聽見,而便是有誰成功熄滅掉了這聲音,他下麵所做的也隻是立刻讓自己的聲音成為唯一的聲音。”


    ”弱也好,強也好,富也好,賤也好,在帝姓之下,其實都是一樣,若不附和帝者的聲音,就沒法發出什麽聲音。“


    “這就是我們的區別。”


    “為何帝姓執掌天下數千年,卻始終不能將我們太平一道根絕?因為我們所代表的,其實是人心最底處的一種欲望。”


    “事實上,很多次,若果地方的諸侯們完全忠於帝姓的命令,我們便該受上十倍甚至百倍沉重的傷害,但他們不會去執行那樣的命令,因為他們心裏也有自己的聲音,雖然他們不敢讓那聲音去取代帝姓的聲音,可在帝姓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卻必定會按自己的聲音從事。”


    “在太清心中,所謂的太平就是每個人也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即使我隻是天下最貧最賤的人,而天下最強最貴的人有不一樣的聲音,他也不能將我的聲音抹掉。”


    “而,南巾,他事實上已經背離了這一點,所以,在我太清的心中,他已在成為太平的障礙而非助力。”


    蕭聞霜眥目道:“胡說!若無真人,太平道如何能從天海之變當中這般快的恢複過來!”


    太清冷笑道:“對,南巾確有大功於太平道,但同時,他卻也在從根本上傷害著太平道的生機。”


    “貪狼,你是南巾最信任和親近的人,你不妨想一想,他有幾次聽過你的意見,有幾次曾在決策前先告訴過你他決策的理由?”


    “就如不死者的事情,其實何止是巨門不滿?我和玉清一直也都不讚成將希望全部傾注到這虛無縹緲的事情上,但我們的反對曾起到任何作用麽?”


    “太平道長存不滅,是因為我們始終是做為帝姓的反動,是因為三清的均衡存在使太平道不會因某次孤立的戰鬥而失去未來,可,那時候…”冷峻的掃了玉清一眼,太清道:“玉清真人何不來做個結論?”


    玉清麵色數變,終於坦然道:“貪狼,這一節上,太清真人說的沒錯。”


    “擁有最高的地位和權力,能夠用一個的意見壓製所有的反對,過世前,上清真人事實上已經是咱們太平道當中的‘帝者’了…”


    卻道:“但這並非謀反的理由!上清真人固然專權,卻從未有私!”


    太清森然道:“這才更糟!”


    “因其無私,才使人不忌不防,但長此以往,製度卻會淹然而成,待日後昏惡之徒把持此位時,誰能複製?”


    “初有帝製時,數代也皆英主,尚餘二祖之所以創立太平,不就是看見了日後昏主之害麽?”


    “我太平道原是因帝製之害而起,又豈可自蹈其轍?!”


    蕭聞霜臉色已然慘白,身子也有些微微搖晃——竟已說不出話來。


    玉清看他一眼,神色中甚為擔心,欲伸手去扶時,蕭聞霜卻猛一揮手,已站得筆直,嘴角沁出血痕,也不知什麽時候咬破的。


    直直瞪著太清,蕭聞霜緩緩道:“你剛才說,如果我執意要討伐巨門的話,就是太平道內戰的開始?”


    看著蕭聞霜,太清忽然感到一陣心悸,點了點頭,並不應聲。


    顫抖了一下,蕭聞霜向玉清沉聲道:“真人,講和的事情,我願意接受。”卻不等巨門太清有所因應,已嘶聲道:“但我有兩個條件!”


    看著太清,蕭聞霜道:“真人剛才的說話,確有道理,貪狼沒法反駁,但真人最好記著,您的‘道理’,已經害死了上清真人。若果有一天,貪狼發現到真人你自己也不能完全堅持自己的‘道理’,或者,發現到真人的這些說話隻是您求權的一種‘借口’,那麽,貪狼不管付出多少代價,也會提醒真人您曾經說過‘這些話’。”


    聲音中似帶有絲絲寒意,蕭聞霜居然令太清為之語塞,卻也沒有等待對方的迴應,蕭聞霜已將目光轉向了巨門。


    “內戰…那的確是能夠令太平滅亡的東西,相信真人也不會想要,所以我願意接受和平。”


    “可,還是請巨門你記著,還是有一些方法,可以在不引發內戰的情況下來將問題解決,而,我決沒有承諾不使用這些方法。”


    默默注視蕭聞霜一時,巨門忽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道:“好,好!”


    “明人不說暗話,貪狼你的確有大將之風!”


    大笑著,他的手已向蕭聞霜伸出。


    “那麽,貪狼,我曾經的好兄弟、好同僚,為了太平的夢想,就讓我們現在顯示一下和平的到來罷!”


    黃昏,興慶,完顏府邸。


    蟻聚的人們已開始散去,暮色降臨在這巨大的院落上,將一切都染上了一種淡淡的黃色,一種,並不適合於這春日,倒更象是秋韻多一些的顏色。


    正在花園中矗立著的男人,卻是一個與這種環境全不相容的形象,事實上任何時候,讓任何人來觀察完顏改之,也沒法去聯想到那些消極或是溫和的形容詞。


    “所有的人都走了。”


    微笑著,鬼穀伏龍出現在他的身後,緩聲向他稟報著當他在這裏靜立時外麵所發生的一切。


    “黑水八部眾已全部表示了他們的服從,而各部的長者更會在明日午後一起來到這裏,在公開場合下為大司馬舉喪,同時也正式承認他們的新主人。”


    “曾經秘密接受過大司馬命令的十個人中,已有七人來此示忠,其中五人更主動交代過往之事,同時,他們的供詞也使之前咱們還不知道的兩個人亦暴露出來。”


    “鐵浮圖軍的三名主將本就與家主您站在同一陣線上,此次亦再度宣示他們的忠誠,不過,其中至少有一人,該是之前大司馬曾經秘密聯絡過的內應。”


    侃侃而談,鬼穀伏龍在稱完顏改之為“家主”的同時,也仍然將“大司馬”這樣相當尊重的稱唿加在完顏千軍的名字之上,最後,他下了這樣的總結:


    “掌握完顏家也好,接收由朝廷賜於黑水家在金州的各種利益也好,都已是順水行舟,可是,想得到大司馬原本的官位卻基本沒有可能,而失去了這兵部的最高位置,對於之後完顏家的發展也會有部份影響,但應該並非緊要,反是太平道和項人的動向,必須加以注意,如果其中一方能夠從內亂當中很快解脫的話,就會成為相當現實的威脅。”


    “唔。”


    點點頭,一直也背著手在凝神傾聽的完顏改之終於轉過身來。


    “很好,伏龍你處理和總結事情的能力永遠都是如此幹練。”


    邊說著讚美的話,完顏改之邊走向鬼穀伏龍,拍著他的肩膀。


    “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完顏改之便決不可能有現在的一切,這一點,我知道。”


    “所以,我的確應該感謝你,感謝你選擇了我而非大哥。”


    臉上閃過一絲感動之色,鬼穀伏龍躬身道:“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家主過譽了。”


    蠕動著嘴角笑了笑,完顏改之忽然道:“對了,那時沒有來得及問清楚。”


    “曹家那兩個幹兒子…你真得打算這樣讓他們迴去?”


    聽得這個問題,鬼穀伏龍也不禁浮現了得意的笑。


    “死,或生,那已與我們無關。”


    “左右我已將他們放走,但曹家權大勢大,仇家自多,卻與咱們無幹。”


    完顏改之大笑道:“怎麽,還是和董家的後人聯係上了?”


    鬼穀伏龍輕輕搖頭,道:“董涼儒剛殘而傲,與士無恩,真正有報效之心的幾乎都死在洗貪河上了…董家已完了,相信一兩代間翻不得身,更沒有什麽都對付得了’九曲兒曹‘的高手,可是,還有…”


    帶一點神秘的笑容,他輕聲道:“…十方俱滅。”


    怔了一下,完顏改之忽然揚聲大笑,一邊重重拍著鬼穀伏龍的肩頭,道:“居然是他?缺德,你真是缺德…”


    笑聲中,卻忽有血光飛濺!


    “家主,你…”


    帶著驚訝的聲音,似乎是被血哽住了喉嚨,顯得含糊不清,雙手迴抓,卻隻能僵住在胸前,鬼穀伏龍的臉上盡是驚恐憤怒之情,更寫滿了“不敢相信”的震動。


    三尺利劍,已將他的胸口貫穿。


    隻手握劍,另一隻剛剛還在鬼穀伏龍肩上親熱拍打的手掌則變掌為抓,狠狠的鉗製住了他的左頸,完顏改之臉上的親切笑容已全然不見,隻餘下了一臉的兇狠,以及殘忍的笑意。


    “鬼穀…這一劍,是不是你從來到我完顏家以來的第一次失算呢?”


    當鮮血在完顏家花園當中流溢的時候,正有嘈雜喧鬧於草原上,血在飛濺,瀕死的人在慘唿,勝利的人在大笑,幸存的人…在拚命的策馬奔跑。


    追殺者的馬也在跑。


    “曹仲德,你真還有臉跑嗎?!”


