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


    眾人開始聊起了衙門裏的趣事。


    “老馬被流放關外,他那個癟犢子家奴叫,叫劉啥來著?”


    “劉路。”


    “對,劉路居然跟著去了,沒看出來這家奴還挺忠心的。”


    “據我所知,老馬路過揚州府時生病了。”


    一下子,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就連李鬱,也忍不住瞧著這位吳縣的資深胥吏。


    他坐直了,笑道:


    “我小舅子剛從揚州府過來,說老馬躺在驛館裏,病的不輕。”


    “治了半個月,花了幾百兩,都沒爬起來。”


    眾人一頓唏噓,


    所謂人走茶涼,大抵如此。


    幾個月前,馬忠義還是知府大老爺,劉路是劉老爺。


    現在,是老馬和癟犢子。


    說實在的,沒叫老登就算客氣了。


    遠在300裏外的揚州府,劉路狠狠的打了個噴嚏。


    心想,肯定有人在背後說我壞話。


    這江南,真不如關外老鐵。


    “老劉,來煎藥。”


    “哎,來啦來啦。”


    劉路連忙從大夫手裏接過小煎鍋,蹲在爐子旁。


    他捏了捏腰間癟癟的荷包,歎了口氣。


    老爺隻顧著為皇上分憂,上任後都沒怎麽為自家宦囊考慮。


    不明智啊!


    ……


    得月樓內,


    李鬱終於挑明了召集眾人吃飯的來意。


    “城西範家,仗著祖上的一點微薄名聲,總是擺出一副清高的模樣。我很看不慣。”


    眾人訕訕附和:


    “我們其實也看範家不爽。”


    黃通判疑惑的看著李鬱,等著下文。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諸位請先看幾幅畫。”


    眾人暫時移步,離開酒桌。


    走到側廳的小桌子。


    李鬱展開了兩幅畫作,一瞬間鎮住了所有人。


    “諸位請細看。”


    鴉雀無聲,


    畫的過於驚世駭俗,疊加微醺酒意,以至於讓人腦袋宕機。


    黃通判驚訝的叫道:


    “有簽名和私章,這難道是範家大公子的親筆畫?”


    “對,如假包換。”


    嘩,眾人差點炸鍋。


    因為這畫裏人物,實在是過於挑戰世俗。


    說真的,別說畫,想都不敢想。


    褻瀆的可是大成至聖先師,聖人!


    “這,這真的是範家大公子,範城默親筆所作?”一胥吏忍不住追問。


    李鬱微笑著說道:


    “範氏紙坊製作的宣紙,獨一家。底下還有範公子的私章,簽名。諸位,這有何可懷疑的?”


    “對對,對。”


    眾人如夢初醒,連忙附和。


    就連黃通判也忍不住頻頻點頭。


    “諸位,範城默身為儒學士子,世家後人,卻如此喪心病狂,辱沒聖人。該當何罪?”


    一位刑名出身的吏目,惡狠狠的說道:


    “該殺。”


    眾人都一哆嗦,心想這同仁心是真狠。


    ……


    始作俑者李鬱,則是壓壓手:


    “如此荒唐畫作,若是上了公堂,殺頭都是便宜範公子了。”


    “怕是要連累三族。”


    嘩,來了個更狠的。


    “不過嘛,範家畢竟是千年世家,我們先派個人去門上告知一下。”


    “若是範族長識大體,懂進退,這事咱們還可以說道說道?”


    “啊,對對對。”


    眾人亂哄哄的,眉開眼笑。


    有幾個笑的,嘴角都咧到了耳後。


    濃眉大眼的範家,沒想到你背叛了名教。


    沒有一座銀山,休想脫罪。


    眾人商量了1個時辰,一口菜沒碰。


    有銀子賺,還吃什麽飯。


    一張針對範家的網,已經張開了。


    當天,


    就有自告奮勇的胥吏前去範府,求見了範老爺。


    沒拿畫去,防止範家狗急跳牆。


    範族長很高傲,足足晾了他半個時辰。


    才見了他。


    這下,捅了馬蜂窩。


    胥吏一向是睚眥必報的,冷笑著說:


    “你家大公子的事,發了。”


