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霄從長街另一頭奔來,濺起一路水花,他雙目赤紅,嘶聲怒吼:“你想逼我殺你多少次?五百次夠不夠,一千次夠不夠?”  青年“胡肆”舉著傘,抱著懷中書卷,詫異打量他,像看個突然出現的瘋子,渾身戒備:“你別過來,我雖然打不過你,但我會喊人,我要喊我師弟了,我喊了啊!”  霽霄跌跪在地,泥水染髒他衣擺:“我恨你,師兄,我恨你。”  千萬顆雨滴懸停不動。從無限高的天空,到無限遠的空間,漫天雨滴就這樣靜止著,好似時間長河停滯不前。  霽霄眨眼。他前麵雨簾重新降落,匯成一柄劍,穿透青年胡肆的身體。  又一個小時空毀滅。  ……  戰鬥從未如此艱難,百戰百勝,遠遠不夠。要無數勝。  霽霄殺了胡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親手抹殺兩百餘年相處的每一處迴憶,殺得失去知覺。  從平靜,到痛心、崩潰、瘋狂、再到死寂、麻木、漠然。  “師兄,你輸了,收手吧。”霽霄打散周身濃霧,向前走去,神色平靜至極。  在現存的時空中,從孟雪裏的角度看,僅僅過去片刻,霽霄便抵達雲陣邊界,好像是胡肆放他過來了。第166章 劍出寒山  胡肆張嘴想說些什麽, 先咽下一口心頭血, 他麵如金紙, 似大病一場。  孟雪裏隱約明白了,臉色微變。  霽霄沒有答話。  他道心崩塌又重塑,比以往更堅定百倍。以前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現在是天崩地裂,宇宙毀滅麵不改色。  他來這裏是為了阻止孟雪裏殺胡肆,阻止胡肆以孟雪裏祭天, 本來沒想過殺誰, 隻想打敗對方。  但當你反複殺一個人直到麻木,你再看見他, 便像看路邊一株草、道旁一顆樹一般。  這時倘若再讓你殺第一萬遍,你就像砍一棵樹, 手起刀落,沒有任何知覺。他相信胡肆也知道這一點, 絕不敢再出手逼他。  所以霽霄心情平靜:“雪裏,跟我迴家。”  這場荒唐該結束了。等諸多道法貫通,水到渠成, 通天之門自會打開, 決不該用這種歪門邪道的“捷徑”。  霽霄揚手拋去“初空無涯”,長劍飛越過火海,釘在茶亭正中,入石三寸,隔開孟雪裏與胡肆。  劍所過處, 劍軌凝實,化作一道虹橋,搭在孟雪裏腳邊。霽霄隻剩隔空禦劍的力氣,沒有心力闖過整座“熔爐”,除非一劍殺死陣主胡肆,雲陣自然消散。  孟雪裏:“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答我。”  霽霄:“……先救你。”  “不是這個。”孟雪裏說,“我們在妖界時,鎮妖塔蜃景最後一重,你看到了什麽?”  當時孟雪裏閉著眼,一路被霽霄牽著走。隻有霽霄受到千年老蜃的蜃景考驗。  霽霄沉默一瞬,如實迴答:“通天之門。”  “我明白了。”孟雪裏看向胡肆,笑了笑:“不愧是師兄弟。願賭服輸。”  什麽對霽霄最重要?他賭人間蒼生,胡肆賭通天之門。  出乎胡肆意料,孟雪裏笑容中沒有諷刺或心酸,反而一片釋然。  孟雪裏想,他與霽霄成為真正的道侶後,霽霄對他情深義重。陪他去妖界,無底線地縱容他,對他說“你玩的開心就好”,在他失意時,笨拙地安慰他。這一切都是霽霄的改變,但這些改變僅限於表層行為,一旦觸及到終極真理、天外謎底,霽霄還是初見時的劍尊。  胡肆氣息虛飄,方才一場鬥法令他筋疲力盡:“其實如果你我早些遇到,未必不能當朋友,隻可惜……”  孟雪裏接過魔元,學他拿在手中把玩:“所以這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胡肆無奈道:“你才讀了幾年人間典籍,一知半解,不要亂用詩句吧。”  “沒有亂用,我故意占你便宜。”孟雪裏說,“剛才你死過那麽多次,我心裏爽了。”  胡肆一怔,哭笑不得。  孟雪裏靜靜看著他:“你有你的道理,霽霄有霽霄的道理,你們要追趕星辰,永無止境地探索未知,我永遠都不如你們聰明……我還是更在意‘生命’二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出這些話,但當他最後一句脫口,宣告於天地,便覺陡然一道明光照進心扉,眼前一切不同了,萬物豁然開闊。  孟雪裏取出懷中一卷薄冊,甩手向天拋去。書頁散開,紛紛揚揚,在天湖火焰中燃燒,轉瞬成飛灰,像一群撲火的蛾。  “這就是我的道心。”孟雪裏站在漫天灰燼與火光中,“不是你,不是霽霄的,是我的。”  那是霽霄為他寫的第二本書——《立道心》。