    大聲的笑著,壽十方並沒有將座騎的腳力都給迫出來,止以隻手持韁,另一隻手中快速旋轉著那已染成鮮紅的輪刃,他的眼睛象毒蛇一樣盯著正在前麵的黑夜中倉皇奔走的兩騎,嘴邊盡是殘忍而邪異的笑意。


    他的身後,是五名全身都罩在灰袍當中的騎士,露在外麵的眼神木無表情,就如一群活死人一樣。


    方才,就是這些活死人,配合上壽十方的日月輪刃,以比砍瓜切豆更為高效的節奏,很快的將追隨在曹仲德曹伯道身邊的數十名部下屠殺,令二曹要不顧一切的全力逃遁。


    (媽的…)


    恨恨的在心中咒罵著,卻反而更牽動傷勢,令胸前那才剛剛止血的寬大傷口中又有鮮紅湧出,曹仲德隻覺一陣鑽心疼痛,身子晃了幾一下,腦中也是一片昏眩,突然想道:“難道我竟要亡身此處?”


    以他和曹伯道聯手之力,原非可以被人輕易欺迫,但自離黑水軍帳之後,曹仲德便始終精神恍惚,結果在間道中遭遇突襲,一交手便被壽十方重創,一方麵剝奪了曹仲德的戰力,一方麵也限製了曹伯道的行動,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便沒法照顧到身周的部下,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一倒下。雖然壽十方一方也不是沒有傷亡,但總共四人的折損換來曹仲德的重傷和二十幾條性命,怎看也是賺盡便宜。


    (可恨,竟沒有想到有黃雀在後…)


    對正追逐在後的人,曹仲德當然不會全無所知:一早便視“沛上劉家”為重要對手,相關的情報早已讓曹仲德知道劉家有這樣一群幾乎從沒有出現在光明下麵的殺手。


    (十方俱滅,人數不詳,據信為“大風歌”當中的壽十方親手訓練,僅受命於劉宗亮一人…)


    (可是,資料中為何沒有說清,這些人,竟然這麽強?!)


    能夠跟隨二曹西來的絕無庸手,皆是幹練強材,可剛才,雖然有著被偷襲的因素,曹仲德卻知道,縱然公平對敵,已方的勝算也不會高過四成。


    (這些人的力量並不強過虎豹騎,可他們所使用的,卻是全然的“暗殺術”,每一擊都是為了以最高效率殺人而創,今後,有必要在虎豹騎中再遴選部分死士,也以此法訓練…)


    急馳和傷痛,並不能讓曹仲德的“思考”停止,除了盡快去分析判斷身後的追兵外,他也將好奇的目光投向身邊的義弟。


    “九曲兒曹”的出身各各不同,在投入曹家門下前,都自有一番過往,這當中,有象曹仲康這樣每個人也都清清楚楚的類型…也有,象曹伯道這樣自己從不提起,別人也無從查問的類型。


    入曹治門下晚仲德一年,曹伯道列名“九曲兒曹”當中第八,每個人都知道他出身佛門淨土宗,也知道他和十多年前曾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的某人有過密切的關係,還知道他離開淨土宗的過程似乎有些複雜…但,也隻有這麽多。


    作為曹家兩名主要謀士之一,曹仲德知道的當然比一般人更多,甚至還要多過“九曲兒曹”當中的大多數人,比如說,他知道曹伯道當年離開淨土宗時根本就可以說是“破門”,還知道,就算是在他投入曹家之後,淨土宗的某些高層也曾經醞釀過一些針對他的行動,隻是因為,一些據說是來自蓮音寺中的“意見”,這一切才被最終阻止。


    …他還知道,曹伯道,和“沛上劉家”當中的一名重要人物曾有過相當密切的關係,但,這關係到底有多密切,他也是到今天才真正明白。


    那關係,竟能讓他毫不猶豫的押上一條胳膊!


    若在外人看來,壽十方的突襲無疑是大獲成功,可,在他自己,卻不是這樣認為。


    邊催促著胯下的駿馬,壽十方邊不滿的咂著嘴,卻又不時的苦笑一下,因為,他也不相信另一種作法會讓自己更愉快一點。


    適才,壽十方暴起於道左,在曹仲德來得及組織防禦之前,他已欺至曹仲德身前,將自己的日月輪刃亮出,並以其中的左手月刃將曹仲德胸前割成重傷…但,他本來所想的,並非如此!


    左手隻是前奏,壽十方本來預備在曹仲德因傷而失去平衡時,用右手的日刃給他最後一擊,將他的頭顱斬下,可是,卻沒能如願。


    壽十方突襲曹仲德的動作太快,曹伯道沒法阻止些什麽,可是,當第二刀揮動的時候,曹伯道竟然毫不猶豫,將自己的胳膊揮出,擋在刀前!


    那一刀若繼續,曹仲德必列無疑,可,在這之前,曹伯道的左臂,卻一定會先離開自己的身體!


    一瞬間的猶豫,卻給了曹仲德時間,為自己止血鎮傷的同時,他以左手快速彈焚出六道符紙,在空中結連出南鬥形狀,麵對這與自己其實相差無已的術者拚力請借的南鬥宿力,強如壽十方也隻得先讓其鋒,而當發現到自己被騙,那南鬥光芒其實是療傷續命的”南鬥補天術“時,已失其機,被二曹遁逃而去,曹家部眾也委實了得,斷後者縱知必死,也絕無降逃,更皆有玉焚之誌,壽十方略一大意,被二曹逃去不說,還損了幾名部下。


    (百道,這都是你的錯…)


    心裏麵喃喃著,壽十方將月刃上的鮮血添掉,盯著兩人的背影,眼中,卻又有難已盡言的複雜光彩。


    放過一次…誠然,但,剛才,自己和身撲上去刺殺曹仲德時,又何嚐沒有把半個身子的破綻都賣在別人麵前?


    (但,不管怎樣,如何你一定還要擋在劉太傅前麵的話,這次,就真得是最後一次了…)


    完顏家的花園中,時間似乎停住了一樣,卻有淒厲的風聲斷續的響著,偶有幾聲歸鳥沙啞著,一切,都開始漸漸的看不清楚。


    這一天,這流了太多血,發生了太多事的一天,已開始漸漸淪入夜的懷抱了


    吃力的喀著血,鬼穀伏龍掙紮道:“家主…為什麽?!”


    完顏改之並沒有立刻迴答,隻是盯著他看,眼睛裏帶著一種很有趣,又很殘忍的神情,就象一隻貓在端詳一隻已經倒在了嘴邊,卻還沒有完全斷氣的老鼠。


    而且,還是那種去而複返,自己送迴了嘴邊的老鼠。


    “為什麽…”


    把聲音拉得長長的,完顏改之滿意的抿著嘴,似乎非常非常高興。


    “這不是應該的嗎,鬼穀…或者說,朱子平?!”


    一聽到這三個字,,鬼穀伏龍的臉色,突然變了!


    過往的鎮定,文雅,從容…一下子,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仇恨,是狂怒,是絕望!


    “你,你原來一直都知道!”


    激動的聲音已經變形,鬼穀伏龍眼中滿是狂亂的光芒,雙手劇烈的震抖著,總是微笑的嘴唇已然痙攣,此刻的他,再沒有半點謀士風采,更象是那種得了失心之疾的狂人。


    “哼。”


    冷哼一聲,完顏改之擦一下抽迴寶劍,同時向後急躍,避開了鬼穀伏龍的猛撲。


    “你,你竟然一直都知道!”


    血自腹中不住流出,神態恍惚的鬼穀伏龍卻似完全沒有感覺,自被叫破“朱子平”的名字之後,他就似突然失去了很多感覺,卻又似突然多出了很多情感,如癡如醉,也如瘋如狂,他吃力的向完顏改之撲擊,雖然每一下都隻是白白費力,卻鍥而不舍。


    他的眼中,盡是對完顏改之的仇恨,那仇恨,竟是讓人沒人理解,沒法麵對的熾烈。


    “竟然是你在利用我!竟然是你在戲弄我!”


    激動的他,似乎已完全沒有了理智,就連花園中已悄然出現了第三個人也沒有留意。


    “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狂亂的撲擊,當然不能收得任何效果,同時,新出現的那個人也在快速的向他接近,並將手拍在了他的肩上。


    “當然是我告訴他的。”


    簡單的說話,平靜的聲音,卻如怒雷轟擊,令鬼穀伏龍的身子一下子僵硬有如石像。


    …也,令“理智”這東西終於再出現在他的臉上。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隻可能是你,師兄…”


    呢喃著,鬼穀伏龍的身子軟軟的靠向那人身上,緩緩倒下。


    一手扶起他,放到自己肩上,新來那人用手試一試鬼穀伏龍的鼻息,方向完顏改之拱一拱手,微笑道:“完顏家主,在下告辭了。”


    完顏改之態度極為恭敬,躬身道:“先生請便。”


    又道:“請代問大聖安好。”


    酉戌之交,在這初春的北國,天是早已經黑下了來了。


    “咱們,已經走了有七十多裏路了吧?”


