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令城牆上的許多人都憋著笑。


    當眾被人戳穿謊言,同知卻絲毫不尷尬,麵色如常,此乃清廷為官的基本素質。


    指使屬下繼續喊話:


    “那你們還想要什麽?趕緊撤離揚州城吧,否則朝廷大軍一來,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我們要一個承諾,不許克扣工錢,給我們灶丁一條活路。”


    “本官對天發誓,一定做到。”


    於是,聚集在城外的灶丁開始集結撤離。


    這讓城牆上的揚州官紳,驚喜不已,反賊這麽好說話?有人甚至開始動心,要不要派兵出城追殺。


    ……


    正激烈討論著,突然城外一聲炮響。


    一發6磅炮彈,劃過天空,砸在了城牆上。


    眾人嚇的連忙蹲下,溜下城牆。


    “打,打,反擊。”


    揚州城熱鬧了2個時辰,兵丁們不要錢一般開炮,打銃,還有胡亂放箭。


    遠處,李大虎看的納悶。


    “他們這是在壯膽嗎?”


    “大約是吧。”


    “我有理由懷疑,他們是在故意消耗朝廷資產。”


    數日後,揚州府呈送兵部的800裏加急中,果然瘋狂的夾帶私貨。


    守城擊退賊兵,消耗了天文數字的炮子,火藥,還有報廢槍炮。還有刺殺巡撫當夜,刺客的同夥惡意焚燒了8處官倉,損失慘重。


    全部加起來,足有13萬兩蒸發了。


    同時,江蘇老鄉於敏中收了1萬兩,和珅收了1萬兩。


    收了,就是好兆頭。


    作為天子重臣,軍機處大佬,他們知道輕重。


    而彈劾揭露尤拔世罪狀的折子,也雪片一般飛向京城。


    福康安寫了一份,朱珪聯名了。


    揚州同知單獨寫了一份,府城幾十位士紳聯名寫了一份。


    乾隆看的心驚肉跳,直唿朕的心腹,怎麽就變成這般模樣了。


    居然背著朕欺上瞞下,還大搞私鹽。


    甚至,有刺殺巡撫的嫌疑?


    兩門銅炮,這是多大的手麵,尋常綠營都沒有裝備的好貨色,要說這刺客背後沒有大人物,朕也不信。


    “查,派禦史錢峰去江蘇嚴查。”


    “奴才鬥膽,建議將胡禦史下放揚州署理知府。”


    “說說理由?”


    “胡禦史有氣節,擅長引導風氣,教育士紳百姓。揚州風氣奢靡,有必要遏製一二。”


    “朕準了,軍機處擬旨吧。”


    ……


    錢峰,都察院出了名的刺兒頭。


    私底下,被人說長了一張狗臉,不認人,無論是誰,他都敢參。


    甚至,好幾次弄的乾隆頗為不悅。


    若不是要維持一個“兼聽則明”的明君形象,乾隆早把他流放寧古塔了。


    如此臣子,打發去啃硬骨頭最為適宜。


    錢峰領旨後,當天就匆匆出京了。


    次日,欽差儀仗隻能尷尬的趕緊追趕。


    胡禦史,走出吏部的一瞬間,開心的走不了直線。


    站在大街上,高聲吟誦: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街道旁的酒樓,靠窗的幾位食客聽了,肅然起敬。


    此子雖人醜,誌向卻大,不得小覷。


    卻不料,懷裏的姐兒噗嗤笑了。


    食客不悅,他也是科舉愛好者,問道:


    “姑娘可知,張載的這四句是何等精妙壯哉,濃縮了多少微言大義。”


    “奴家覺得沒那麽複雜,去繁就簡,翻譯一下,就四個字。”


    “啥?”


    “我想當官。”


    食客愣了半晌,默默點頭。


    “姑娘,想來你的家世也不簡單,明珠蒙塵,在這唱曲屈才了。鄙人府上缺一個算賬侍妾,月銀10兩,包吃住,長期合同,不累,後宅排名此次於正妻,不知願意否?”


    “奴家願意。”


    酒樓掌櫃的聽了,也不由得感慨,知識改變命運。


    ……


    從京官到江南太守,這一步可謂是難之又難。


    胡禦史不知道,為何天上會掉餡餅,他心情愉悅,巴不得現在就飛到揚州上任。


    然而,


    他的噩夢才開始,因為上任之前需要走很多關節。


    紫禁城謝恩後,就是六部拜訪,送禮。


    軍機處,六部堂官,吏部侍郎,郎中,胥吏~還有同年,同僚,同鄉~


    少了一個都不行。


    胡禦史家底薄,在京這些年又是清水衙門,吃住花銷還大,拉下了饑荒。


    很快,他就開始額頭冒汗了。


    沒有6000兩銀子,他休想通關!


