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運,


    態度不熱不冷,全是官麵客套話。


    就一個意思,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如果你是清白的,那就別管謠言。


    從府衙出來,


    他又掉頭去了布政使司衙門,


    結果,剛聊幾句,


    就有書吏匆匆進來,附耳和朱珪說道:


    “東山有一賣酒的寡婦,在府衙敲鼓鳴冤,狀告段大人奪其清白。”


    朱珪欲言又止,最終歎了一口氣:


    “段大人,老夫有一句話送你。”


    “藩台大人請講。”


    “做官難,做清官更難。要學會,和光同塵!”


    說罷,


    留下傻眼的段同知,拂袖而去。


    很顯然,以朱珪的宦海經驗,


    早就看出來了段同知是冤枉的,有人要整他。


    但是,


    自己不方便,也不願意插手。


    失魂落魄的段同知,剛走到城門口,


    突然就遭遇了一批青皮,指著他喊道:


    “這就是太湖廳的段同知,別看他長得斯文,實際上比那西門慶還壞,最愛夜踹寡婦門。”


    一下子,圍上來許多的百姓。


    而差役們,竟然躲在一邊笑嘻嘻的,袖手旁觀。


    ……


    而那個告狀鳴冤的賣酒寡婦,自稱董張氏的。


    也湊巧趕到了,


    用極其誇張的語言,極其浮誇的動作,控訴自己。


    段迎武氣的站不穩,哆嗦著指著她說:


    “大膽刁婦,你可知誣陷朝廷命官是什麽罪?”


    張氏,


    稍顯膽怯,隨即又鼓起勇氣說道:


    “你那話兒,有一處黑痣。你敢不敢當場讓父老鄉親們驗證?”


    “若民婦錯了,甘願坐牢。”


    刁女不講婦德,則無往而不利。


    圍觀百姓瞠目結舌,隨即各種起哄。


    “你,你,你~”


    段迎武突覺頭暈目眩,暈厥倒地了。


    差役們這才圍上來,


    驅散圍觀人群,把他扶上驢車,送迴太湖廳署衙。


    這場鬧劇,


    整個蘇州府,從官場到民間,鬧的沸沸揚揚。


    段同知,是徹底臭了。


    太湖廳官吏當中,


    已經開始流傳他表麵清廉,實則巨貪,很可能要畏罪自殺的預言。


    就連自殺的方式,都說的板上釘釘。


    上吊。


    繩子是白色的。


    段迎武急火攻心,驚懼害怕,高燒病倒了。


    不過,


    在恢複神智的第二天,他就硬撐著著跑到衙門,


    批準了東山團練征地的申請,還允許團練兼一部分緝捕的差事。


    凡太湖廳緝捕事,均可協助。


    ……


    李鬱收到線報,笑了。


    鐵骨錚錚段同知,這是認慫服輸了。


    不過,


    是否要放過他,還需斟酌。


    官場仇恨,也是結了就難解。


    於是,他決定再下兩手棋,咄咄逼人。


    日拱一卒,試探底線!


    段同知,上吊的概率還很高。


    兩天後,


    得月樓。


    與李家堡關係甚好的胥吏、士紳,坐滿了兩桌。


    段迎武,竟然硬撐著病體,也來了。


    臉色很差,走路虛浮。


    “段大人姍姍來遲,得罰酒。”


    “是,是,下官認罰。”


    段迎武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眾人看向李鬱,


    李鬱則是笑道:“一杯不夠,按照規矩,得三杯。”


    早有幸災樂禍者,倒好了酒。


    段迎武一咬牙,連喝三杯。


    “好,好。”


    李鬱撫掌,示意可以開吃了。


    而早有準備的眾胥吏,


    也趁機提出了很多試探段迎武的事。


    “段大人,聽說令堂還親自種菜,這不是打李爺的臉嗎?”


    “是啊,若是旁人見了,還當是你和李爺有矛盾呢?”


    “不至於,不至於。”


    ……


    段迎武看向李鬱,


    知道今天必須給出一個鮮明的立場,否則怕是熬不到過年了。


    他站起身,舉起酒壺:


    “李爺,下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


    “這壺酒,下官幹了,您隨意。”


    說罷,直接把壺嘴對著自己,


    咕嘟咕嘟,全部飲下。


    “好,段大人海量。”


    “酒品如人品,靠譜,敞亮。”


    李鬱看著搖搖欲墜的段迎武,心中歎息了一聲。


    你為何不強硬到底,給我一個斬草除根的機會。


    不過,


    臉上還是讚許的表情,舉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二人的恩怨,


    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因為,這也是官場規則。


    ……


    段迎武,溜到桌子底下了。


    他是真的扛不住了,


    其他人問道:“李爺,要派人把段大人送迴家嗎?”


