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


    此地最豪華的一間酒樓。


    督糧道於運和、淮安知府常火炎正在把酒言歡。這是一次規格很高的宴請,那些菜式尋常人莫要說吃,聽都沒聽過。


    “於公子,請。”


    “常兄,請。”


    倆人的關係急劇升溫,是從於運和當堂說出那番“經典廢話”之後。


    淮揚官場都很好奇這位於道台經曆了什麽,以至於變化如此之大,進步如此之快。


    也許,這就是家學吧?


    老軍機的家學,居然恐怖如斯。


    總之,於運和如今混的風生水起。


    辦事順利,暢通無阻,目前正在爭取在不拚爹的前提下,搞個“卓異”的吏部考評。


    “於公子放心,吏部文選司的主事和在下是同鄉。屆時送些土特產,再加上令尊的麵子,他定然會給麵子。”


    “常兄,深藏不露。”


    “在大清混,誰還沒幾個朋友嘛。以後這江北亂不亂,咱們弟兄倆能占一大半。”


    倆人相視而笑,十分爽朗。


    ……


    酒過三巡,打發掉了伺候的下人。


    常知府突然歎了一口氣:


    “咱們最近頻頻大出血,年關將至,用銀子的地方數不勝數,這損失咱們得想辦法補迴來啊。”


    “怎麽補?”


    “你說偽吳王敢派死士當街刺殺封疆大吏,那他有沒有可能派兵來清江浦燒幾座糧倉?”


    於運和心裏一抖,詫異的望著這個滿臉橫肉的家夥。


    說真的,此人在形象上更接近一個殺豬佬。難怪在知府任上盤桓十年,都未曾進步。就是被這形象給拖累了!


    知府再往上走,就必須經過陛見,而他這副尊榮曾經給乾隆留下了深刻印象。


    坊間傳聞:“帝甚詫之,不悅,搖頭”。


    從此,他遂絕了進步的希望,一心琢磨黃白之物。


    ……


    望著常知府殷切的眼神,


    於運和認真答道:“或許有。”


    常火炎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指著桌子上的一盤折耳根問道:


    “於兄弟吃不慣吧?”


    “味道略怪。”


    150兩一桌的菜,裏麵混進了一道涼拌折耳根,特別反差。實際乃是酒樓掌櫃知道府尊有這點小小愛好,故而每次照例上一盤。


    ……


    常火炎猜到他心存疑惑,夾起一筷子,笑道:


    “不怕老弟笑話。你之砒霜,我之甘霖。”


    “何也?”


    “餘幼時即火大,家貧,無以娶妻為慰,遂不慰。破衣赤腳,冷粥鹹菜,苦苦求學,同窗之美食華服美婢,隻敢稍視。視之,則邪魔入心,如螞蟻爬心,渾身炙熱,坐臥不寧!何解?竹杖輕芒,入山野采耳根,入口初酸腥,後甘甜。此物大妙,敗火降毒,餘方稍減邪念,專心讀書!”


    於運和煥然大悟。


    他是世家公子,從小雖學業辛苦,可婢女、書童、書房四房這類的物件可隨意取用。


    對於四川學子常火炎的難言窘迫,他不太能理解。


    出於禮貌,也來了一小筷子。


    借著酒勁勉強吃下了肚。


    ……


    通過常知府之口,他了解了許多江北的官場逸聞,還有一些從未聽過的地方陋規。


    於運和心中暗唿開眼,同時對於父親的苦心有了更深的了解。原來書裏學的那些鳥知識,都是騙人的。


    前些日子,


    父親令老管家手持親筆書信而來,代父訓子。


    言辭之犀利露骨、離經叛道、尖酸刻薄,令自己渾身大汗,20年的思想防線分崩離析。


    苦思冥想數日,發現在邏輯上竟無法推翻老父親的理論。


    於是決定嚐試一下。


    畢竟親爹是不可能坑兒子的。


    一嚐試,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妙啊,妙不可言。


    同僚一團和氣,再無掣肘,再無太極拳。


    下屬們更是恭敬有加,絕無陽奉陰違。早請示,晚匯報,初一十五還要主動登門檢討。


    從通判到書辦,時間都好像提前約好了。前一人剛離開,後一人就到了。總之絕不會發生撞車照麵的情況。


    底下人懂事的讓人心疼!


    於運和頭一次體會到了,遊刃有餘做個道台的感覺。


    自信!


    必須自信!


    ……


    一場應酬接近尾聲,倆人微醺。


    常知府試探道:


    “於老弟,為兄安排了一場頗具本地特色的消食運動,同去否?”