    強忍著痛,曹仲德掙紮問道,雖受重傷,他的頭腦卻並未停止思考。


    “唔。”


    點一點頭,曹伯道麵無表情,一邊忽地右腕一翻,向後虛送,立有潔白佛光自他掌心響起,夾帶著隱約“萬”字湧射出去,便聽得後麵“碰”得一聲響,夾著悶哼,還有重物墜地之聲——追來的馬蹄聲卻半點散亂也無,仍是整齊有序。


    “這樣子不成的,再跑下去,總歸會被追上…”


    隻說了幾句話,曹仲德的臉已痛的慘白,停下,吸了幾口氣,方又接著道:“在前麵路口向右邊拐,我記得再走三十裏路,有一座法光寺,是金州名刹,今天又是佛門伽藍菩薩誕辰,該有法事,此刻堪堪該散,人多雜亂,看能不能有機可趁…”說著又痛的說不下去。


    曹伯道猶豫一下,臉上甚不情願,卻還是輕輕點頭,到前麵路口時果將馬頭一打,向右邊路上去了。


    肩著鬼穀伏龍的屍體,天機紫薇揚長而去,雖然此刻四城已下,但也不知怎地,他已施施然出到興慶城外,直到一處絕無人跡的地方,他方將鬼穀伏龍的屍體放下——早已冷得硬了。


    這個樣子的鬼穀伏龍,仍然維持著最後一刻的表情,兩隻眼都睜得大大的,咬牙切齒,一臉的怨毒之情溢於言表,雖死,也能讓人強烈感受到他的憤怒和不甘。


    靜靜端詳了他一會,天機紫薇淡淡一笑,喃喃道:“既不能放下,又何苦拿起,癡兒,不過是一癡兒…”說著已自懷中拈出一黑一白兩粒棋子,皆碧瑩如玉,在夜色中閃著微弱的光。天機紫薇輕輕用力,將兩枚棋子捏碎,兩手對著一搓,將黑白粉末在手心裏撮得勻了,在鬼穀伏龍身周灑出一個圈子,方將左手兩指一搓,“卜”的一聲,那一圈粉末已自燒起來,火焰居然極高,足有三四尺,是幽幽的藍色,雖無火,卻不住的抖動,似有什麽東西正從上麵快速的衝撞通過,又似正從虛空中阻擋過濾些什麽。


    燒一會,火焰漸漸燒成透明,朦朦朧朧,目力幾不可見,天機紫薇一直注視火焰,至此似終於滿意,又自袖中取出一隻小瓶,扯開瓶口塞子,在手心傾出兩粒丹藥,都朱紅欲滴、小指頭大小。天機紫薇將瓶子納迴袖中,雙手合上,將丹藥溫一溫,跨過火圈,在鬼穀伏龍身邊蹲下,捏開嘴,將丹藥塞進去,立起身來,又自袖中拈出一塊絹子模樣的東西,展得平了,信手在身周火圈上一掠,燒著了,便帶著火,一把按在鬼穀伏龍胸口:隻聽滋滋聲中,就有肉皮灼燒的味道傳出,卻也奇怪,衣物居然都還是好好的,一點異樣也無。


    那絹子本不甚大,又燒得極快,轉眼已燒得片灰不存,可絹子雖然燒盡,卻似已將什麽東西引著:隻見鬼穀伏龍胸腹竟自開始緩緩起伏,中間還有紅光隱隱透射,就似中間自有火源一樣。


    天機紫薇麵無表情,隻是負著手,默默的站著,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右眼中時而閃過一絲異光,卻隻一下,便不見了。


    過得一會,天機紫薇抬首觀天,見月輪漸起,忽地瞑目大喝道:“癡兒還不醒來,更待何時?!”


    隨著這聲斷喝,鬼穀伏龍身子劇震,忽地一下直挺挺立起在火圈當中,眼睛已是睜開。


    夜色漸深,道路兩側的形狀逐漸不能分辨,都被越來越濃的黑色吞沒,天上的月星也似在湊趣,紛紛將自己掩藏到雲霧的後麵,一眼看去,幾乎每個方向都是無邊無際,幾乎可以讓人感到絕望的黑暗,隻有一個方向,似乎有什麽建築或是活動,在閃爍著隱約的光。


    看著那光,壽十方的神情非常奇特,似乎有些猶豫,又似乎有些憤怒,更還帶著很多沒法形容的東西。


    從剛才起,他已這樣站了很長時間,在二曹打過馬頭,逃向這條路上之後,他就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把部下們止住,一個人僵立在路邊,盯著那邊的光彩。


    身後,那些活死人一樣的部下沒有一個開口,都靜靜的站住,等待著他們的首領。


    寂靜中,有風悄悄的吹動,夾著微小的碎裂聲,似是在切割些什麽。


    …那些,堅硬,陳舊,已經在寂寞中沉淪了許久的東西。


    “五月十八,伽藍菩薩誕辰…”


    長長的籲著氣,壽十方背著手,眼睛眯得如同兩條縫,盯著遠方的燈火,卻是一瞬不移。


    “午前起禮,昏後結經,除了極少數的香客之外,其餘的信眾應該都已經離開了。”


    可以為他的判斷作腳注的是路上的行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有行色匆匆的香客從那個方向趕來,散向四麵八方。


    “那麽,就可以了。”


    點一點頭,壽十方向身後擺手,淡淡道:“等在這裏到我迴來。”也沒有更多解釋,便下了馬,整整腰帶,緩步走向燈火方向。


    那燈火瞧著甚近,走來卻長,足有十裏開外,壽十方卻似極有耐心,負著手,慢慢走著,連一點兒焦急的樣子都沒有。


    如是一會,漸漸走近,瞧見那寺輪廓,規格與金青一帶寺廟居然頗不相同。


    大夏佛門原有八宗,是為淨土,華嚴,天台,法相,三論,律,禪,密等八家,但自當年“誅宏”事後,天台、三論皆被屠沒,律宗殘破,法相瀕壞,於是佛門重整,大乘者歸於華嚴,小乘宗附納淨土,方有今日“佛門四宗”,即:華嚴、淨土、心禪、密四宗,其中,淨土宗信眾最著,散於天下,華嚴宗名刹最多,星羅四方,禪宗人丁雖然不著,但才僧慧客不絕,更有“佛尊”釋浮圖為首,在官場儒門中聲望極好,三家勢力,幾乎將中原信眾瓜分,隻有僻處西疆的金、青兩州,百姓多年積淫,不從中土佛規,隻拜信喇嘛密宗,三宗無從插手。


    密宗內部,又自分為紅黃黑三教,當中以黃教為首,金州中部地方皆是黃教地界,寺廟高陡,牆厚窗窄,屋簷低平,又多有平台尖塔,繪色則以朱紅摻合土黃為主,與中土寺廟大異其趣。


    眼前這廟卻非如此。


    飛簷勾心,佛鈴金鐸,戶則朱漆,門布釘環,夜風吹過,佛鈴鏗鏘之聲清脆悅耳,便在數裏外也聽得清楚,風中更摻有鬆椿香草之氣…所有這一切,在中原佛寺都是習規,卻少見於此地。


    對外人來說,或許隻會覺得這裏的風格有些奇怪,可看在壽十方的眼中,他卻能清楚的分辯出來那些因各宗求信不同而形成的區別。


    (小乘…不,這完全是淨土宗的風格…嘿…)


    帶著別人沒法明白的心事,壽十方緩步而行,漸漸走至一行石階前麵:極寬,左右十步,計數百級而上,通向廟門。


    (哼…)


    籲出一口粗氣,壽十方背著手,抬頭向上看去:那裏,石階盡頭,寺廟門前,一個人正默默的站著,低著頭,看著他。


    怪異的笑一笑,壽十方用一種很少見的手勢向前方打著招唿,而在還禮時,曹伯道所用的是與他完全相同的動作。


    很快的,壽十方已越過石階,站在了廟門前麵,擋在他與廟門之前,是一個麵色平平淡淡,似乎看不出任何敵意的曹伯道。


    並沒有立刻開口,壽十方越過曹伯道的肩膀,看向寺內,端詳一時,方淡淡道:“這廟,的確是淨土宗的?”


    曹伯道微微頷首,卻道:“我也是第一次來,但曾經聞名。”


    壽十方斜視他一眼,忽然狂笑道:“曾經聞名?說得好輕描淡寫啊!”


    “來到這裏,難道真是你的自願?明明知道這個地方是師叔一直夢想的東西,你真得有勇氣憑著自己的意誌走來這裏,來這裏禮佛,來這裏參拜?!”


    狂笑聲中,壽十方臉上兇相再現,右手忽翻,現出閃爍白光,直斬向右手牆上。


    “這個鬼地方,這個在已‘不該’時‘終於’出現的地方,你居然看得下去?!”


    幾乎與壽十方的動作同時,曹伯道的左手上下翻動,似在空中牽動無形細線,將白光縛住,隨即左手一緊,右手向外一扯,隻聽“撲”的一聲,白光已遭絞滅。


    默默注視著壽十方,曹伯道的眼中沒有任何激動的神情,靜靜道:“總是師叔曾經夢想過的東西,誰建的,又有何妨?”


    與曹伯道的沉靜相反,壽十方此刻幾乎要從眼內噴出火來,兩人就這樣對峙一時,壽十方方似突然放鬆下來,歎道:“那…又何妨?”


    方輕輕擺手,道:“既如此,何不一遊?”


    曹伯道側身讓手,淡淡道:“請。”


    荒山中,剛剛“迴來”的鬼穀伏龍似還沒法明白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一臉的茫然,一臉的驚懼,隻是木然的站著,右手無意思的按著自己的胸口,眼色迷離。


    剛剛在他體內燃燒的紅光,已在隨著他的每一次唿吸而漸漸淡下,很快的,他的身體已恢複正常。


    “你,為什麽…”


    並不迴頭看他,天機紫薇道:“我有兩粒朱果,是當年別人自昆侖求來的。”


    鬼穀伏龍肩頭一震,道:“昆侖?”腦中已不能自製,有文字流過。


    (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玕琪樹、不死樹。鳳凰、鸞鳥皆戴瞂。又有離硃、木禾、柏樹、甘水、聖木曼兌,一曰挺木牙交…)


    瞥他一眼,天機紫薇淡淡笑道:“想起來了?”