    然後,拂袖而去。


    ……


    範族長不知所措,也摸不著頭腦。


    最終,


    他決定派人打聽一下,看看這賤吏是唬自己,還是確有其事。


    結果,打聽的人都絕口不提。


    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這讓範族長有些不安,因為不對勁。


    不管怎麽說,他的二兒子還在浙江做官呢,而且眼看著幾年後有概率升學政。


    縣教諭是清水,沒啥權。


    學政可不是啥雞肋官,是肥缺。


    以後能有一大幫學生故吏,說話很好使的。


    沉思片刻後,


    他找來了管家:


    “把大少爺教來。”


    “迴老爺,大少爺不在,出去參加詩友會了。”


    “他最近有得罪什麽人嗎?或者和什麽人接觸?”


    “這~似乎沒有。”


    範族長很不滿意,用拐杖敲敲地麵。


    “好好迴話。”


    “大少爺一切如常,就是收了個小書童。”


    唿,範族長鬆了一口氣。


    這算什麽大事,不值一提。


    然而,


    就在他準備迴屋研讀儒學經典的時候,


    一個家仆氣急敗壞的衝來了:


    “老爺,不好了。出事。”


    他很不滿的罵了一句:


    “狗才,能出什麽大事。天塌了,我範家都好好的。”


    ……


    “範族長,你竟敢詛咒這大清的天塌了?安的什麽心啊?”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


    竟然是府衙捕頭黃四,後麵跟著一隊殺氣騰騰的衙役。


    “伱們,竟然不通報就擅闖老夫的私宅。”


    “私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來的私宅?”


    範族長一愣,沒想到這個區區捕頭,竟然會詭辯,還是站在製高點。


    這其中,定然有詐。


    他不再說話,而是等著黃四開口。


    “範族長,你兒子的事發了。有人告到了衙門。”


    “我範氏滿門忠良,你莫要汙蔑?否則,老夫雖然是個鄉野之人,也能把狀子遞進紫禁城。”


    範族長一甩袖子,坐在了太師椅上。


    眼睛裏露出了怒氣,今天要是拿不出點實際的。


    他就要命人抬著他,去官府找個說法。


    江寧的總督府,他也能遞進去名刺。


    範家,不是可以隨便拿捏的軟柿子。


    打殺幾個汙蔑鬧事的衙役胥吏,這個麵子想必總督大人不會拂了。


    老虎不發威,當我是哈基米了。


    誰知,


    黃四嘿嘿一笑,吩咐手下衙役:


    “把這裏的人都趕走,我要給範族長展示罪證了。”


    “遵命。”


    衙役們立即把範家下人一頓推搡。


    保證20米內,沒有閑雜人。


    範族長被氣的臉色發黑,


    “無法無天,有辱斯文。”


    突然,他不出聲了。


    黃四唿啦,展開了一張畫作。


    定睛一看,竟是他兒子廝混的場景。


    “就這?”


    見他冷笑,黃四又展開一張。


    “老嗶登,你就說刺激不刺激吧?”


    哢,老登真就暈了,倒在太師椅。


    黃四嘿嘿一笑,端過茶水,噗,噴了一臉。


    人醒了,但是魂兒似乎飛了。


    “範族長,我怕你年齡大了,看不清字。”


    “我拿著,你仔細瞅瞅。這是你兒子親筆畫的,他的印章,他的簽名。”


    “怎麽不說話?”


    “哎哎,站遠點啊,我懷疑你想破壞證據。”


    ……


    範府,


    流水宴已經擺上。


    黃四帶著一幫人,吃喝的正歡。


    範族長服軟了,吩咐廚房好好的伺候著。


    各種美味佳肴,俏麗丫鬟,來迴不停。


    還給每個衙役,發了一錠銀子。


    一眾衙役直豎大拇指:


    “黃頭,您是這個。”


    “以後,弟兄們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你混。”


    “跟著黃頭混,銀子三天兩頭的往家拿。”


    黃四矜持的點點頭:


    “記住,凡是李大官人的事,都是頭等要緊的大事。”


    “您放心,每次李官人進城,弟兄們隻要遇見了,都幫著開道。李家堡就算丟了一隻貓,我們也會把全城的貓都抓來薅一遍。”


    雖說油嘴滑舌,卻也看到了態度。


    作為捕頭,黃四必須支持這種行為。


    吃飽喝足,


    範族長把黃四請到了一邊。


    先是遞上一份厚禮,沉甸甸的很有誠意。


    然後才問道:


    “請黃捕頭指點一下,該拜哪裏的菩薩?”