    李鬱擺擺手:


    “把段大人送到眠月樓,安排最紅的姑娘,照料他醒酒。讓大家都看看我李某人對朋友的態度。”


    “李爺仗義。”


    既然段迎武認慫了,就要一口氣把他塞到大染缸裏。


    改改他的潔癖。


    一群胥吏羨慕的很,


    在他們心裏,這待遇確實是厚恩。


    次日,


    段迎武弄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後,歎了一口氣。


    沒有拒絕李鬱接下來的安排,


    銀子,女子,照單全收。


    再堅持下去,


    怕是全家都保不住命。


    夜深人靜之時,


    他揮毫寫下了“和光同塵”四個字,


    苦笑著搖搖頭,又寫了“狼狽為奸”四個字。


    仰天長歎,揉成一團扔進火盆。


    火苗騰起,又迅速消失,


    就好似他自己的一腔執念,消失的無影無蹤。


    唉,大清!


    ……


    太湖廳同知段迎武,也貼上了李氏標簽。


    主動納上了投名狀,被圈子接納。


    東山團練,


    將周圍的兩座小山坡,合法納入勢力範圍。


    布置了警戒哨,並開始設置木柵欄。


    將左右兩座小山頭,和營區一並圈進去。


    雇傭了200名纖夫,


    砍伐了附近的幾處林子,木樁前頭削尖,在火上烘烤碳化。


    做成標準拒馬,


    然後再連接起來,做成了一道立體柵欄。


    柵欄後,每隔百米,豎一座哨樓。


    營區內,


    人員最高峰時已經超過400人。


    不過,經常被抽調出去執法。


    ……


    站在山頭上,恰好可以遙望太湖協舊地。


    破敗的房屋,失修的碼頭。


    周邊百姓掃蕩了好幾迴,有用的東西全撿走了。


    以大清百姓勤儉持家的性子,甚至不會留下一塊巴掌大的碎布。


    王神仙處購買的消息,


    重建太湖協已經提上了日程。


    這一次拋開了江南綠營,直接從大沽口水師抽調部分兵勇,組建新太湖協。


    清廷,大約是不信任江南綠營了。


    而李鬱,也產生了一些盤算,


    待水泥樣品出來,就在山頭造個小型炮台。


    目標是覆蓋太湖協營地。


    周圍的樹木不砍伐,統統留著,將炮台掩蓋在樹木後。


    凡事,都得做幾手準備。


    除了炮台,還有水匪。


    麾下有位專業人士,曾經盤踞三山島,匪號海龍王的周大海。


    忐忑不安的站在麵前,


    “給你一個表現的機會,重新做迴自我,如何?”


    “屬下遵命。”


    “我給你3條船,50個弟兄。先去三山島,把架子搭起來,做你的老本行。至於說旗號,先別打。”


    “那可以搶船嗎?”


    “避開蘇州府水域。湖州府、常州府水域,可以適度打劫,就當是匪情預熱吧。”


    周大海興奮無比,


    立即單膝下跪,表示不會讓老爺的投資打水漂。


    他又可以做迴乘風破浪的水賊了。


    ……


    擁有2門霰彈炮,還有5杆李氏抬槍,這樣的火力做個水賊太富裕了。


    三山島荒擱了許久,


    他帶著足夠的磚石,糧食,日用品,


    先搭帳篷,然後慢慢清理出一塊區域。


    踏上灘塗的那一刻,他就跪下了,對天大吼:


    “弟兄們,我海龍王又迴來了。”


    “總有一天,我要替你們複仇!”


    蘇州府表麵寧靜,實則暗流湧動。


    各方勢力,都在暗自發力。


    李鬱一邊布置暗棋,一邊也在布置明棋。


    整合纖夫,苦力就是明棋。


    這個冬天,已經聚集了上萬人。


    這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青壯,窮困,一團散沙。


    考慮到官府的忌憚,李鬱沒有親自下場。


    而是從長興煤礦,調來了王六,趙二虎。


    讓他們牽頭,暗中組織起碼頭工人互助協會。


    之所以名字取得這麽長,不采用簡單明了,人人熟悉的那兩個字,


    是為了避諱。


    王六,很有人格魅力。


    他擁有一種特質,能打入勞動群眾,而且很快得到擁護。


    靠著仗義,敢出頭,還有暗中李家堡的協助,


    他很快就籠絡了一批忠誠夥伴,


    正式在胥江碼頭,建起了互助協會。


    杜仁撥給了他兩間屋子,算是暫借。


    掛上了牌子,作為活動據點。


    ……


    入會,不是免費的。


    有兩個條件,一是需要介紹人。


    二是每個月需要繳納1文錢。


    這是李鬱的意思,王六不敢違背。


    雖然他心裏有些嘀咕,


    不理解為啥非要設置這1文錢的門檻。


    杜仁也不解,私下問過李鬱。


    得到的解答是:


    “1文錢,本質上是一種心理暗示,一種自我認同。免費的東西,沒人珍惜。花了錢,就不一樣了。”


    “每月收取的會費,就作為日常福利,冬天發薑湯,夏天發酸梅湯。”


    第一個月,


    就吸收了400名苦力,正式錄名,登記造冊。


    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苦力劃著小舢板測量河水深度時,遭遇了事故。


    一艘商船可能是走神了,徑直撞了上來。


    舢板翻了,


    人掉進大運河,沒了。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會水的人也撐不了多久。


    碼頭工人互助協會,


    聞訊趕來,駕船截住了這艘商船。


    ……


    船老大,態度蠻橫,指著眾人罵道:


    “一幫窮鬼,就不怕砸了自己的飯碗?我們可是天順商號的。”


    天順商號,


    是江南地區的大商家,每年幾十條船停靠碼頭。


    對於纖夫,苦力來說,是個不錯的雇主。


    得罪不起。


    然而,


    王六絲毫不懼:


    “沒有協會點頭,以後天順號的商船,蘇州府沒人敢卸貨。”


    船老大被鎮住了,


    又換了一種口吻,討價還價,


    最終,以40兩的賠償金額成交。


    這個數字,


    對於往往自認倒黴,死了白死的苦力們來說,已經是一種奢望了。


    王六帶著人,


    把現銀送到家眷手裏時,甚至嚎啕大哭的靈堂,瞬間安靜了好一會。


    負責主持白事的大先生瞅著要破功,


    趕緊抓起一把紙錢,扔向空中,


    又嚎了一聲:


    “一路走好,家裏的事安心吧。”