    鬼穀伏龍臉上卻忽如蒙寒霜,道:“我不承你情的。”


    天機紫薇嗬嗬一笑,道:“那當然。”


    “我原知道你應該是會‘不死’的。”


    他在“不死”兩字中咬音甚重,鬼穀伏龍臉色不覺又變,居然向後退了半步,道:“你…”卻聽天機紫薇淡淡道:“若不然,我又怎會知道以窫窳之皮來引發‘它’的力量,讓你這般快便能‘迴來’?”


    也不理鬼穀伏龍臉色已然變的慘白,天機紫薇仍是徐徐道:“但你也放心,我沒打算問你討‘它’,不管你是否‘正主兒’也好,若果‘它’自己不願意,誰也別想將‘它’帶離鬼穀,‘它’既然會允許你,當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我不想多管閑事,可是,另一樣東西…”


    說著話,天機紫薇已轉迴身,目光炯炯,看著鬼穀伏龍。


    “你卻一定要還迴來。”


    鬼穀伏龍一陣顫抖,幾乎又要後退,卻強忍住了,道:“你,你到底要什麽?我不明白。”


    天機紫薇嘿嘿一笑,道:“我想要的,是一塊你已經受用了很多年的石頭。”——隻一句話,鬼穀伏龍頭上早已大汗淋漓。


    右眼中異光再現,天機紫薇徐徐走近鬼穀伏龍,那種專注而奇異的目光,令鬼穀伏龍連唿吸都困難起來,卻就象被猛獸盯住的獵物一樣,全身似乎都麻痹了,連動一動都不能。


    “說的明白一點,你現在也已經不需要它了,因為,能學到的,你應該都已吸收,學不到的,你也已經沒能力將之激發,所以,現在,它對你已經是毫無價值了…”


    “所以,已經是你該把伏龍之石還出來,還給真正的‘鬼穀伏龍’的時候了!”


    突然加快了語聲,天機紫薇右手驀地加速,在鬼穀伏龍能夠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已在他額上深深挖入!


    夜色下,偌大的寺靜得象睡著了一樣,除了整齊而又悠然的晚課聲外,並沒有旁的什麽“人聲”在這裏迴響。


    一路走來,經伽藍院、羅漢堂,天王殿,鍾鼓樓…諸般寺院該有的建築,諸般佛門應見的圖像,有壯大雄渾者,有溫然若親者,有怒目相向者,有怪誕不經者,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卻都透著股讓人心平氣和的味道。


    誠如前人所言,曰:可以安心也。


    卻,也有安不了的心。


    “這寺,也是宏道搞出來的?”


    漫步寺中,卻完全無視於周圍的寧靜氣氛,嘴角始終帶著冷漠的笑容,壽十方連說話的時候,也似乎是在嘲笑什麽。


    “對,是宏道師傅化建出來的。”


    與壽十方的態度完全不同,曹伯道的神色始終也是平靜而恭謹的,一邊說話,一邊忽然側身合什,為身前走過的兩名僧人讓路。


    “但今天運氣不好,他又出外行腳去了,也不知那一天迴來,怕是見不著了…”


    用力啐了一口,壽十方冷笑道:“不過是釋浮圖的一條狗而已!見他個屁!”


    曹伯道輕歎一聲,道:“十方,當年之事,釋師伯的確有錯,但這些年來如果…”一句話沒說完,忽地一震,身形急退,隻見鋒刃閃亮飛旋,正斬在他剛剛站立的地方!


    瞪著曹伯道,壽十方一字字道:“百道,願意和那隻東西和好,是你的事情…可是,永遠不要在我麵前,好麽?”


    默然,稍頃,曹伯道默默合什躬身,甚麽也沒有說。


    壽十方卻似是仍未消氣,瞪著曹伯道,胸口仍在一起一伏,似乎仍然陷身在什麽莫大當的憤怒當中,不能自拔。


    好一會兒,壽十方方才恢複平靜,臉上又出現了那種邪異的笑容,盯著曹伯道道:“曹六爺…他現在在那裏呢?”


    曹伯道眉頭輕挑,道:“大殿。”


    不等壽十方開口,又道:“刀上的毒,我解不了。”說著已有怒容。


    壽十方卻似開始感到滿意或是有趣,臉上的笑竟然濃了起來。


    “百道,你好象生氣了,是因為我竟然用毒嗎?”


    見曹伯道默默點頭,壽十方的笑意更濃。


    “但為何我就不能用毒呢?刀殺人,拳殺人,毒也能殺人,為何我能用刀用拳,就不能用毒了?”


    怪笑著,盡管曹伯道沒有迴答,壽十方的聲音卻漸漸變大,就好象在和某個看不見的人辯論一樣。


    “迴答我啊,為何你不迴答呢?”


    “用毒殺人不可以嗎?難道用心計殺人就更好嗎?!”


    “他媽的,你為何不說話了,答我啊?!”


    聲音愈大,將沉睡的夜鳥也都驚醒,使得曹伯道的眉頭也開始糾結,最後,似是下了決心一樣,他合掌胸前,低聲道:“十方,你入魔了。”


    一句話,卻似當頭一棒,令壽十方的聲音一下子噎住,整個人也僵硬在了那裏,本來笑到一半的嘴就這樣咧著,看上去有一些兇殘,又有一些滑稽。


    一會兒,他方迴複迴來,盯著曹伯道,一臉都是不敢相信的樣子。


    聲音,也變成了一種極慢的節奏。


    “說,我,入魔…”


    用象作夢一樣的聲音,壽十方喃喃的說著,越來越低,卻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一樣的大笑!


    “說我入魔,哈,哈哈,竟然說我入魔,百道,竟然是你說我入魔,哈哈哈哈…”


    大笑著,壽十方連淚光也都迸出,全身都在劇烈的震顫著,就象個瘋子一樣。


    笑聲嘎然而止,壽十方猛地站直了身子,眼中再沒有了激動或瘋狂,隻有兇狠…兇殘。


    …就象,野獸一樣。


    “說我入魔,百道,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讚美啊,道宏師叔不就據說是入魔了嗎?可我覺得我還不配,和師叔比起來,我根本就不配,我這樣,算是什麽入魔…”


    嘟嘟噥噥著,壽十方忽然轉身,向著大殿方向大步走去。


    “廢話已說了太多,百道,還是去瞧瞧你那個‘兄弟’吧…”


    月,已近中天。


    剛才,天機紫薇突然出手,自朱子平的額上硬生生挖出一塊小石頭,之後,他再不理大睜著雙眼倒在地上的朱子平,隻是自管自的在端詳這塊石頭。


    月光下,這也不知是什麽質地的石頭散發著瑩瑩光彩,看上去縹渺不定,十分的好看,卻又沒法把握清楚,天機紫薇細細看了一會,忽地自失的一笑,雙手一合——再攤開時,那石頭已無影無蹤,也不知被他藏到那裏去了。


    方蹲下身,將一根指頭搭在朱子平腕上,閉目數瞬,長長唿出口氣,袖著手站起來,眯著眼去看天上星象:聽見身後悉索,朱子平已然醒來,正在掙紮著從地上起來。


    瞪著眼,看了天機紫薇很長時間,朱子平忽然道:“我還是不明白。”


    天機紫薇笑道:“你可以問。”


    朱子平想了想,道:“當年,到底是誰把伏龍之石留下在那裏的?”天機紫薇淡淡道:“自然是鬼穀伏龍,旁的人,誰又能讓伏龍之石離開石像?”


    朱子平眼中露出迷茫之色,道:“但,那樣…你又是誰?”


    天機紫薇道:“我是鳳。”又道:“我體內有鳳雛之石,你該感得到。”聲音平淡,一絲感情也無。


    朱子平低下頭,口中喃喃,道:“但,這樣就不對,怎麽可能,除非…難道?!”忽地止住了聲音,猛一下抬起頭來,臉色極為震驚,死死盯著天機紫薇,居然說不出話來。


    神色如常,天機紫薇道:“想明白了?”


    朱子平喃喃道:“想,想明白了,可是,怎麽可能…”


    “千百年來,所有的鬼穀門人皆以儕身四靈為榮,拚盡心力,費盡謀算,隻求能夠前踏半步,卻從沒有聽說有人在明明能夠走得更遠時甘心低就,隻有你,你是第一個,但是,為什麽…”


    微笑著,看著神色極為苦惱的朱子平,天機紫薇忽然補充了一句,道:“其實,我本來還曾經考慮過是否該取走臥麟之石,隻是,考慮了一下之後,我覺得還是更喜歡能在天空飛翔的鳳凰。”


    無意識的抓著自己的頭發,朱子平的眼中一片混亂,吃吃道:“對,當然,能夠讓伏龍之石脫離的同時,鳳雛或是臥麟之石一定已經先行脫離出來了,但是,你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選擇…”


    右眼中閃過異光,天機紫薇道:“那樣子的選擇,有兩個理由,卻沒必要讓你知道。”


    又道:“實事求是的講,你其實讓我很失望。”


    “雖然沒有經過考試,也沒有得到四靈的灌頂,可你畢竟是在鬼穀當中學藝十年的人,又擁有伏龍之石這當今天下最為詳盡的情報和策略集,以之來應付金州,應付項人和完顏家這樣的小事件應該是遊刃有餘,本來,我便估量你應該用更快的速度將黑水家和項人的內戰引發,用更快的速度來將黑水家夏化和引向內地,早在一年前或更早的時候,你就該已經誘使太平道產生分裂,同時,也不應該讓他們還留有可以自治的本錢,可事實上,這樣的一點小事卻被你辦得破綻百出,這樣子的你,真覺得可以坦然麵對伏龍之名嗎?”


    朱子平愣一下,麵上已有不服之意,還未開口,天機紫薇已冷笑道:“你還不服?”