    ……


    範族長人老成精,見多了世間的風雨。


    遇上這種事,不要憤怒,不要喊冤枉。


    那紙,那印章,都是真貨。


    一旦鬧上公堂,就是自取其辱。


    朝廷也許不會滅了範家,但是會把範家主要男丁斬首,其餘流放拆分,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


    還要拉上天下讀書人,一起來潑汙水。


    直到,範家臭大街。


    在這個過程中,範家的財產大部分都保不住。


    各路聞到血腥味的魚兒,會來啃食。


    所以,趁著事情還未鬧大。


    在這個範圍內,壓下去。


    作為族長,他最大的使命就是把家族傳承下去。


    保住名聲,就是保住族人。


    這一點,他拎得清。


    曆經,宋,元,明,清四朝。


    刀兵血火,改朝換代,範家還是範家。


    這世上,除了孔家,還有第二家嗎?


    鐵打的孔家,石塑的範家,流水的皇帝。


    說句誅心的,誰坐皇帝都無所謂。


    範家隻不過是換一身官服,照樣是老爺。


    ……


    李家堡,


    迎來了一個客人,範族長。


    雖從未謀麵,可卻好似老友重逢。


    一見麵,範族長就親切的誇讚,李鬱實乃人中赤兔,啊不對,馬中呂布,算了,人傑。


    李鬱則是謙虛的執晚輩禮,


    大聲誦讀了範仲淹的名篇。


    感謝九年義務教育,讓他背的非常流暢。


    隻要自己不尷尬,尷尬就留給你們了。


    範族長,就這麽默默的陪著李鬱表演。


    心想,這踏馬莫不是個傻子。


    “範文正,是我最敬仰的前輩。”


    “那一份氣節,就夠我輩讀書人領悟一輩子。”


    “是啊,老朽對不起祖宗的教誨。”


    李鬱瞥了一眼,心想,你確實對不住祖宗。


    不過比起北方的孔家,你還行。


    到了李鬱是書房,


    楊雲嬌端上了兩杯清茶,悄悄退出。


    接下來,就是圖窮匕見了。


    “李小哥,老夫就直說了,這趟來,是有事相求。”


    “範族長太客氣了,我就一江湖莽漢,啥也不懂。”


    “小兒不懂事,做了錯事,我想替他彌補。”


    “可憐天下父母心呐。”


    “是啊,不養兒不知此中意。”


    “隻可惜,在下尚未成家,不能體會此中意。”


    “待老夫迴去翻翻族譜,族內旁支似有年齡相仿,情投意合的女子。”


    ……


    李鬱心一跳,抬頭看著範族長。


    似乎,是來真的。


    不過這事先緩緩,不能因為私事影響了公事。


    不能隨便談感情,傷錢。


    咱們還是先談錢吧。


    “李小哥,我想出個數,為小兒彌補過錯。”


    “且慢。”


    範族長停住了蘸水準備寫字的動作。


    狐疑的看著李鬱。


    “我可以說些實話,不過出了這門,我就不認。”


    “好,李小哥痛快。老夫這輩子,就一個優點,聽勸。”


    “範家這次要大出血,壯士斷腕。”


    “老夫曉得。”


    “這不是我說的,是王神仙算了一卦。”


    範族長一愣,隨即一絲怒意。


    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他當然知道,王神仙是個什麽成色。


    這種掮客,對於世家大族,官宦人家來說一點不神秘。


    “老夫洗耳恭聽。”


    李鬱把手往上一指:


    “上麵的,胃口很大。我,還有一些本地的朋友,跟著後麵喝喝湯。”


    “一半。”


    範族長幾乎昏厥,一陣眩暈:


    “分一半?”


