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城,


    前常州知府董昌盛被五花大綁,押解到了城牆下。


    他麵如土色,懊惱不已,涕淚橫流,高唿冤枉,早知如此還不如死在常州府,至少還算是殉國!


    而現在,卻是算罪臣。


    監斬的八旗兵丁可懶得聽他囉嗦,一人按著他,一人揪著他辮子,用力的往前拉著。


    然後,哢嚓一刀。


    首級就咕嚕嚕落地了。


    此事被總督府簡單的寫入公文裏,奏報兵部備案。


    戰時,兩江總督斬殺一員棄城逃跑的守土官,實在算不得什麽。


    朝廷甚至不會多問一句。


    而殺了為首的董昌盛,其餘官紳的下場也落不了好。


    參領阿思富,借機發作。


    掠奪這些人所有隨身財產,抓入大牢,細細的拷問排除匪諜嫌疑。


    家眷嘛,自然也沒有好下場。


    稍有姿色的被麾下八旗官佐們發賣去了秦淮河,換些銀錢。


    少數人即使去衙門告官,也不會被受理。


    因為目前兩江官場隻關注一件大事:剿殺李賊!


    其他的一切,都靠邊站。


    戰時,以大局為重!


    ……


    紫禁城,暫時告別了它的主人。


    乾隆由於急火攻心,養病需要,暫時離開了這座冷冰冰的宮城,移駕圓明園。


    2000護軍,以及軍機處所有大臣隨行,


    在圓明園開始辦公,處理帝國的一切軍務。


    “於敏中,湖北那邊有新消息嗎?”


    “迴皇上,沒有。自從接到阿相的上一份折子後,就沒有來過第二份折子。”


    乾隆望著圓明園的景色,一言不發。


    章佳.阿桂,忠誠可昭日月。


    他竟然拋下大軍,僅率少數親兵,翻越連綿山嶺,自身去指揮湖北的戰事。


    而大軍則是由他的副手,富察.明亮統帥。


    繞道向東,準備從安徽廬州南下,渡江至江西九江府,再西進。


    如此周折,是因為白蓮教占據了襄陽城。


    阿桂僅僅是試探性的進攻了兩次襄陽,就放棄了。


    僅留下了陝西綠營,和河南綠營繼續攻打。


    京旗隻能用於最關鍵的野戰,絕不能消耗在攻打堅城上。


    ……


    “阿桂這個奴才,還是忠誠肯辦事的。”乾隆慢悠悠冒出一句。


    於敏中雖然是文臣,卻也了解一些最基本的軍事常識。


    比如說,


    北方政權想一統天下,大軍的南下通道有3條。


    西線,是從陝西進入四川。


    中線,是走河南南陽,進入湖北。


    東線,是走江蘇,渡過淮河、長江。


    (實際上,還有第4條通道,但超越了正常人類的極限,就連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一條大迂迴路線。)


    白蓮教好死不死的占據了襄陽,就意味著堵住了中線的南下通道。


    逼的大軍,多走了上千裏路。


    半晌,乾隆突然幽幽的來了一句:


    “於愛卿,說說你對朝廷平叛的看法?”


    “以全國打一隅,勝利隻是時間問題。白蓮教看似猖獗,實則是借勢裹挾起步,缺乏組織紀律性,和深遠的戰略眼光。朝廷當先行剿殺,挫其銳氣,後安撫饑民,連打帶消,白蓮成不了大事。”


    “嗯,你說的很好。不過,朕想問的是江南!”


    於敏中一愣,趕緊低下頭:


    “江南賊酋更陰險,但好在是四戰之地。隻要露出一絲破綻,八旗馬隊就可以奪迴江南。唯一顧慮的是,不能讓戰火傷了元氣,亦不能時間拖得太久,畢竟江南是朝廷的錢袋子。”


    ……


    乾隆很認真的轉過身,盯著於敏中。


    半晌才輕聲問道:


    “你還沒到70吧?”