    “借刀殺人,用丘陽明之力來除去張南巾作得很漂亮,可為什麽會留下一個貪狼逃走,為什麽沒有把最重要的‘太平天兵’掌握?退一步說,既已經開始,為何不做到底?在第一波內亂之後,最高效率的著法就是立刻再在太清和巨門當中製造懷疑,特別是能夠令玉清有借口的種子已經逃去,這時就應該開放所有半公開的途徑去向其中的一方示好,而不是坐等他們自行產生混亂。”


    “黑水家的事情也是,我知道你是刻意讓圖謀外泄,想要以此來讓完顏千軍一脈的忠誠者集中起來一網打盡,也想要以此留下日後黑水家繼續內亂的種子,這種做法的確高效,但你有沒有想過,想要留下這顆種子,還有更簡潔的手段?”


    “經已製造出了兄弟的懷疑,也掌握了雙重間者的真相,那為什麽不更進一步,利用那兩個人來誘使完顏千軍留下一些能夠證明完顏改之確有謀反的手書?隻有擁有這種東西,你才能在任何想要的時候不通過自己的手來破壞完顏改之的統治。”


    “而更重要的,我可以斷言,你的身份事實上已經泄露了,至少,內廷三王當中已經有人察覺到了你這‘鬼穀伏龍’的身份有所疑問。”


    朱子平臉色抽搐了一下,到底忍不住,道:“憑什麽?”


    天機紫薇淡淡道:“憑你沒有利用青釭的出現,憑你甚至沒有針對表青釭的出現而應變。”


    “殺刀青釭…它的元靈是奎木狼,是禦天神兵當中唯一的‘邪兵’,是當年曾經掀起過一次腥風血雨的兇物,這些事情都是朝中機密,身為‘完顏家的軍師’的確沒有機會知道,也沒可能卻針對的布置些什麽,可做為‘鬼穀伏龍’,你卻至少應該知道前兩者,更應該來利用這個機會,直接把青釭的怒氣導向完顏千軍一眾。”


    “在鬼穀的資料庫中,這隻屬於第四級的情報,任何得到‘玄龜之石’的人都能知道,你這自稱‘鬼穀伏龍’的人卻茫然無知,看在王思千的眼中,會怎樣想?要知道,‘琅琊王家’的先祖中,可曾經出過‘鬼穀鳳雛’!王家曆代家主對鬼穀的了解,可能比大多數的鬼穀門人還要更多!”


    “這至少說明,你根本未有完全掌握到伏龍之石的全部,也說明,你的能力,尚不足讓你把它駕禦。而如果,他再想深一步呢?”


    隨著天機紫薇的斥喝,朱子平的臉色愈發慘白,終於垂首道:“師兄責備的是。”


    又道:“但,但子平實有苦衷,請…”不等說完,已被天機紫薇截斷道:“我知道。”


    “你真正想要報複的,並非完顏家,而是仲達和‘開京趙家’,對吧?”


    朱子平臉色數變,大聲道:“正是!”


    “完顏家隻是一把刀,真正有罪的,是那把持刀的手!”


    “要報仇,就應該把那隻手和刀一起毀掉!”


    天機紫薇輕歎一聲,神色甚為蕭索,道:“你還是念念於報仇?”


    朱子平怔一下,道:“當然…”卻見天機紫薇轉迴身來,目光炯炯,看著他,道:“我是說,就在剛才,你已經由生死,由死到生的走了兩遭,陰陽路上,你的心裏還隻有報仇一事嗎?”


    “法光寺…這好象是宏道在金州地區化建出的唯一大寺吧?”


    背著手,走在曹伯道的前麵,壽十方走得很快,一直走到巍峨雄壯的大雄寶殿之前,方突然停住,這樣問道。


    “…應該是。”


    聽到曹伯道的迴答,壽十方咧咧嘴,獰笑一下,也不答話,一邁步,便徑直入殿去了。


    舉凡天下寺廟,規格總大約相若:大雄寶殿當中乃塑如來金身,兩側配祀文殊普賢菩薩,佛前長案上供奉諸般香花美果及信徒所供長明燈盞,案前蒲團若幹,那是供僧人香客產參拜佛祖之用,另有一箱,上書“功德”二字,則是為讓一幹信徒們燒香後再隨意布施若幹。法光寺亦無什麽新鮮花樣,壽十方一入殿中,舉目所見皆熟悉之極,佛像如此,擺設如此,一時間,竟有些耳暈目眩的感覺。


    …在他而言,上一次踏入佛殿經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晃一晃頭,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下涼爽的空氣,壽十方鎮定心神,已看見曹仲德,麵色臘黃,倚在功德箱邊,眼神倒仍舊是鎮定的很,並非一絲散亂驚慌。又見殿中尚有四五名僧人在,卻都是些小沙彌,一個個滿麵驚惶,眼神都躲躲閃閃的。


    (…倒也是條好漢。)


    微微點頭,壽十方向曹仲德怪笑道:“怎地,曹六爺解不了咱這點小毒麽?”


    似極為疲憊,曹仲德說話的聲音很低,卻依舊清楚,語氣也仍幹脆。


    “提你的條件。”


    愣一愣,壽十方道:“你說什麽?”


    連眼也懶得睜開,曹仲德喘出一口粗氣,將身子磨了一下,靠著功德箱,閉眼道:“我現在傷的很重,也沒法解毒,所以根本就逃不掉,如果的確是要殺我,你現在就可以動手…所以,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立刻提你的條件!”


    被曹仲德說話震得身子一晃,壽十方麵色驟變,眼中兇光大現,卻隻一閃,到底按捺住了。長籲一口氣,麵色略和,盯著曹仲德,嘿嘿笑道:“百道,你引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讓我聽這句話?”卻是對已到身後的曹伯道說的。


    輕輕搖頭,曹伯道道:“我隻是想見見你,很多年沒見了。”頓一頓,又道:“我不想和你動手。”


    因為曹伯道的說話而肩頭一震,壽十方旋就沉靜下來,默然道:“很多年沒見了…的確。”


    又獰笑道:“曹六爺,你好福氣,老子會一個人來這裏,其實是想再勸一次百道,不要陪著你枉送了性命,絕沒興趣和你玩什麽花樣…不過,現在,老子的想法倒是真得變了。”


    忽地長嘯一聲,雙手齊揚:隻聽得叮當亂響,見兩道寒光在殿中飛卷而過,“鏘”的一手,又落迴壽十方手中,跟著“通”、“通”幾聲悶響,四顆碩大泥首跌落地上,兩廂天王塑像已盡做了無頭之鬼。


    瞪著曹伯道,壽十方一字字道:“百道,你和我不一樣,你離開的時候,大麵子上並沒有和佛門反臉,我也知道,這些年來,你手上從來沒有傷過人命,寧可自己受傷,也不肯對敵人施以殺手,我還聽說,你對曹治非常忠心,對你的這些‘兄弟’也都好關心,好重視…那麽,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忽地探手入懷,取出時已帶了一個麂皮小包,神秘的笑著,他用兩根手指捏著那小包的底部拎起來,在曹仲德和曹伯道間看來看去。


    “這包東西,能夠解曹六爺身上的毒,這包東西,我一用力就會全部灑落地上…而這包東西到底會怎樣,就要看百道你的了。”


    驀地臉色一沉,壽十方厲聲道:“百道,我話隻說一遍,現在動手,把這龜孫法光寺給我拆成平地,把他媽的這幹禿頭都給我殺掉,這包解藥就是你的,老子扭頭就走,決不延耽!”


    月色下,朱子平靜靜的坐著,像是沒有知覺的石像一樣,身邊的天機紫薇隻管仰麵觀天,並不稍稍瞧他一眼。


    星鬥西移,朱子平終於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子,向著天機紫薇深深拜下。


    “師兄。”


    頭也不迴,天機紫薇淡淡道:“還是想不通嗎?”


    朱子平慘然一笑,道:“想通了,卻放不下。”


    “一千三百八十一條性命都肩在我身上,我沒法放下。”


    深深唿吸,吐出口濁氣,天機紫薇忽然道:“當日之後,朱家好象並未除名啊,現在鳳祥那邊支持門麵的,是你什麽人?”


    朱子平道:“是我一名族兄,人隻是老實,卻沒什麽用。”頓一頓,又道:“他不知道我的,族中的人,都以為我早就死了。”


    天機紫薇哼一聲,道:“但…有的人想必該還是知道的罷?她與你是至親麽?”


    朱子平沉默一下,躬身道:“那是家妹。”


    天機紫薇低歎一聲,道:“罷了,罷了,既放不下,便由得你。”揮揮手,道:“走罷…。”


    朱子平一拜至地,再不搭話,一轉身,大步流星去了,轉眼間已沒入黑暗當中,沒了蹤影。


    法光寺中,聽到壽十方的“條件”,二曹均大感意外,更不知該說些什麽,殿中一時間諸聲盡滅,隻有佛前那幾盞長明燈劈劈剝剝的燒著,反襯得周圍更加死寂,倒是外麵,一波一波的嘈雜起來。


    這時間殿中原本應有僧人,是剛才二曹入寺時順手布施將他們請出殿外,但並未走遠,此刻壽十方大言毀寺,外麵眾僧聽得清楚,立刻嘩然起來。壽十方聽在耳中,卻恍若不聞,一雙眼睛似兩道毒火一樣在二曹身上轉來轉去,道:“到底怎麽個意思,兩位下決心了麽?”