    “對。”


    ……


    沉默,許久的沉默。


    李鬱小口的飲著茶,這味兒不錯。


    楊雲嬌的泡茶手藝,愈發的精進了。


    似乎,還有一絲其他的香味,不似茶葉。


    據說,西山島有一片茶樹,不知道有沒有被毀掉。


    如果沒砍,就留著種種吧。


    李鬱的沉穩,落在範族長眼裏,就更加的恐懼。


    王神仙背後的人,他卻是知道一二的。


    新晉的八旗子弟,坐火箭的鈕祜祿.和珅。


    此人在混跡江湖之時,曾意外結識了和珅。


    那會,和珅還是個窮鬼。


    父母早亡,身邊就一個忠仆劉全。


    頂著貴族的名分,天天啃窩頭,出門前還抹一抹豬皮。


    一張嘴,油光澤亮,


    問就是剛吃了天福號的醬肘子,連打仨飽嗝。


    百年下來,許多八旗子弟都沒落了。


    像他這樣的,不在少數。


    據說,是王神仙是一眼斷定和珅有大發展,還免了卦資,給他指點迷津。


    後來,和珅攀上了一門貴親。


    娶了直隸總督之孫女,為妻。


    從此,開始了他絢麗多彩的仕途。


    以上,對於大部分人是機密。


    對於範家,也不算什麽。


    範家在清流圈子裏,名聲不錯,交友廣泛。


    清流是一種神奇的存在,


    可能早飯粥裏放幾把米,也要斟酌一二。


    但是,中午他就能在簪纓世家府中,吃頓魚翅宴。


    完了一抹嘴,還得罵人。


    同樣的,清流可能早上還和隔壁二葷鋪的掌櫃,嬉笑怒罵。


    晚上,就能和六部九卿談論軍機大事。


    範家的消息,就是來自某位清流。


    在書信中,把和珅罵的不似人子,例數罪狀。


    ……


    李鬱瞧在眼裏,


    心裏已然猜到了幾分,繼續喝茶。


    耐心,


    作為一個釣魚佬,都知道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


    人生本來無意義,


    時間,做什麽本質上都是一樣,


    薑太公浪費了80年,才釣了一個大魚。


    這才哪兒到哪兒。


    果然,範族長先開口了,語調艱難:


    “是那個人的意思?”


    “我是個小卒,不敢隨便揣測。我隻能說這麽多。”


    “好,老夫明白了。”


    一瞬間,範老兒似乎老了十歲。


    氣色,眼見的差了下去。


    不過,李鬱靈機一動:


    “大約,也是有人自作主張。未必是聖心如此。”


    “啊,這樣啊。”


    範族長似乎又打起了一些精神,眼裏又有了光。


    李鬱的猜測是對的。


    他說的那個人,定是乾隆的寵臣。


    所以,他害怕了。


    擔心搞範家,是乾隆的授意。


    如果是那樣,割肉也難了事。


    臨走時,範族長才下定了決心。


    從族中挑個女子,和李鬱結親。


    之前隻是敷衍客套,類似於“下次來我家吃飯”。


    ……


    拉攏住,說不定哪一天就有用途了。


    他這輩子看多了人,


    斷定李鬱是個人物,尚未發跡那種。


    心機深沉,城府極深,若不是麵相尚善,定是個鷹視狼顧的梟雄。


    這種人,在大清朝能混的風生水起。


    那些駭世驚俗的畫,和此人也脫不了關係。


    狠毒到了極致。


    不過,範老爺想得開。


    狠毒,心黑,冷血,吃人不吐骨頭,這些底層民眾唾棄的極端品質往往是上流社會必備的。


    若是能與此子聯姻,


    那被割掉的肉,某種程度來說又迴到了範家。


    聯姻,


    堪稱是古老,簡單卻又無比好用的政治手段。


    範氏大家族中,子女眾多。


    除了嫡子,還有極其優秀的,其餘的並不受重視。


    用來聯姻是一種不錯的方式。


    孝道,


    往往在世家大族,還有皇家表現的尤為突出。


    早請安,午奉茶,病了侍奉湯藥。


    禮數更是到位,不敢有絲毫的違背。


    一部24孝,也不過如此。


    不是因為真的孝,而是不敢不孝。


    子女眾多,而資源卻掌握在老頭子一人手裏。


    午夜輪迴,不知被幾人背後咒罵老不死,怒紮小人。


    滑稽的是,


    大家族的掌門人清楚嗎?門清!


    他們也是從野心勃勃的年輕時代過來的。


    然而,這並不影響陪著演父慈子孝的戲。


    ……


    第二天,


    範家送來了18張房契,54張地契,5箱金銀珠寶,以及一疊銀票。


    還有,一個媒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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