    “臣今年虛庚63。”


    “朕比伱還大3歲,算的是同輩人了。”


    “臣不敢。”


    於敏中誠惶誠恐,就想順勢下跪。


    被乾隆製止了,盯著他,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於家就在江南(鎮江府)金壇,想必有書信來往吧?”


    “是,每月皆有書信。”


    “金壇還在官兵手裏嗎?”


    “危如累卵,岌岌可危。”


    “嗯,仔細告訴朕,江南的反賊到底是何番模樣?”乾隆平靜的說道,“朕不看兵部的折子,隻想聽你於氏族人的親曆轉述。”


    於敏中愣了片刻,突然潸然淚下。


    嗚咽道:


    “皇上,江南反賊雖鬧的不大,可卻是槍炮犀利,誌在我大清社稷呀。”


    乾隆臉色平靜,背過手去,一言不發。


    ……


    圓明園,曲水島渚。


    置身於此,讓人心情舒暢。


    尤其是那些仿江南園林的景色,更是讓乾隆找到了久違的溫馨。


    皇上愛江南,人人皆知,可江南卻是負帝心了。


    總管太監秦駟,走路悄無聲息,低聲說道:


    “主子,人帶到了。”


    “嗯。”


    兩淮鹽運使,尤拔世,一身粗布囚服。


    身後站立著兩個佩刀的侍衛,警惕的將手按在他的肩上。


    尤拔世撲通跪地,不停的磕頭。


    咚咚咚!


    乾隆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他。


    半晌,才開口了:“你辜負了朕。”


    “罪臣自知不可饒恕,隻求一死。”


    “尤拔世,李鬱起兵反了,一下子就吞下了蘇鬆常鎮太五府縣。”


    乾隆說的很平靜,注意觀察著他的反應。


    錯愕,迷茫,然後是震驚,若有所思。


    “皇上,是不是蘇州府豪強,因為協辦錢糧有功,朱珪親自保舉,還被朝廷嘉獎的那個年輕人李鬱?”


    ……


    乾隆的臉皮抽抽,哼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正是。朱珪這個老東西,瞎了狗眼。”


    尤拔世心裏湧起一股很難形容的痛快,他和朱珪有嫌隙,在京城的時候就形如水火。


    自己就算是臨死,多拉幾個墊背的也是喜事。


    他突然發現,老皇帝的眼光冷冷的盯著自己。


    “朕已經降旨了,將朱珪連降7級,貶為廣東南海知縣。朕是要懲罰他識人不明的錯誤。你在揚州任上,可曾和李賊打過交道?”


    “聽過,但未曾當麵打過交道。”


    “當真?”


    “皇上,罪臣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麽可隱瞞的?”


    尤拔世苦笑,搖搖頭說道:


    “或許,罪臣落到今天的地步,也是被此人算計的。”


    乾隆憤怒,一腳踹翻他,罵道:


    “你勾連私鹽販子,上下撈錢,居然說是被人算計?那李賊拿著刀,強迫你貪墨的銀子不成?”


    尤拔世爬起來,跪好了,思索了一會,認真的說道:


    “罪臣在兩淮鹽務任上,做的那些事可謂是滴水不漏,打通了整個鏈條,罪臣可以自信的講一句,毫無紕漏!可自從被卷入刺殺巡撫案、劫囚車案、直到被欽差錢峰查出來,背後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推動著事態發展。臣自從入獄後,就苦苦思索,不得答案。今天皇上的話,提醒了罪臣。”


    “你的意思是,李賊一手策劃的?”


    “罪臣沒有依據,隻是直覺。”


    ……


    沉默,隻聽的樹枝沙沙作響。


    乾隆突然開口:“你們兩個,後退20步。”


    “嗻。”


    兩名侍衛,立即退出亭子。


    “尤拔世,朕不殺你,將你流放伊犁軍前效力。”


    “謝皇上天恩。”


    乾隆輕聲問道:


    “朕問你一件事,你要說實話。蘇州李鬱叛亂,背後有大人物嗎?”