    曹仲德本是個心機如電的人,便大軍陣前決斷也向無兩疑,此刻卻居然覺著背上涔然有汗,口中發幹,一句話在口中翻來滾去,卻到底說不出口,偷眼瞧一下曹伯道:見他臉上居然略無表情,也在看自己神色,不覺一戰,忙將眼神收迴,又見壽十方臉上若有譏色,又覺胸前傷口也來作怪,又自痛癢起來,心下更加煩燥,一片混亂當中,忽然想到:“若是…若是奉孝在這裏,他會怎麽迴答?”


    忽聽到有人大聲吼道:“那裏來的邪魔外道在胡說八道?!”語聲如雷,修為居然似頗不低,就見一胖大僧人持根禪杖,徑闖進殿來,一邊尚在大聲道:“不知道這裏是宏道師父的寺麽?不知道宏道師父和佛尊是什麽關係麽…”說著已走到近前,見三人皆不搭理,一邊又大聲道:“你們是什麽來的,還不通上…”忽聽得“鏘”然一聲,火花四濺!


    隻見壽十方竟已閃電般移到他身前,右手月刃已劈至那僧人額前,卻被曹伯道以禪杖架住—乃是自那僧人手中奪下來的。


    他兩人據那僧人本都有七八步遠,但一旦發動,竟是疾若星火,那僧人就如小兒般不能自用,一時間尚未明白,口中還在道:“…通上姓…名…”聲音漸說漸小,更開始不住打戰,卻是終於明白過來,已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中露出猙獰神色,壽十方盯著曹伯道,寒聲道:“你想他死?”說著用左手指了指曹仲德,曹伯道怔一怔,道:“不行。”又道:“但,十方,你也不要…”話未說完,已被壽十方銳聲截斷道:“放屁!”說著臉上已兇光畢現,又大聲道:“百道,我問你,如果當初,我們殺一個人就能讓師叔活下來,就能讓後來的事情都不發生…你會不會和我一起去殺?”


    曹伯道聲音一滯,道:“這…”壽十方已大聲道:“這什麽,我隻問你,會不會殺?!”


    “你應該明白,你一定會殺!”


    “所以別騙自己說你是佛心不忍殺傷,你隻是覺著還沒有足夠的代價來值得你殺人!所以我現在就來問你,為了你這兄弟的命,你覺得值不值得你去殺人!?”


    厲聲叱喝中,壽十方手上卻未閑著,唿得一轉,月刃已自禪杖上脫開,反手砍向那僧人腰間,這一下動手較剛才更快,那僧人本已嚇至酥軟,那裏還能閃讓,卻隻聽得“錚”的一聲,星火再濺:曹伯道竟也將那禪杖閃電般轉過杵在地上,又將這一擊擋下!


    “百道,你!”


    事出意外,壽十方驚怒交加,聲音也顯得尖銳起來,曹伯道臉色卻嚴肅起來,盯著壽十方道:“十方,剛才的問題,我現在來迴答你。”


    “如果當年我們殺掉一個無辜的人就能救下師叔的話,我一定會殺,但事後,我也一定會自盡來向那人謝罪。”


    他聲音仍然平緩,不疾不徐,卻令壽十方居然也說不出話來,隻是愣愣看著他,聽著他續道:“至於今天,我不會殺人,也不會毀這寺,但,我也不會眼看著六哥死掉。”說著手上重重一頓,已將壽十方的月刃震開,餘勁所及,更使壽十方退出數步,臉上卻仍是迷迷登登的。


    麵如古井無波,曹伯道棄下禪杖,雙手合什,道:“請你給我解藥,十方,做為那代價,我願意來承受你的憤怒。”


    壽十方臉色數變,終於要開口時,卻忽聽得清亮佛號自殿外傳來:


    “阿彌陀佛,三位施主步此佛地,貧僧有禮了。”


    因著這意外的幹擾,壽十方與曹伯道間的僵持得著了轉繯的機會,但,這卻不等於壽十方會對這新來者持以感激之心,事實上,在他心目中,這人更應該說是一個合適的機會,一個讓他的“憤怒”可以發泄掉的機會。


    “你又是什麽東西?!”


    極為無禮的喝問著,壽十方迅速從麵對曹伯道的位置將頭別開,這使他不必去正視曹伯道的眼神,卻使他看到了另外一雙更加沉靜,更加安祥的眼神。


    正以坦然之姿步入殿中的僧人,年紀不過四十來歲,蓄著連髯,披身極為粗劣的褐布袍子,神色溫和,眉宇中隱隱可見悲憫之意,又似甚焦慮,卻瞧不清楚。


    怎看也好,這都是一個讓人很難生出敵意的人,可是,這世上卻也偏偏有著壽十方這樣沒法預測反應的人。


    “你,你就是宏道?”


    似乎猶豫了一下,他這樣問著,當得到肯定的迴答後,他更是首先看向曹伯道,雙手一攤,將手中的日月輪刃丟在了地上。


    這樣一個動作,讓殿內殿外的僧眾都鬆了一口氣,宏道也顯得甚是高興,又走近了一步,合掌道:“施主…”卻隻說出了這兩個字。


    “我操你媽的!”


    伴隨著這粗魯之極的穢語,一隻拳頭重重的搗在宏道的臉上,拳力之大,除了令他的聲音當場斷絕在嘴裏之外,也使他的身體向上斜飛起來,而不等他落地,壽十方也已跟著躍起,整個身子在空中收緊,再驀地橫彈開來,雙腳踢直,重重撐在宏道腰間,令他如斷線風箏一樣橫裏飛出,“通”一聲,將已然斷首的持國天王塑像撞透,摔在一團木石碎塊當中,被活埋起來。


    伴隨著滿殿上下的嘩然之聲,壽十方舔一舔嘴唇,看向曹伯道,獰笑道:“我不用刀…這總可以了吧?”也不等曹伯道迴答,忽地飛身衝到那堆土石碎塊前,眼中兇光一閃,右拳提起,重重轟下!


    霹靂聲中,土石迸散,諸人皆看清楚:這一拳擊透障礙,準確無誤的轟中在宏道胸口,令他的胸部向下凹陷的同時,拳力傳達,更在他身下再形成徑丈大坑。


    連受三擊,宏道臉色已是慘白,卻也還算能撐,口角並無血痕,精神尚好,卻顯著沒有力氣,被壽十方拎著胸口衣服自坑上提起,手腳皆軟軟垂下,一雙眼睛卻仍有神,看著壽十方,居然仍還似有憐憫之意。


    …這樣的眼神,便令壽十方更加憤怒。


    “你,真得以為我殺不了你嗎?!”


    怒吼聲中,他忽地將宏道擲下,閃電般移迴殿中,右腳跟在地上重重一頓,將雙刃震起空中,一下已抄到手中,掃視一下殿外群僧,忽地向曹伯道問道:“百道,這家夥的底細,你總該知道罷?”


    曹伯道低眉合手,道:“宏道師傅,他是沒有任何力量在身的,如果要和人交手,他便連一名普通的士兵也勝不了。”


    壽十方怒道:“但,他卻有釋浮圖那家夥的力量護體,有著號稱‘打不死’的本錢,對麽?”


    忽地將雙刃縱橫揮動,在地上切割出交叉深溝,跟著不知怎地一剔一挑,已將若馬車大小的土方震起在空中,隨也躍起身來,發一聲吼,雙腳齊出,將那土方踢向宏道方向,眾僧看得清楚,皆是一聲驚唿。


    卻見,當土方眼看便要撞上宏道時,竟有微弱白光自他的體內閃現,將那土方輕輕抵住,雖然緊跟著土方便嘩然崩潰,將宏道埋在下麵,可,對於那些能夠看清和知道這白光是什麽的人來說,卻就明白他根本未有受到真正的傷害。


    “嘿,果然,有著那家夥的力量潛伏體內,你雖然傷不了人,卻也不那麽容易就被人傷害…”


    一隻手叉在腰間,冷笑著盯著那大堆土塊,壽十方喃喃說著,這時,宏道正自土堆中從容立起,見他顯然沒受甚麽傷害,眾僧自是一片歡欣鼓舞,更有人道:“阿彌陀佛,果然是佛法無邊…”


    “放屁!”


    尖嘯一聲,壽十方左手忽揚,立見寒光閃爍,又聞“鏘”的一聲,卻是他雙刃脫手,在空中交叉飛了一圈,倒折迴來,又被他隻手接下。


    高舉雙刃,壽十方斜視宏道,獰笑道:“佛法無邊?”


    見宏道仍是木然的合掌站在那堆土塊中,雙頰上卻各多了一道隱隱紅線,接著,更開始有鮮紅色的血珠從那紅線當中沁出,緩緩流下。


    見宏道並不迴答,壽十方大笑一聲,轉向殿外群僧,獰聲道:“瞧見沒有?那力量…至少是防不了刀劍的,我能劃破他的臉,當然也能劃破他的喉嚨。”


    忽地提高聲音,怒吼道:“告訴我,你們想不想他死?!”聲波如雷滾滾,居然將最前麵的幾名僧人震得腿一軟,坐倒地下—身側諸僧已皆皺麵掩鼻,空氣中已有異味傳開。


    先前那胖大僧人乃是此寺中戒律之長,見眾僧皆拿眼覷他,心中暗罵,也隻好硬著頭皮,出聲道:“宏…宏道師父…他…他是我佛門高僧,佛法精…精深…又得佛尊看…看重,你這…你若是傷了他,日…日後佛尊降罪,你一定…”一定什麽,已是說不下去。


    聽到“佛尊”二字,壽十方靜了一下,忽地狂笑起來,居然連淚也迸出,道:“你,你這狗娘養的,居然拿釋浮圖那廝來嚇我…”驀地又收住笑聲,定定看著那胖大僧人,沉聲道:“你說得也對,我確實不想得罪佛尊。”他這兩句說話反差委實太大,那胖大僧人反而愣住,正想要再尋幾句話說時,忽覺腳下一空:方發現壽十方居然已逼自己身前,將自己夾領提了起來。


    幾乎要碰到這胖僧鼻子,壽十方將臉靠得近近的,嘿嘿笑道:“得罪佛尊,那後果的確很嚴重…不過,如果我隻是殺掉你的話,佛尊倒未必會計較罷?”