    而幾千裏外,


    一筆寫不出兩個胡字的漕運總督府,胡師爺,就輕鬆多了,他不缺銀子,幕資豐厚,還時常有外快。


    而且,他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在堅持不懈的運作下,徽州胡氏宗族,終於接納了他。


    百年後,他終於可以葬入祖墳了。


    除了他運作搞掉清風寨,讓祖墳所在的大山重歸寧靜之外,也有積極捐獻2000兩銀子為族裏購置義田的緣故。


    總之,胡師爺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然而,又被人砸了一塊石頭。


    “李鬱那小子,想做我的東床快婿?”


    胡靈兒一聲不吭,這種事情,輪不到女兒家做主,爹娘說了算。


    胡師爺罕見的猶豫了許久,最終忍不住詢問:


    “靈兒,伱意下如何?”


    “爹,這種事您不該問我的。”


    胡師爺忍不住笑了,是啊,自己作為紹興師爺裏的翹楚,居然失了分寸。


    凡事做決定,無非是算得失,概率。


    李鬱若是贏了,一本萬利,十萬利。


    輸了,身死族滅。


    至於說氣節、忠誠之類的,他沒考慮過,畢竟沒有受清廷的恩。


    ……


    “為父就答應這樁親事,盡快送你過門,嫁妝嘛,三五千兩還是拿的出來的。”


    “女兒覺得,她更看重您的智慧。”


    胡師爺心情大好,喝了一口薑絲溫黃酒:


    “不是為父自誇,論對我大清的了解,他還嫩了點。”


    “待你嫁過去,他遇上了難題,我再出手指點一二,才是對你最好的援助。”


    “謝爹爹。”


    南邊揚州府出了亂子,灶丁打崩了揚州營。


    清江浦可是重要樞紐,不能有失。


    大運河、淮河、黃河在此交匯,南船北馬的商業重鎮。


    昨日,漕督、南河督,還有淮安知府碰頭商量,在重要路口增加兵力、設置拒馬。


    同時向四麵派出探馬,一旦有賊人出現,就要關閉城門。


    胡師爺看著亂糟糟的漕標兵丁,嘀咕道:


    “這亂子出現的蹊蹺,會不會是我那賢婿幹的?”


    幾百裏外,李鬱打了個噴嚏。


    他懷疑是被人詛咒了,畢竟他最近搞的事,一件接著一件。


    李大虎和王六,裹挾了大批灶丁,這會估計到了儀征。


    等儀征運河一堵塞,漕運,鹽運都要暫時趴窩。測試一下清廷的應變機製和組織能力。


    自己就蹲一邊旁觀,看看熱鬧。


    一樁接著一樁的棘手事務,福康安應該可以暫時忘記找自己麻煩吧?


    ……


    “老爺,福成來了。”


    “誰?”


    “您的結拜兄弟,福成,現在在李家堡候著。”


    李鬱一愣,隨即感覺不太對勁。


    “備船,我去見他。”


    西山島,是不可能接待外人的,機密太多。


    1個時辰後,李鬱見到了這位好久未見的結拜兄弟。


    “兄弟,想死我了。你怎麽來了?”


    “朝廷委任我做滸墅關監督,我就一刻都沒有停留,快馬加鞭的趕來了。”


    李鬱一愣,隨即大笑:


    “這是好事,肥缺。”


    “我走的這段時間,聽說蘇州城發生了太多的變故。”


    “天翻地覆,不過沒關係,咱兄弟聯手,蘇州城沒人敢陰咱們。”


    福成哈哈大笑,這才是他想聽的。


    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位結拜兄弟早就不是池中物了。


    昔日的打行白紙扇,如今是蘇州響當當的大人物,黑的發白,白裏又透著黑。


    倆人一邊吃菜,一邊聊起了對福康安的看法。


    福成說:


    “這家夥在京裏人緣很差,沒人愛和他玩。不過皇帝喜歡他,沒轍。”


    “管他呢,你來參一股吧,我在搞漕運。”


    “謔,大手筆啊。”


    “你還得以前一起參與過的私鹽買賣嗎?”