    原本在痛哭流涕的尤拔世,一下子如同雷劈,僵在了原地。


    陷入了失神的狀態。


    乾隆也不著急,就這這麽安靜的等著他開口。


    “罪臣,可能無法對所說的話負責。”


    “無妨,朕不問證據,也不降罪,隻想聽你的直覺。”


    “那李賊能在地方暢通無阻,除了銀子、手段狠辣之外,據說還有一些通天的本事。”


    乾隆的眼睛眯了起來,拳頭也攥緊了。


    隻聽得尤拔世,以一種古怪語氣說道:


    “罪臣聽一位同年講過,李鬱很了解朝廷的大事,甚至能幫地方上解決一些難事。想來,他在中樞有消息來源,甚至是~”


    乾隆的手微微顫抖,壓低聲音問道:


    “是誰?”


    “罪臣不知。”


    “就算是毫無根據的猜測,你也可以講,朕赦你無罪。”


    “罪臣真的不知,皇上可派遣得力人手,仔細查訪。想來無非是門人、銀錢關係。”


    ……


    尤拔世被帶走了。


    心情平靜,內心狂喜。


    不止是因為流放的結局滿意,更重要的是給一些人埋下了地雷。


    實際上他知道李鬱和王神仙來往過密。


    而王神仙又是和珅的觸手,上層圈子裏沒有真正的秘密。


    但是他不講,是為了給自己留下後路。


    和珅的崛起太快,堪稱奇跡。


    自己掀了他的老底,未必能整死他,最多是狼狽。


    而和珅騰一旦出手來,就會把自己碾死。


    伊犁那地方死掉幾個流放罪官,太正常了。


    而他故意提醒,從門人、銀錢關係查。


    看似指向模糊,可若查起來範圍很小。


    他想給另外一個人埋雷,那就是同為江蘇老鄉,又身在中樞,又拿了大筆的好處,臨到頭卻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的軍機處大臣——


    漢臣領魁於敏中!


    ……


    有了皇帝的口諭,刑部辦事效率極高。


    顯赫一時的尤拔世,就這樣消失在了京城朝野。


    發配到了伊犁一處最前端的卡倫,當起了苦役。


    而另外一個被流放的漢軍旗人,馬忠義,卻悄悄出現在了圓明園。


    “皇~上。”


    一聲飽含委屈、激動的高唿。


    馬忠義一磕到底,久久不願起身。


    乾隆看著他顫抖的肩膀,還有滿是凍瘡的手背,也有些莫名感動。


    “恨朕嗎?”


    “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起來說話。”


    乾隆突然問道:


    “蘇州府豪強李鬱,有印象否?”


    馬忠義脫口而出:“有,印象深刻。”


    “嗯,他私下打造火器,蓄積死士,短短數日就占據了江南20多個城池。”


    馬忠義呆住了,在努力的消化這個消息。


    半晌,才感慨道:


    “知人知麵不知心。”


    乾隆點點頭,端起茶喝了一口:


    “當初,你也沒看出來?”


    “稍有懷疑。現在想來,那一連串的事,應當都是此人搗鬼。”


    “兵部最新的軍報,你看完了再說。”


    ……


    馬忠義從太監手裏接過兵部軍報,快速瀏覽了一遍。


    又重頭看了第二遍。


    脫口而出:


    “皇上,白蓮雖然勢大,可江南才是急患。”


    “嗯?”


    “白蓮就好似背瘡,而江南李賊則好似月退部箭傷,持續流血,不止血,是會脫力死人的。”


    一旁伺候的總管太監秦駟,驚愕的抬起頭。


    在禦前說“死,血”這些忌諱的詞,你是不是有大病?


    然而,乾隆麵色如常。


    主子淡定,奴才自然也要保持一致。


    於是秦總管默默的低頭。


    聽的皇上反問道:


    “背瘡,也是會死人的。”


    馬忠義抬頭道:


    “背瘡,短時間不會破。隻需周圍用藥,控製住規模。待到時機成熟,割開放膿,之後靜養,即可無恙。”


    “而箭傷,每走一步都在流血,一點都不能拖!”