    隻一句話,那胖僧已幾乎昏厥過去,壽十方卻仍不放過他,臉挨得愈發近了,嘖嘖有聲,道:“不過呢,我總是喜歡給人一個選擇的機會,你可以不死,但那樣的話,我就隻好不計後果,送這位宏道大師去見如來佛祖,而如果你肯乖乖的讓我殺掉的話,我就答應放過宏道師父…怎麽樣,有這樣一個舍身殉佛的機會,你是不是覺得好光榮,好偉大啊?”忽地臉色一沉,厲聲道:“殺你還是殺他,一句話!”順手便將那胖僧重重摔落地下。


    塵土飛濺中,那胖僧顫聲道:“殺…殺他好了…”聲音雖然極微,卻足夠讓諸人聽得清楚。


    曹伯道輕歎一聲,低頭不語,曹仲德臉色也甚為難看,隻壽十方一個似極為快意,叉著腰大笑,笑聲當中,那胖僧臉色數變,漸如死灰,突然一頭磕在地下,嗚嗚痛哭起來。


    大笑一時,壽十方猛然轉身,看看曹伯道,又盯向宏道,大聲道:“你們兩個瞧見沒有,這就是佛門中人!這就是他媽的佛門中人!”忽地仰起頭來,向著殿頂嚎聲道:“師叔,你看到沒有,這就是佛門,這就是曾讓你付出這麽多東西的佛門…他媽的,你當初為什麽沒有把這些東西殺光,沒有把他們鏟除幹淨!”嚎聲如狼,似極傷痛,居然有淚如連珠,滾滾而下。


    他又笑又哭,狀似瘋狂,卻將殿外諸僧盡都懾住,無一點聲音發出,便連曹伯道曹仲德也都覺沒話可說,反是宏道輕誦一聲佛號,道:“施主,你畢竟還是錯了。”


    一語若釘,令壽十方的唿嚎嘎然而止,惡狠狠看向宏道,也不擦拭臉上淚光,嘶聲道:“你說什麽?!”


    宏道微微搖頭,從容道:“我是說,施主你錯了。”


    說著話,他更緩緩走向壽十方,腳步從容,竟全不受殿中氣氛影響。


    “好生惡死,不解至道,本是世人之常,若非如此,我佛也不必造真經三藏勸化世人。”


    “正因世人不解真理,才需要代造渡劫淨土救世,正因為世人皆難棄皮囊,才需要宣講佛門真諦…”說著話,他已走到那胖僧麵前,看一看他,立掌道:“生有,你明白了麽?”那胖僧僵然片刻,忽地若崩潰般撲倒地上,又複痛哭起來。


    “你!”


    怒吼一聲,壽十方閃電般掠近,一邊已飛起一腳將生有踢出七八步遠,一邊怒視宏道,道:“大和尚說得嘴響,想來你是不怕死了?!”


    宏道輕歎一聲,低頭不語,卻也無半點退避意思。


    “你…你!”


    怒氣勃發,壽十方再不能自製,驀地一聲狂號,飛身起來,隻見得兩腿連環飛動,一時間也不知在宏道身上踢了多少腳,也虧得他控製精妙,雖然砰砰之色不絕,卻始終沒有將宏道踢離原地,隻如一個沙包,蓬蓬通通的振個不停。


    踢得一時,壽十方終於滿意,一聲怪吼,雙腿齊蹴,蹬在宏道胸口,把他似流星般倒踢出去,直撞上大殿正聽如來金身方才停住—已是硬生重撞進金像裏麵,將如來形象撞到一塌糊塗。


    也不知釋浮圖到底在宏道身上做了什麽手腳,總之果然了得:被毆擊如此也不見外傷,更又有淺淺白光出現,在宏道撞入佛像後即便出現,自頭部開始,流動向身體的其它部份。


    寒光一閃,壽十方已也掠上佛身,半蹲在宏道身邊,定睛看著他,神色甚為奇怪。


    “你知道嗎?我其實不想這樣對你的,因為你的名字,也因為你所做的事情…它曾經是另一個人的夢想。”


    “可是我卻受不了你身上有釋浮圖的影子,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正在做‘這件事情’的你,卻隻是釋浮圖的一條狗,所以,所以我真得會殺你,不是嚇唬。”


    “所以請你不要逼我。”


    “我的要求很低,我隻要求你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一句‘釋浮圖是個混蛋’,隻要讓我一個人聽到就好,隻要你說,我立刻就走,今天的一切也都會有人進行補償…好不好?”


    用渴盼的眼神看著宏道,壽十方說話的聲音很低,卻足夠讓曹伯道聽到,一直默默垂首合掌的他,卻在聽到宏道的迴答後,似受到了什麽強烈的刺激,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出現了雪亮的光。


    宏道的迴答是:“施主,你入魔了。”用一種幾乎是憐憫的口吻,他這樣說著。


    聽到這樣的迴答,壽十方的眼睛裏,出現了唯用“瘋狂”二字方可形容的色彩,嘴唇抽搐著,他猛一下揮起了手中的輪刃。


    “執迷不悟!”


    怒吼著,他狠狠斬下,立聽得錚然有聲,見血光飛濺!


    血,乃流至宏道的額上,那一刀已斬入他額上分半,肉翻見骨,赤紅的血急速流出,將他的眼和臉部糊過。


    而,之所以隻斬入分半而不是將宏道的整個腦袋劈開,是因為出現了一朵蓮花。


    一朵,潔白無暇,猶在輕輕顫動的蓮花,突然自虛空中出現,托擋在壽十方的腕下,將他的這一刀抵化掉了六成以上。


    看著這朵白蓮,壽十方的神色漸漸變得迷茫,輕輕得,他將刀收迴,看向曹伯道。


    …卻未注意道,當看見這朵白蓮時,宏道的神情,甚至還比他更加迷茫。


    “百道,你到底還是出手阻止我了?”


    淡淡點頭,曹伯道低聲道:“十方,再走下去…師叔的昨天,就會是你的明天。”


    似聽著什麽極為好笑的事情,壽十方嘶聲狂笑,聲音刺耳,令殿外諸僧盡皆皺起眉頭,卻沒一個敢於掩耳或是退走。


    狂笑一時,壽十方驀地收住笑聲,道:“好,謝謝你。你到底還是將我放在你那個幹爹上麵。”


    而幾乎與他的說話同時,曹仲德也正在心中輕聲抱怨著:“何必出手,若果這和尚死掉的話,對太師正是大大有利…”


    “佛尊”釋浮圖,身為天地八極之一,同時也是天下佛門共主,雖然他幾乎不問世事,卻依然有著不次下其它七人的巨大影響力,若果壽十方今天殺掉宏道,幾乎可以肯定會招致來自蓮音寺的怒意,而那怒意更有可能會擴大到針對於整個劉家,明白此中的利害,曹仲德自然要埋怨於曹伯道的“多管閑事”。


    似沒有聽到壽十方的說話,曹伯道躬身道:“十方,請住手罷。”


    壽十方微微搖頭,道:“不行,已太晚了。”說著忽地手一揮,隻聽“錚”“錚”兩聲,雙刀一齊脫手飛出,分別斬落在曹仲德和宏道麵前,刀身猶在輕輕顫抖。


    隻手叉在腰間,壽十方盯著曹伯道,神色愈形挑釁,道:“我的殺心已動,不光你這個兄弟,不光這條釋浮圖的狗…包括現在這裏的所有人,除你之外,我都要殺,誰也別活過今晚。”


    頓一頓,神色略現落漠,道:“…除非,你能阻止我。”


    深深歎息,曹伯道道:“所以,你沒有帶你的手下來?因為不想他們知道?”


    擺一擺手,壽十方道:“不是,那時我隻是單純想和你敘敘舊,但,倒迴去看,這樣也好。”


    “因為,一會兒要發生的事情,的確不應該有任何活口傳出去的…”


    說話聲中,壽十方身側的地麵開始出現詭異而恐怖的變化:居然開始輕輕顫抖,更從中滲出已凝結成濃黑色的血水,快速的向著周圍蔓延。


    很快,血水已流滿大殿,更向外流去,在殿外諸僧想要逃避之前,血水已將他們的腳下流過。


    “這一切,是否會讓你感到親切呢,百道?”


    帶著古怪的微笑,壽十方隻是叉腰而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可在他說話的時候,他身側的血水卻在不停波動,更開始有巨大的形狀自血水當中拱出立起。看著這些,曹伯道的麵色也變做非常複雜。


    “第五安折陀獄的七惡兇卒…十方,你的確很好的掌握了師叔的‘地獄殺道’。”


    “也是你所不肯學的東西。”


    一語截斷,壽十方的臉色已冷硬若冰,口氣也變得強硬起來。


    “而你,你所繼承到的‘白蓮淨土’,是不是也應該讓我再看一看了?”


