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你記住,猛虎是不需要仗勢的,當他闖入這片地域的時候,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威勢和力量。”


    “可我想不明白,他憑什麽算是猛虎?”


    少年人堅持己見,輕易不會向人服輸,又道:“據說他的出身並不好,半年之前連飯都吃不飽,倘若不是遇上平陽公主,誰肯拿正眼看他這種人?就算是現在,我依然認為他並不算什麽,如果不是身後站著二十萬娘子軍,天策府的那群人絕對不會給他麵子……”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再道:“而娘子軍的大帥,是大唐的平陽公主。所以,他的麵子來源於他的妻子。”


    女子無奈苦笑,看著弟弟道:“你還是堅持認為娶了公主才有這份成就?”


    少年毫不避諱點頭,道:“事實本就如此。”


    女子突然臉色一寒,沉聲道:“能娶公主,本身就是力量,你難道沒有察覺自己的語病嗎?你一直在說娶公主的‘娶’字。而這個娶字,以前從未在皇族女性身上出現過。”


    少年登時呆住,下意識道:“是啊,我為什麽說的是‘娶’字呢?如果在半年之前,我說這種事應該用的是‘尚’字。”


    尚者,尊重也。


    擱在古代就是入贅的意思。


    娶公主,是把公主當做老婆娶迴家。而尚公主,則是把自己入贅給人當駙馬。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女子輕輕吐出一口氣,有感而發道:“娶公主,由他而起,正是因為他開創了先河,我們才能說出這個‘娶’字,世上萬千男子,因他多了一種選擇,以後麵對皇族公主之時,再也不止是隻能說‘尚’字……”


    她說著眺望一眼顧天涯,輕輕又道:“這是一種莫名的偉力,非是凡俗之人可以達成,小弟你現在明白了嗎?天策府那群人敬重的是他這個人。”


    少年有些尷尬,訕訕低頭不語。


    女子看了小弟一眼,諄諄教誨又道:“也許在最初之時,他確實是仗著平陽公主的勢,但若隻是仗勢,他豈能贏得真正的尊重,隻可惜這裏麵內幕重重,咱們姐弟身為外人難以深知,你我隻能猜測一件事,那就是他絕對有著令人折服的能力,雖然僅止如此,其實已經足夠了。”


    少年越發尷尬,感覺自己被姐姐打了臉。


    女子卻不顧弟弟的小情緒,突然道:“小弟,眼下機會很不錯,你過去跪下,大庭廣眾之下求師。咱們譚家是五陽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你則是譚家嫡支唯一的男丁公子,你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求師,會給他造成大漲顏麵的局麵,隻要他稍有一絲心軟,這事就有了七成把握。”


    少年登時呆住,臉色漲的通紅,下意識道:“這麽多圍觀百姓,你讓我現在求師?”


    他雖然精明聰慧,可惜畢竟是個少年,隻是要少年人,都有自己的驕傲和自尊。


    女子麵色一沉,嗬斥道:“把你可笑的尊嚴收起來,強者才配擁有尊嚴。你若想以後被人尊重,現在就去向強者拜師。”


    少年深深吸了幾口氣,然而鼓了幾番勇氣仍舊無法抬腳。


    他弱弱看向女子,小聲哀求道:“姐姐,等等不行嗎?我去驛站那邊,趁他迴去的時候再求,我可以跪在他身前,保證不讓他感覺厭惡,但是現在這麽多人,你給我留一點顏麵行不行。咱們譚家是五陽大族啊,如果我跪下去豈不是丟了全族的人,還有,百姓們將會如何看待我這個譚家公子……”


    女子勃然大怒,氣的身體都在發抖,陡然淒苦一笑,蒼涼道:“如果你一直放不下這種可笑的尊嚴,譚家以後就沒有譚家了。小弟,姐姐求你了。”


    少年見到姐姐如此,頓時慌亂了心神,連連道:“阿姐,你別哭,我去跪,我去跪還不行嗎?”


    然而女子卻緩緩搖頭,淒苦道:“你的心思不誠懇,無法做到以誠動人,你之所以願意去跪,隻是因為不舍得姐姐哭,但你不是因為欽佩他,所以你哪怕拜師成功也沒意義。小弟,姐姐很失望啊。”


    少年嚇得麵色蒼白,不斷道:“阿姐你別哭,別哭,我錯了,我現在就去誠懇拜師。”


    可惜女子何等人物,豈會看不出小弟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會如此,她伸手擦了一把眼淚,陡然俏臉現出堅決的神情,然後,她衝出了街角。


    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


    這位譚家掌權的小姐,赫然在大街上跪倒塵埃,她臉上帶著濃濃的恭敬,脆麗之音震驚了所有的人,大聲道:“女子譚笑,渴求有師,聞聽大賢由北而來,欣喜雀躍不能自已,吾師,求憐楚……”


    言罷深深叩拜,身子匍匐而下,分明竟是五體投地大禮,絲毫不管顧天涯會不會答應。


    縣衙前的百姓們愣住了。


    整個五陽縣誰不知道譚家小姐的威名?