    殿內安靜的一根針掉下都能聽見。


    乾隆起身,欣慰道:


    “你在關外冰天雪地吃的那些苦,沒白吃。”


    “你有如此眼光,朕很欣慰。”


    馬忠義撲通,又跪在地上,哭的像個孩子。


    “哭吧,哭吧。把那些委屈都哭出來,然後去太醫院,好好的治一下凍瘡。”


    “告訴太醫院院判,忠義很累,多開些滋補安神的藥。”


    ……


    京城內,


    於敏中的宅子,太監突然上門。


    “於大人勞苦功高,皇上禦賜吉林老山參兩顆,讓您養好精神。”


    “謝皇上。”


    二兒子,於時和接過了錦盒,又攙扶著老爹進入了內室。


    “爹,你怎麽出了這麽多汗?”


    “伴君如伴虎啊,戰戰兢兢,汗如雨下。”


    “爹,您是漢臣之首魁,皇上信任有加~”


    於敏中擺擺手,結束了這個不能深入的話題。


    費勁的靠在塌上,就著油燈抽了一會,攢足了精力。


    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問道:


    “最近家中有客人否?”


    “有。”


    於時和,連忙小聲的說道:


    “浙江巡撫王亶望,派家人送來黃米3萬。湖廣總督陳輝祖,送來白米5萬。老家的父母官,也托人送來了~”


    “老家的,退掉。”


    “是。”


    ……


    於時和,又翻出了兩份書信。


    “全族402口,按照您的吩咐,盡數撤進江寧城了。”


    “嗯,城中有幾個門生故吏照應著,老夫就安心了。”


    “爹,大哥的書信裏把賊酋描述的好似托塔李天王,是不是誇張了?”


    “不,怕是還低估了。”


    “啊?”


    “老夫估計,皇上也是這麽想的。”


    “那阿桂為什麽去了湖北,不去江南~”


    “以後稱唿朝廷大員要用敬稱,不要直唿其名。還有,朝廷的軍機大事你不該多問。身為官宦子弟,為人要謹慎,須知禍從口出。少說,多聽。”


    “是。”


    於時和滿口答應,不過心裏卻是不以為然的。


    自家老頭子年齡越大,膽子越小了。


    在丫鬟的伺候下,於敏中慢慢的進入了睡眠。


    而乾隆卻是瞪著眼睛,久久無法入睡。


    他的記性很好,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和折子都迴顧了一遍。


    “黃文運背叛了朕,福成也背叛了朕,還有那些無恥的江南士紳。嗬嗬嗬,賊酋好大的本事。”


    “漢官不可信,內務府的奴才也不可信。這天下,朕還能信任誰?”


    ……


    夜深,寂靜。


    乾隆悄然起床,打發了太監宮女。


    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揉搓了數十遍疲憊的臉皮,又叩齒20下。


    挺起腰板,翻開了幾份密折。


    “來人。”


    “奴才在。”


    “掌燈,把《皇輿全覽圖》掛起來,就掛在這麵牆上。”


    十幾個太監、宮女舉著油燈,肅立不動宛如物件一般。


    老皇帝瞪著大眼睛,在輿圖上反複推敲了半天。


    突然放聲大笑:


    “筆墨伺候,朕要親自擬旨,決勝於三千裏之外。大清國鐵桶一般的江山,豈是個孫猴子能鬧騰壞的。”


    “嗻。”


    總管太監秦駟開心無比。


    皇上的突然振奮,他感同身受。


    作為距離皇上最近的內侍,他的忠心可比日月。


    皇上喜,他就喜。皇上憂,他就憂。


    皇上生病的時候,他恨不得自己能替代生病。


    哪怕皇上痛罵自己,也毫無怨言。


    因為,要做個好奴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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