    “唉…”


    長長歎息,合掌誦咒,曹伯道的身側轉眼已出現由七寶琉璃和香水白蓮構成的奇妙樂土,同樣向著四麵八方快速延伸出去,並與那些血水交織一處,相互攻侵,很快的,殿中已形成了相當奇妙的景像:曹伯道壽十方相距不過十五步,身周卻似天壤之別,一邊是佛唱隱隱,蓮影幢幢,一邊是鬼哭陣陣,血水橫流,而除卻兩人側直徑六七步的範圍,殿中其餘地方已盡成一團混沌,血水橫流當中卻時時有白蓮旁生,散發出陣陣香氣,混和上凝血腥氣,委實是一種沒法形容的味道。


    在“白蓮淨土”出現的同時,曹伯道身側也有高大神將一一出現,皆長丈二,分持杖杵鈴鐺各般法器,共六人,在曹伯道身前一字排開。


    “宮毗羅,伐折羅,迷企羅…將藥師王十二神將一下請降其半,百道你也很不簡單啊。”


    話似讚美,語音中卻滿是諷刺味道,曹伯道淡淡一笑,道:“還不是一樣。”


    “我請不出天王菩薩,你也遣不動獄王修羅,說到底,這原是師叔的東西,並非你我自力所能擁有。”


    “對。”大力點頭,壽十方卻道:“但,終究還是要比一個高下。”


    “就讓咱們看一看,‘地獄殺道’和‘白蓮淨土’那一個才能真正代表到師叔的心意罷!”


    已近子時。


    拚鬥個多時辰,整座大殿已是破碎不堪,而似乎力量已近到底,壽十方與曹伯道的身周都已不再有虛像圍繞,血水白蓮所據地麵也大為縮下,除了兩人身周數步地方外已皆恢複原狀。


    二人神色皆已委頓,卻都有著堅韌的光閃現於眼中。


    “百道,你真是很好,我所有的變化都被你一一擊破,可是,你應該也到最後了吧?”


    喘著粗重的氣,壽十方一邊撫胸,一邊獰笑著這樣說著,對麵,曹伯道臉色早已慘白,身子也有些傴僂。


    “我的確已到最後,但…十方,你又何嚐不是了?”


    用力點一點頭,壽十方道:“但,你卻該知道,我還有力量做最後一擊…你接得下嗎?”


    沉默一下,曹伯道挺直了身子,道:“若是你我試招,我早已認輸,若是你我決死,我也會認輸…可是,現在卻不行!”


    “我始終深信,使用‘地獄殺道’的師叔,是一個經已入魔的師叔,‘地獄殺道’的價值,始終也不會超過‘白蓮淨土’!”


    “所以,為了給師叔正名,為了證明師叔,我今天一定要在這裏打倒你,我一定要用‘白蓮淨土’去壓倒‘地獄殺道’!”


    “那…就來吧。”


    帶著苦澀的笑,壽十方喃喃說道,做為結束,兩人都不再開口,而是凝神聚力,很快,殿中僅存的一些異狀也都消失無蹤,兩人身上卻開始分別透射出強烈的白光黑氣,看上去煞為奇怪。


    (伯道,他竟然有這樣的力量…)


    拚鬥當中,再沒人注意到曹仲德或是宏道:雖然重傷又複中毒,曹仲德還是有足夠力量自保,同時也凝神觀看著兩人拚鬥的每一個細節並因之而大為震驚。


    三寶一戰後,“九曲兒曹”當中暫以曹仲康為最強,但自今年二月以來,他們卻發現力量之門似被突然打開,之間百般努力也沒法突破的力量之壁居然可以被輕輕邁過,在大約兩三個月的時間裏,曹文遠曹元讓曹文和皆成功突破至第八級力量上麵,曹伯道雖也有提升,卻稍遜諸人,隻到了第七級頂峰便沒法再有精進,這些,曹仲德都知道。


    可是,在剛才,曹伯道所展現出來的力量卻遠遠超過了曹仲德的估計!


    (這力量,比公明…不,比仲康…不,就算是文遠麵對上現在的伯道也隻有脆敗收場!)


    (是在不知道的時候取得了提升,還是…他一直都在隱藏自己的真正力量?!)


    驚疑交加,曹仲德一時間竟沒有注意到自己上方的動靜,直到聲音又大了一些,他才注意過來,抬頭向上看去。


    那裏,從剛才起就被打進佛像當中的宏道仍然深陷其中,血流滿麵的他動也不動,兩隻眼睛都被血糊上,也不知是睜是閉。


    自剛才起,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但,現在,卻開始有奇怪的低低響聲在他的身周出現,不過,隻看一眼,曹仲德便又將視線收迴。


    (釋浮圖確實厲害,受了這樣子的傷也能很快的重新修補身體,佛門功法,確有其妙…)


    此時,壽十方曹伯道功力都已提聚至頂,兩人相對而立,一個宛然便是一朵清香白蓮,獨植於混沌濁世當中,仰風搖曳,不肯稍假世情,一個卻如同一口魔刀,通體濃黑,卻皆是由重血結出,所散所發皆是狠意殺心,恰如天殺降世,要來結算世人罪孽。


    “百道,最後一個機會!”


    麵對壽十方的吼叫,曹伯道的神色卻是出奇的鎮定。


    “十方,今天在這裏阻止你,或者以後在某個地方眼看著你被很多人圍攻倒下…我寧可選擇前者。”


    “那,就來戰吧!”


    隨著這撕裂一樣的吼聲,白蓮獄刀,同時衝天拔起,仰向對方!


    (糟糕!最大的可能是同歸於盡!)


    體力不支,眼力仍在,曹仲德一眼已看出情勢所向,但僅存的一點力量也都用來鎮壓體內毒素,他已沒法做到什麽。


    喀啦喀啦的聲音卻響得更緊了,還伴隨著大塊大塊的土塊,摔落下來。


    此時,獄刀眼看已將要斬上白蓮!


    “呔!”


    突如其來的吼叫,充滿著複雜的情感:有憤怒,有喜悅,有焦急,有欣慰…而,淩駕於所有這些東西之上的,是力量!


    強大無匹的力量!


    巨吼聲中,身長丈八的金身羅漢驀地出現,左手成拳,重重轟上獄刀鋒刃,右手作鉗,將白蓮輕輕拈住。


    霹靂連環炸響,曹伯道壽十方皆隻覺大力驀然湧至,再不能自製身形,一齊向後倒飛,隻聽得“通”,“通”兩聲,分別重重撞在兩側殿牆上,方才止住去勢,緩緩滑下—牆上早出現巨大裂紋,延展開來。


    隻見得殿中煙塵飛揚,當中似乎有人巍然而立,身上的怒意翻翻滾滾,已是強烈之極,卻又夾雜著怎麽也壓不下去的喜悅。


    “白蓮淨土,地獄殺道…當初我傳給你們兩個小混蛋的時候,是為了讓你們自己拚命用的嗎?!”


    帝少景十一年五月十三,沒身十三年後,魔彌陀重迴人間!


    太平記十二卷,結。


    後記:第十二卷是目前為止最短的一卷,隻有一章,而這一章的名字,則是早在第八第九卷還沒寫出來時就擬好了的,叫做“最長的一天”。


    因為,第十二卷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一天當中發生,五月十三,伽藍菩薩誕辰。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有戲劇的感覺,很充實,很有趣,寫作時會覺得節奏感非常強,特別緊湊,但大家喜不喜歡…隻有看完後才會知道。


    第十二卷的結尾是早在構思白蓮篇時就搞出來了,那個時候…是三年前,二零零三年的時候,當時我還沒有結婚,還相信自己能夠在過年前把秋水長空寫完。


    不管怎麽說,那都是我的痛,一想起來就會很痛。


    太平記…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這裏,雖然離我的整個計劃還很遠,可畢竟已走到了這裏。


    能夠一直跟到這裏的朋友,我要說一聲謝謝,感覺上太平記的定位始終是一個小眾讀物,頭緒太多太亂,而且更新的速度也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堅持看下來…真得是很不容易。


    在我而言,太平記不完全是一部小說,它更應該說是一個夢想,一個很瘋狂也很混亂的夢想,最早的時候,是受了聖戰,亞爾斯蘭和亞曆克斯等作品的影響,希望也搞一部架空曆史出來,又因為我始終是國學流的,所以希望能夠架設出一個可以包容進整個中國曆史的世界。


    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似曾相似的名字,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似曾相識的故事。


    曾經,我夢想著可以靠它成名,靠它致富,靠他成為新時代的金庸和古龍,但今天,這個想法是早已沒有了。


    今天,它隻是我的一個簡單夢想,因為我已知道我將不再有可能成為一名職業作家,我也永不可能在某所大學當中成為一名語文或曆史老師,寫作和閱讀將永遠隻能成為我的業餘愛好。


    但夢想,人總是要有夢想的。


    一天天變老,工作的比重漸大,兒子也在長大,很久以來我都感到精力和時間越來越形窘迫,也許某一天,一項工作就會讓太平記的更新突然中斷掉半個月或者更久。


    我更怕的是,在這樣的循環中,我會最終喪失掉堅持下去的意誌和能力。


    作為進化樹上的一種生物,人始終是軟弱的,作為社會機器中的一個部分,人始終是不確定的,所以我不能承諾“我一定會寫完”之類的話,我隻能說,至少,現在,我仍有堅定的決心要把太平記完成,我還希望,在完成它之後,我還可以把赤千山柴天乘他們的故事和花平蘇元肖兵他們的故事和阿郎溫良玉他們的故事給揀起來寫完。


    至少,現在,我還有這樣的信心,還有這樣的夢想。


    …夢想,人總是要有夢想的。


    謝謝大家一直陪我走到這裏,謝謝。


    孔璋,字於西元二零零六年四月十六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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