    於運和自然知道消食運動的正確打開方式。


    笑道:


    “同去同去。但在下有一特殊癖好,姑娘之相貌可稍平庸,但必須會和詩,若再懂點音律更佳。”


    “老常早就打聽清楚嘍。今日到場的全是女校書,隨你考校。”


    倆人出了酒樓,各自坐上一頂綠呢大轎,晃晃悠悠去了城中一處雅致小院。


    推開門,珠光寶氣,香風拂麵,一股生命的悸動令人眩暈。


    隻恨不能啖盡天下梅花鹿。


    常火炎終於有了些兩榜進士的斯文模樣,摘下紅纓帽,高聲吟道:


    “君生太晚,吾生太早。


    今日相遇,恰恰好!“


    一姑娘笑語盈盈,接過紅纓帽,隨口說道:


    “夏已逝,秋剛至。


    郎君不惑,妾身二八,不老不小,正正好!”


    於運和激動的兩眼放光,對對對,就是這種輕薄中透著儒雅的感覺。


    老常懂弟!


    一番肆意揮灑,不必細述!


    ……


    江北大營5000兵丁,在海蘭察的帶領下冒著烈日趕到揚州城。


    隻見城門緊鎖,城內黑煙滾滾。


    “快開城門。”


    城牆上的兵丁不敢擅自作主,連忙去請示胡佐佑。


    他沉思片刻,決定暫不開門。


    因為揚平倉還有另外幾處著火點還未燒幹淨。萬一,被人翻出點什麽就麻煩了。做事首尾一定要幹淨。


    老胡雖擅長嘴炮,貌似憨傻,實則精明,每一炮都是有的放矢。


    他嚴肅的告訴兵丁:


    “轉告海都統,揚州城內緊外鬆,正在抓捕城中餘匪,若倉促開門可能金甌有缺。勞煩他率軍在城外歇息2個時辰。”


    “萬一海都統發怒怎麽辦?”


    “重複以上話。”


    ……


    於是,海蘭察率數千援兵在城外。


    曬,曬足了2個時辰。


    這些疲憊的丘八們把全揚州城的祖先都給問候了,尤其是胡知府。


    不過胡知府並不在意。如果隔空辱罵能夠讓一個人暴亡的話,這世上就沒有壞人了。


    直到城內亂糟糟鬧騰的差不多了。


    他才深吸一口氣:


    “開城門,讓大軍進城。”


    烏泱泱的數千援兵,罵罵咧咧的進了城。


    幾十裏的奔波加上暴曬的憤怒,讓他們部分失控。沿著繁華街道吃起了免費自助餐,邊吃邊拿,借機發泄心中不滿。


    這種時候,


    就連海蘭察都不敢阻止。因為士氣已經到了臨界點,一味地強壓可能引起兵變。


    平時操練,軍棍鞭子隨便上,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那是事出有因,新兵們不至於造反。


    這會所有人心裏都憋著一團火,你壓一個試試?


    把你丫打成母牛!


    ……


    海蘭察一路縱馬狂奔,趕到揚州府衙。


    隻見正在抹眼淚的胡知府,哭著對自己冒出一句:


    “揚州百姓何罪?受此大難。”


    一句話,就把他的怒氣平了一半。滿頭大汗的海蘭察愣是沒想出來該從哪兒開始罵人。


    又聽到這老貨擦幹眼淚,說出了一句特別無恥的話:


    “罷了,為了大清再苦一苦揚州人吧。”


    “海都統,本官會對此事保密的。絕不向朝廷彈劾江北大營兵丁在城內犯下的罪狀,你知道的,本官是都察院外放下來的,院裏人頭熟。”


    “~”


    海蘭察隻覺心中憋悶,氣短心鬱。


    沙啞嗓音問道:


    “到底怎麽迴事?”


    胡知府剛止住的眼淚,瞬間橫流,嗚咽了半天,才吐出四個字:


    “藩台,死了。”


    ……


    轟,海蘭察瞬間眩暈,幾乎站不穩腳步。


    半天才紅著眼睛吼道:


    “到底怎麽迴事?”