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不需要別人再來教他如何立道。可惜太遲了。  霽霄:“雪裏,我們迴家再說。”  孟雪裏對他笑笑,手持魔元,縱身一躍。  熔爐岩漿,漩渦火海,滾燙熱浪撲麵而來。孟雪裏體內妖族之力、人族之力、天外之力飛速流逝,注入雲陣中,形成一道火雲向天穹湧去。  “不!”霽霄瞳孔微縮。幾乎同一瞬間,初空無涯錚然拔起,化作一道流光。  這是他修行兩世,所使出最快的一劍。  或許不該稱為劍,他隻是完成了一個,無比熟練地動作。  天湖火焰熄滅,雷電停歇。孟雪裏渾身淌血,低頭隻見手中“魔元”變化,表麵一層魔氣消散,妖氣溢出,原是剔透鮫珠。  胡肆大笑,他胸膛被長劍穿透,卻沒有血跡潑灑,心髒處堅如磐石,赫然是一顆漆黑魔元。  茫茫黑霧噴湧,瞬間淹沒了他的身體。一道金光衝出黑霧,神魂脫體,隨磅礴魔力直上雲天。  他竟然舍棄肉身,要以強大神魂飛升天外。同是絕世天才,同樣修道二百餘年,胡肆神魂強度與霽霄不相上下,霽霄能夜遊千裏,奪舍重生,胡肆亦能從天湖,抵達天外。  天空放晴,火雲開路,魔息伴行。  霽霄扶起孟雪裏,仰頭向更高遠天空望去。  金色神魂即將抵達天穹裂縫,輪廓邊緣甚至被星河銀輝照亮。  ****  南海島嶼,最高樹枝上,雀先驚喜道:“你真的下來了,你聽見我喊你了吧!”  胡肆笑起來:“隻是一具分魂化身。”  “怎麽做到的?好厲害。”  “‘分魂出竅’的小神通,不值一提。”  此時,不遠處天湖仍在燃燒,大海驚濤海浪,長春峰懸停半空,投下龐然陰影,極具威懾力。  而他們一人一妖坐在樹梢上,安靜遠望,好像世界末日前夕,放棄逃生的一雙逍遙夥伴。  雀先明晃蕩著雙腿:“不管怎樣,你還有空下來找我,看來事情不算太嚴重,你們已經打完了吧?”他飽含期待地問道。  “嗯。”胡肆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應了他一聲,“你別再掉羽毛了,很醜。”  雀先明反駁道:“不會,我的羽毛最漂亮,新長出來的會更漂亮!”  “嗯。”胡肆又應了一聲。  雀先明笑道:“那你也別再做壞事了,我也不說髒話了。”  胡肆聲音漸漸虛弱:“嗯。”  “你答應了?”雀先明指天,“那等通天之門打開,我飛上天去,給你摘一顆真的星星!”  “嗯……來不及了。功敗垂成。”  雀先明好像沒聽到,自顧自地說:“我們和好吧,還像小時候一樣,整天在一起玩兒……”話沒說完,眼淚先掉下來,“你後悔嗎?”  “與天賭勝,要麽擁有一切,要麽一無所有。”胡肆說,“盡力試過,不後悔。”  雀先明眼前無數光點飄散,像一群螢火蟲飛過,轉瞬消散無蹤。  樹枝一輕,枝頭隻剩他一隻妖。  ***  明月湖一戰,霽霄出劍後,說還差一點。不僅是說“距離打開通天之門還有差距”,更是說劍還“差點意思”。差之毫厘,就不夠“圓滿”。  那時他用一萬劍,卻隻出了一劍;今天他用一劍,卻要出一萬劍。  誰能想到,劍尊一生中最圓滿,最強大的一劍,是用來殺死自己師兄的那一劍。  胡肆神魂離體,飛升不成,亭中法身又被長劍穿透,生機將絕。隻餘一口氣在,還有一絲殘留意識。  但他麵上不見悲傷,甚至笑了笑:“哭什麽,總算有件事,我做的比你強。殺過我那麽多次,該習慣了。”  霽霄身體微顫,目光冰冷,聽他這樣說,才知道自己在流淚:“你一直比我強。”  胡肆搖頭,靜靜看著他,神色極其複雜:“如果真有下輩子,做草木,做妖魔,不做你師兄了。”  霽霄:“那你做我師弟,我來做師兄。”  “就像那個姓虞的傻小子?我才不做。”胡肆法身眼神渙散,“我要去見師父了。我很想他。”  孟雪裏抱了抱霽霄,後者將頭埋在他肩膀上。  轟然一聲巨響,天湖化作千萬滴雨水,瀟瀟大雨傾落人間。  大蛟聽見驚天響動,絕望道:“還沒打完嗎?”  二蛟:“快跑。”  隻有三蛟一根筋地衝上去:“虞兄弟當心!”  他蛟身騰躍,試圖包裹虞綺疏,迴頭見兩個兄弟遊得沒影了,納悶想道你們跑什麽,不是說要保護虞兄弟嗎?  狂風止息,海麵恢複平靜,雲散日出。  天穹裂縫擴大,像一張巨口張開,漫漫金光蘊含龐大力量,普照人間。  “門開了,隻差兩個刹那,他沒來得及。”霽霄說,“走吧。”  他抬起頭,抱起受傷的孟雪裏,駕雲而去,毫不留戀。  那道金光追不上他。  三蛟擋在虞綺疏麵前,被金光照耀,隻覺沐浴春風,飄然飛起,它褪去蛟鱗,長出新鱗,身體變強壯,如雲中山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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