    十六芳華,執掌大權,殺伐果斷,手腕鐵血,曾經有譚家之人想要趁著她弟弟年幼奪權,結果一夜之間幾十顆人頭落地。


    縣衙裏的官員和譚家勾結奪權,結果半個月後突然在家中落井而死,仵作驗屍之後,隻說是醉酒失足,而那位官員的家眷們異口同聲,也都堅持說是醉酒失足,並且短短幾日之內,全家搬離了五陽縣。


    臨走的時候,譚小姐親自送別,每個官員家眷,皆送金銀寶珠。結果車隊才出五陽縣,遭遇流匪全部死絕。


    斬草除根了!


    這是一位手段夠狠的女子,然而很少欺壓五陽的百姓,雖然她也雇傭百姓種田,她也會壓榨工錢和糧食,但是她從不打罵,一直是溫笑對人。


    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譚小姐還會擺出兩口大鍋,雖然她的稀粥能夠照出人影,但是畢竟能讓斷炊之家保命。


    能施粥,就是善。


    天下世家都狠,壓榨百姓屬於慣例,譚小姐隻壓榨而不虐待,所以百姓們覺得譚家還不錯。


    這位嬌小姐對內很不錯,對於外來之人則是心狠手辣,自從她接手譚家坐鎮五陽,周圍幾十裏的匪患不敢來犯。


    從某種角度上講,是她護住了五陽縣百姓活的安心。


    就這樣一位人物,可以說是五陽縣的天,然而百姓們怎麽也想不到,譚小姐竟然也有跪在人前的時候。


    跪的還那麽恭敬。


    ……


    顧天涯也楞了!


    他沒想到竟然被人趕鴨子上架。


    眼下眾目睽睽,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姐跪倒塵埃,這個時機選擇的太好了,很難讓人做出拒絕的決斷。


    一旦他選擇拒絕,譚家就成了笑柄。


    這時代的人講究尊嚴,譚小姐成了笑柄之後隻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當場尋死,要麽離開五陽,總之無論是哪一條路,譚家絕對不會再有譚小姐。


    所以這是一種破釜沉舟的舉動。


    偏偏這女子不是那種衝動型的人物。


    也就是說,她下定了決心。


    顧天涯長長一歎。


    他其實很討厭這種聰明的女孩子。


    越是聰明的女孩,越懂得善用本錢,這麽一個俏麗可人的小姐,楚楚可憐的往地上一跪,隻要他不答應,先就錯了三分。


    外人可不會管他是不是有理,人家首先想到的是顧天涯心硬。


    偏偏在場有很多百姓,此時已經在觀察他的表情,倘若顧天涯說出一個‘不’字,恐怕立馬就會有人罵出聲來。


    但是顧天涯也不是隨便誰能拿捏的人。


    有些事情不能太慣著。


    他猛然轉身,眾目睽睽之下離去,大踏步之間,並非沉默無言,反而語聲悠悠,淡淡而笑道:“昔年文王拉車八百步,得享周朝國運八百年,我非子牙之賢,一步難有一年,那麽,一月可以也。就不知道譚家想要多少個月,你這女子又能跪出多少年……”


    淡笑聲中,漸行漸遠,突然轉身後頭,遠遠看著譚笑問道:“懂麽?”


    這是反製之招,也是設置攔路虎,你小丫頭不是仗著聰明逼我嗎?那就看你有沒有狠心堅持下去了。


    他這番表態,百姓們怔怔不明,突然街角衝出譚家那個少年,滿眼流淚想去拉起自己姐姐,哭道:“姐,咱不求了,譚家自己慢慢努力,照樣也能晉升下品世家。你起來,你別跪,你這樣被人折辱,弟弟看了心疼,姐,我難受啊……”


    哪知譚笑嫣然一笑,緩緩搖頭道:“這是師尊設下的考驗,怎能是被人折辱呢?小弟,你傻了麽?一步一個月啊,師尊問我能給譚家跪出多少年呢?小弟你看好了,姐姐我要給譚家跪出一個震驚世人的未來。”


    她猛然推開少年,俏臉現出決然之色。


    然後!


    無數人的目光之下,她赫然用膝蓋代替雙腳,向前,一挪。


    僅僅隻這一挪,顧天涯的臉皮就是一抽。


    他知道,這個女徒弟自己收定了。


    卻見譚笑以膝為腳,不斷在塵土中前行,她走的那麽堅決,偏偏每一步都很欣喜,她竟然歡聲大喊著計數,脆麗之音仿佛能夠籠罩全城……


    “一步,一月。”


    “兩步,兩月。”


    “十二步,一年啦……”


    “師尊,我已經跪行三十步了,請您繼續往後退走,徒兒要給譚家跪出一個未來。”


    五陽縣的大街雖然是土路,然而跪著行走仍舊會磨損布料,三四十步跪行之後,膝蓋部分已經破爛,再繼續下去,皮肉沒有布料的保護,所以隻是轉眼之間,已有鮮血沁染塵土。


    然而少女笑容嫣然,眉宇之中全是歡喜。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她眼中隻有顧天涯那個人。


    顧天涯長長一歎,突然快步迎了上前,他彎腰伸出手掌,無奈的道:“小東西,算你狠。”


    這是長輩級別的罵語。


    譚笑在瞬間嫣然而笑。


    她知道,自己給自己贏到了一位師尊。


    是師父。


    而不是師傅。


    ……


    不遠處的縣衙之中,縣令和縣丞站在門內遙遙觀望,忽然對視相互苦笑,各自搖頭道:“天策府的武官撤離,譚家的家主當街拜師,從今天開始,政令出不去縣衙大門了。”


    以後整個五陽縣,隻會有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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