    可胡知府哭的太厲害,怎麽也表達不清楚。


    隻能由一屬官解釋清楚事情的經過,並且帶著他去見了錢峰的屍體,隻見6個觸目驚心的窟窿,血已流幹。


    乘坐的馬車,也作為證物放置在一起。


    海蘭察望著損毀嚴重的馬車,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起。


    “出去。都滾出去。”


    等到屋子裏再無他人,他才冷靜的開始尋摸。


    屍體,衣服,靴子,馬車,一處也不放過~最終在紅纓帽內發現了一張卷起的紙條。


    他隻看了一眼就覺頭頂炸了個大雷,連忙藏好。


    離開時一聲不吭。


    當晚就集結兵力,在城外紮營。


    次日就匆匆返迴江北大營,令人在揚州和儀征之間設置了3道臨時防線,名曰檢查來往商人違禁貨物。


    淮揚官麵的統一對外說法是:


    一切責任都歸偽吳王,是他刺殺了大清官錢峰,還一把火燒了揚州的5處官倉,以及淮安清江浦碼頭的2處小倉。


    ……


    揚州府城內,一處4進私宅。


    劉千聽完匯報,頗為滿意。


    “情報署為王爺立下大功,諸位皆有賞。刺殺小組兩人各賞100兩。楊遇春賞50兩,其餘參與人員各賞10兩。”


    “謝署長。”


    “城內還在大搜捕?”


    “是的,官兵這次像是認真了,挨家挨戶的搜索。”


    劉千突然指著那些直衝雲霄的黑煙:


    “這些和我們有關係嗎?”


    眾人一愣,互相對視幾眼,搖搖頭。


    “娘的,咄咄怪事。”劉千一臉費解,“我總覺得有人在渾水摸魚?”


    一小個子凝重道:


    “署長英明。上次督糧道衙門在洪澤湖被燒的那批糧船也透著古怪。”


    他就是在車廂內開炮的刺客,名叫蔣天木。目前擔任情報署在揚州府的負責人。


    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


    “署長,我懷疑是清廷的這些狗官賊喊捉賊,把黑鍋扣在我們腦門了。這些人有前科,有動機,也有膽量。”


    劉千眼裏放光,猛地一拍桌子。


    “還真有可能。”


    ……


    蔣天木見目的達到,退到一側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劉千突然問道:


    “楊遇春那小子怎麽樣?”


    當時假扮茶水攤老板的漢子,立刻恭敬迴答:


    “此人身手很好,超過情報署所有的行動好手。但是~”


    “但是什麽?”


    “他那身武夫氣質,隔著三丈就能聞出來。”


    劉千也有同感:


    “把他打發迴第2軍團吧。”


    “是。”


    情報署,是李家軍係統內等級最為森嚴的一處存在。


    都說軍令如山倒,實際上情報署內才是真的違令必死。


    軍隊隻有臨戰時,手段才狠辣。而情報署內,走錯屋子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比如上個月,


    總部有一文書意外走錯了屋子,嚐試打開檔案室的銅鎖,搗鼓不開發現走錯門了。被聞訊趕來的衛兵拿下。


    之後,很快就接到了劉千的批示:


    處決!


    ……


    如今的情報署,已不是往昔的簡陋機構。


    在十幾個州縣擁有行動據點,內藏金銀和兵器。


    共計擁有800多個正式情報人員,2000多編外人員,還有數目不詳的“合作耳目”。


    所謂的耳目,就是拿銀子換情報的人。


    這些人的身份五花八門,有衙門幫閑、有三教九流,有官府中佐吏,共同點是隻認銀子。


    而每塊區域的負責人被稱為組長,家眷統一安置在蘇州城和江寧城監視居住。


    情報署總部設在蘇州。


    為了保密搬出了府城,搬到了幾十裏外的木瀆鎮徐家墳。


    此地名有些不吉,但地形特殊。


    天平山、白馬澗、天池山、靈岩山等環繞。


    眾所周知蘇州沒有高山,所謂的山不過是海拔一二百米的小山丘。


    ……


    木瀆鎮徐家墳區域平時很寧靜。


    如今蓋起了成片的房子,還有圍牆、瞭望炮樓。門口未曾掛牌,更顯低調。


    劉千是江湖人出身,對於隱匿蹤跡很敏感。


    總部選擇在此地,是經過充分考慮的。


    周邊的山雖不高,但卻連綿不絕,方向四通八達。隨處也上,隨處可下,最終都可以抵達總部。


    有心人若想監控跟蹤,難度頗大。


    而總部一旦遇險必須撤離時,附近不遠就是河道,坐船可匯入太湖或者大運河。


    在一覽無餘的江南大平原,屬於難得的狡兔三窟之地。


    劉千特意申請了7000兩的建築經費。


    之後又派人實地勘察,將附近密林、山道、峰穀繪製地圖。


    在幾處製高點修築木屋,日常配備觀察哨,若有險情,則以響箭示警。總部警衛會立即攜犬支援。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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