    “當然記得。”


    “尤拔世要塌台了,我準備趁亂操盤蘇鬆常太四府的私鹽市場。怎麽樣,來一股?”


    “你搞定了揚州鹽商?”


    “差不多吧。”


    李鬱笑的很燦爛,福成想起了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這位把兄弟,就好似一條淺灘遊龍,遇水則扶搖而上。


    “李兄弟,我是個衙內沒做過官。你說我上任滸墅關監督,這第一把火怎麽燒?”


    “立威。”


    “如何立威?”


    “殺一批,撤一批,抄家一批,利國利民利己。再換上你自己的班底,這稅關監督的位置你才能坐穩。其中在咱大清,當官是最容易的職業,精髓就兩個字,用人。”


    福成摘下暖帽,指著上麵的紅纓說道:


    “難怪,是這個色。”


    ……


    揚州府儀征縣,


    毗鄰長江,位置要害。


    瓜洲渡,原先是京杭大運河和長江的交匯處。歲月流逝,長江帶來大量泥沙在此淤積。


    漸漸的,瓜洲渡就不再適合行船。


    朝廷在西麵,重新開挖了儀征運河,也稱為鹽河。


    如果說京杭大運河是動脈,那儀征運河就是其與長江相連的唯一毛細血管。


    李大虎和王六,帶領著數千號灶丁趕到了儀征縣城外。


    縣城四門緊閉,十分緊張。


    “咱們要攻城?”


    “烏合之眾,又沒有幾門重炮,攻城不現實。”李大虎雖然年齡不大,卻老道。


    這是因為他在西山島目睹了無數次炮兵訓練,了解火炮的威力性能。


    小城池,可以用12磅炮直接轟擊。


    隻要多發命中,城門就報廢了。若城門洞沒提前堵死,這城就算破了。


    大城池,轟城門沒用,因為裏麵還有甕城。


    而且你都未必找得到正麵轟擊城門的合適角度!


    隻能慢慢轟垛口,敵台,馬麵,箭樓,順便殺傷守軍。


    等城牆都轟平了,守軍沒有躲避的位置,火力自然就弱了。己方就可以玩人海戰術,先登上城。


    以上,是西山島隊長以上軍官全部知曉的常識。


    ……


    “儀征縣聽清楚了,我們途經貴縣,不想造成殺戮,你們要是識相就準備點飯菜。弟兄們餓了,走不動了。”


    半晌,城牆上有人探出頭:


    “你們說話算數?”


    “我們是販私鹽的,尤拔世這個烏龜王八蛋砸了我們的飯碗,特意去揚州府尋他晦氣的。”


    “哎呀,原來是鹽幫的諸位爺,稍等。”


    過了一會,城牆垂下了一些廚子,還有食材。


    儀征士紳害怕小不忍則亂大謀,把城裏酒樓的廚子,連同家夥什都送下來了。


    戰戰兢兢的廚子們,在監視下開始做菜。


    李大虎告訴他們:


    “做完了,每人先嚐一口。”


    “好漢們放心,不敢不敢。”


    為了送走瘟神,士紳們下了血本,好酒好菜,全是沒見過的。


    灶丁們不敢想,一道“文思豆腐”可以做的如此精致。一塊豆腐,居然切成上千條絲,在高湯中搖晃著。


    不敢動筷子,幹脆捧著喝。


    ……


    還有那拳頭大的獅子頭,讓人吃的停不下來。


    三套鴨更是鮮美無比,鴨骨頭都嚼碎了咽下去。


    飽餐一頓後,眾人也信守諾言,繼續南下。


    “鹽幫弟兄們,慢走。”


    “儀征人心善,你們隻要別追擊,我們就不殺人了。”


    “放心放心,不過待會我們要放槍炮,這樣對上麵才好交代。”


    “理解理解。”


    過了半個時辰,隻聽得身後槍炮大作,鑼鼓喧天。


    儀征知縣,舉著文士劍,跳著腳高唿殺賊!