    這才驚醒了眾人,喪事繼續進行了下去。


    破爛的茅屋,凹凸不平的泥地,髒臭不可聞的周邊環境,


    唉,大清。


    披麻戴孝的家眷,哭聲依舊震天,


    可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悲傷減輕了很多。


    甚至連缺了半嘴牙的老娘,


    都坐直了許多,不再是趴在地上。


    王六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他很清楚,這才是真正的人世間。


    ……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一個普通人的死亡,對於世界來說微不足道。


    還在吃豆腐席,旁人可能就笑著劃拳了。


    悲傷的隻有直係家人,


    而對於窮苦人家,這種悲傷一半是來自親情,一半是因為喪失經濟支柱後的惶恐。


    即使是悲傷,也是短暫的。


    因為要謀生,手不能停。


    畢竟,活人還得過日子。


    正如屠格涅夫的《白菜湯》,老婦人失去了兒子,卻依舊把菜湯喝光了,


    因為湯裏有鹽。


    離開時,


    還有個人嘀咕著,要是老子哪天幹活死了,能賠個40兩,也不錯啊。


    旁人附和著,


    我也覺得行,有40兩,一家老小能過了。


    ……


    王六歎息,卻不知乃是在李鬱的預料當中。


    他暗中籌建碼頭工人互助協會,就是為了教育苦力,


    讓所有人嚐到,


    團結的甜頭,敢與抗爭的甜頭。


    這次事故,算是情理之外,意料當中。


    這個時代,底層苦力的死傷率是非常高的。


    沒有機械,沒有安全意識,沒有醫療後盾,沒有憐憫。


    舉個例子,


    夏季,


    在大太陽下拉車,扛大包,中暑暈倒了。


    隻能拉迴家躺著,不敢看大夫。


    結局是幾天內死掉。


    死亡,對於大清底層百姓來說,是司空見慣的。


    沒有太多的畏懼,


    隻有麻木。


    當人的生活環境過於惡劣之時,痛苦感知就會逐漸關閉,以麻木替代。


    這是造物主對人的一種保護。


    若是一直清晰感知痛苦,這人大約是活不久了。


    這次的賠償事件,


    讓一些苦力麻木的感知,稍微活泛了一些。


    很快,


    又迎來了一次考驗。


    幹活的苦力,也是分群體的。


    淮西流民出身的苦力,和運河畔討生活的苦力,顯然就不是一個群體。


    一艘杭州府商船,


    停靠在了胥江碼頭,辦妥手續後,就是卸貨。


    碼頭工人互助協會,遇到了競爭者。


    一夥子淮西流民為主的苦力,壓價搶生意。


    寒冬裏,活兒少,人多。


    “3兩,我淮西幫包了,怎麽樣?”領頭的漢子,敞開褂子,吼道。


    船老大一聽,


    得,省下1兩銀子,喝點小酒。


    於是,


    卸貨,入庫的活兒就被這夥淮西的苦力承接了。


    ……


    趙二虎,


    糾集了幾十個會員,準備反擊。


    但是,碼頭有碼頭的規矩。


    護衛隊早就公開表態過,


    想解決恩怨,可以。


    但不可以在胥江園區區域內,出去隨便你們解決。


    這個規矩,


    是用鮮血立下來的。


    外麵十幾個站籠,風幹的屍體就是警示。


    淮西幫苦力,也知道規矩。


    碼頭外,


    兩夥子人橫眉冷對,各持棍棒。


    趙二虎,指著眾人說道:


    “你們過界了,留下一半銀子,今天的事就算結了。”


    淮西幫,自然不可能認慫。


    皖北漢子,彪悍了幾百年。


    領頭的姓鄭,往地下吐了一口痰。


    兩方,就準備開打。


    混底層,拳頭才是王道。


    不過,遠處黑壓壓的來了一大群人。


    領頭的是會長,王六。


    還舉著一麵旗,


    胥江碼頭工人互助協會。


    不知是誰寫的字,醜陋的很。


    大約和作者的書法伯仲之間。


    ……


    趙二虎迴頭大聲喊道:


    “協會的弟兄們,這就是咱們的力量,團結的力量。”


    眾人歡唿,士氣如虹。


    淮西幫認栽了,留下了2兩銀子。


    走出去老遠後,還有人抱怨道:


    “鄭爺,就這麽算了?臊得慌。”


    “他們來了幾百號人,十個打我們一個。你告訴我,這仗怎麽打?”


    漢子氣的捏緊拳頭,


    瞅準了路邊一個窩棚,轟出一拳。


    哢嚓,木柱斷了。


    窩棚倒了,裏麵跑出來兩個人。


    “哎喲,誰踏馬的這麽缺德。老子剛搭起來的茶水攤啊。”


    一看,


    幾十號漢子瞅著自己,眼神裏都寫滿了,


    我不開心,我要滋事,我想打架。


    茶水攤主一下子就轉換了思路,笑嗬嗬說道:


    “諸位爺,喝茶。”


    “小店實惠,5文錢,所有人盡管喝。怎麽樣?”


    一場即將到來的圍毆,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


    淮西幫,


    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畢竟一旦聊天超過10句,就算朋友了。


    於是,


    又幫忙把窩棚架起來了。


    環境雖然簡陋,但是位置不錯。


    靠著官道,商隊不時過來買碗茶水喝。


    幾個騎士,突然停下腳步。


    也過來買茶喝,順便要了瓢水,喂馬。


    為首的正是李二狗。


    如今,他也是李鬱的義子之一。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姓氏,對於姓李,毫無別扭。


    跟著最大的爺姓,不吃虧。


    淮西漢子瞅著這幾個少年,鮮衣怒馬的威風勁,


    心裏酸溜溜的,


    忍不住吐槽道:


    “幾個雕毛,好馬白瞎了。”


    李二狗,聽見了。


    立刻走過去,囂張的問道:


    “你不服?”


    淮西漢子們是真怒了,協會那幫人踩我們。


    我們忍了。


    你們幾個小屁孩,腰裏別把破刀片,也想踩我們?


    ……


    茶水攤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一個漢子起身,摔了茶碗:


    “你一個娃娃,有什麽資格騎馬?還不是家裏有幾個臭錢。”


    “今天不讓我們滿意,就甭想離開。”


    茶攤老板連忙撿起碎瓷片,心疼的臉皮直抽抽:


    “各位爺,你們這一摔,我半個月的收入就搭進去了。”


    李二狗笑了,推開掌櫃的:


    “待會有人會賠。”


    “躲遠點,省得濺你一身血。”


    他抽出腰側的短劍,


    用茶水淋洗了一遍,擦掉上麵隱隱的血跡,


    囂張地指著眾人說道:


    “誰不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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