    兵丁們大聲響應,齊聲喊殺賊,並朝著城外的一顆大柳樹,瘋狂的放箭開炮。


    城中百姓瑟瑟發抖,祈禱官兵神威,擋住賊兵。


    戰況激烈,槍炮聲持續了半個時辰,知縣才心滿意足的迴去寫折子了。


    守住城池,擊潰大股流賊,此功勞日月可鑒。


    士紳們都是自己人,自然不會提起犒勞賊兵酒菜的事。


    廚子們都拿了雙份工錢,又被多次警告,自然是閉口不言。


    ……


    淤堵,航運繞不開的難題。


    儀征運河,是每年都要人工疏浚的。


    李大虎一聲令下,眾人就接管了碼頭,還有一些反應慢的船隻。


    “六哥,我們要去哪裏?”灶丁們問道。


    “江北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了,我們去江南。”


    有些人實際上已經後悔了,悄悄離開了隊伍,或歸鄉或藏匿。


    最終跟著走的隻有1000多號人。


    王六也終於意識到了,大部分苦力是沒有勇氣和官府正麵對抗的。


    “跪著抗議”,才是他們心中所願的,偶爾被憤怒驅逐了理智,才會有站起來撕扯的行為。


    在所有人眼裏,這就算是造反了。


    “諸位弟兄,我王六對不住大家。本想討要工錢,卻被那狗官派兵打殺。”


    “六哥說的對,我們是在江南販私鹽的。鹽運衙門斷了我們活路,我們才殺官兵的。”李大虎也跟著蠱惑。


    “去了江南,就有活路嗎?”


    “這一路上,我們搶了幾個鹽商。有銀子買路,江南的官爺就不會追究。”


    連哄帶騙,總算了穩定了軍心。


    不過,在登船之前,需要做一件大事:徹底破壞儀征運河!!


    雖說建設困難,破壞容易。


    可破壞這麽長的一段河道,也挺棘手的,需要專業知識。


    ……


    “挖塌河堤。”


    “鑿船沉下去。”


    眾人紛紛提建議,然而都不夠理想。


    直到前來接應的譚沐光趕到,他一聽就笑了。


    作為一個老資格的漕幫子弟,他太了解如何破壞河道了。


    “你們可知這10裏河道,為何修的彎彎曲曲?”


    “因為長江水位常年高於運河水位。現在是初春還好些,到了夏季,高差甚至可達數米。水閘一開,江水倒灌,衝擊力極強。若是筆直河道,船隻就要傾覆。彎曲河道,能夠降低水流速度。”


    “儀征運河共有3處水閘,控製水位。隻在固定時刻開啟,排隊等待的船隊過去之後,就立即關閉。”


    “要想摧毀這段運河,隻需讓江水衝進來。”


    “不過這可是震驚天下的大事,是主公的命令嗎?”


    “正是。”


    “那就趕緊吧,我來帶路。”


    譚沐光既然投靠了李鬱,就不擔心漕運堵塞的後果了。


    內行搞破壞,勝過外行百倍。


    他令人在河道彎曲處,破壞了青條石河堤,等到江水衝擊,河岸就會大塊大塊的垮塌。


    又乘船,將上遊的兩處水閘徹底破壞了,駐守的綠營兵早就逃了,兵不血刃。


    最後,才來到了靠近長江的水閘。


    此處駐守有綠營兵一個加強汛,頗為盡責。他們手持盾牌,刀劍,弓箭,據守抵抗,不過在李家軍精銳火槍隊麵前,不堪一擊。


    一炷香的功夫,裝備了線膛槍米尼彈的李家軍,就殲滅了這股敵人。


    眾人打開水閘,讓己方船隻先離開了運河,駛入長江。


    然後將水閘關閉,待船開遠後,用僅有的2門6磅炮直瞄轟擊。


    足足打了15發炮彈,船閘徹底碎裂。


    在重力的作用下,長江水瘋狂湧入。


    ……


    一處處河岸,開始垮塌。


    被鑿沉的那些船,也成了幫兇,在水流的推動下,橫衝直撞。


    王六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為何要炮轟,水閘就開著放水不也是一樣嗎?”


    “是重修一個水閘容易?還是關閉水閘容易?”譚沐光一語道破天機。


    眾人無語,默默揚帆遠去。


    江水倒灌,速度不慢,可也比不了洪水。


    等到儀征知縣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河道方圓十裏都被灌了,倒是沒淹死幾個人,因為水位是緩慢上漲的。


    後來,隨著水位高差的降低,水流就更緩慢了,泥沙開始沉積淤堵。


    瓜洲渡,也泡在了積水裏,參照連通器原理。


    消息傳到清江浦,南河總督傻了,漕運總督嘎一下抽過去了。


    儀征運河被破壞,比失陷幾個縣城的後果嚴重的多。


    這意味著,長江以南省份的漕運全部停擺了。


    湖北,江西,江蘇,浙江的糧食,一粒都到不了京城。


    相當於腰間盤突出嚴重,壓迫到了神經,暫時沒法直立走路了。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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