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裝素裹。

    一夜的鵝毛大雪,讓宮城內外披上了一層厚厚的,潔白無瑕的新衣。太陽出來後,大雪轉小,從昨夜的鵝毛大片,漸漸變得像粉末似的,在透著白光的雲層下,輕輕揚揚,似雨非雨。

    白茫茫的雪地、樹上晶瑩剔透的冰掛、變得雪白的假山、宮牆上被雪蓋住大半的屋簷,不論遠看近看,都是一幅優美的圖畫。

    這是賞雪最好的時候,幾乎所有妃子王公們都愛這意境,遇上這種好景,少不了命令侍從們擺設酒果,喚樂人舞者取樂。

    隻有當今皇上炎帝的次子,剛過了十四歲生日不久的詠善,覺得這種行徑浪費時間,對皇子而言更是怠學,頗不足取。

    他是位性格有點孤僻的皇子。

    在炎帝幾個兒子中,詠善最不愛吟風頌月,未及弱冠,品性已是十足的大人模樣,律己極嚴。

    自從炎帝看兒子們大了,各人在宮裏另劃住處後,詠善離開母親淑妃身邊,首先就自己給自己定了許多規矩。

    每天起床後,除了晨昏定省,聽太傅講課,餘下時間不得耽於玩樂,該習武的習武,該看書的看書。

    這一天雪景大好,他對賞雪卻一絲興趣也沒有,還是照著自己定的規矩,一大早起來,洗漱更?衣完畢,聽見身邊的總管常得富過來稟報,說太傅派人來遞話,今天不來上課了,皇子放假一天。

    詠善一聽就道:“既然不?上?課,那就練箭。我先去見見母親,給她老人家請安,你把弓箭靶子安置好,等我迴來練習。”

    利落地和常得富交代了兩句,詠善便領著一名小內侍出門。

    走了一小段路,從一排枯柳樹下轉出來正要往淑妃宮去時,一道清脆且興致勃勃的聲音忽然入耳。

    “冷!你這小子昨晚忘了吃晚飯了?力氣這麽小,胳膊甩飛了都砸不到自己鼻尖!”是熟到極點的嗓音。

    詠善一聽,停下腳步,往白雪皚皚的廣場看去,廣場上堆了幾個模樣各異的雪人,上麵用竹子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胡蘿卜等胡亂插著裝飾,還有幾個黑腦袋縮在雪人後麵,掄胳膊伸脖子,捏著雪球打雪仗,玩得正歡。

    “詠臨。”詠善眼尖,一眼就看見自己的孿生弟?弟。

    “哥哥!”雪人後立即有人?大大應了一聲,倏地鑽了出來。

    “你找我?”詠臨跑過來,在詠善麵前站定了,和詠善一模一樣的臉因為玩得

    興?奮而紅彤彤的。

    “一大早在這裏幹什麽?”詠善擰起眉。

    “打雪仗啊!昨晚下了好大的雪。哥哥,你看那隻雪駱駝是我堆的,像不像?”詠臨朝廣場上一指,興?奮不已。

    雖然年紀一樣,模樣也一樣,但詠善的性子卻和詠臨南轅北轍,他看不慣的沉下臉道:“好好的不讀書,跑來和內侍們堆什麽雪人?你都多大了怎麽還像小孩子一樣。去向母親請安了嗎?”

    “昨晚我在母親那邊睡呢,不用請安了。”詠臨是幼子,和淑妃最為親近,不在意地答了一句,朝那邊等他玩的小內侍們招招手,一迴頭瞥見詠善臉色不佳,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道:“哥哥,今天你可不能教訓我。父皇見著這雪也很高興呢,還下了旨意,要皇子一天不上學,好好樂一天。我可沒撒謊,你那邊太傅是不是也沒來上課?我這可是奉旨在玩,你要攔著我就是抗旨哦。”說完,他轉身就想跑。

    詠善一把扯住詠臨,把他拽迴來。

    對這個頑皮搗蛋、不喜歡讀書的弟?弟,他每次見到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拉著毛毛躁躁的詠臨,詠善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訓道:“要玩也要顧著點身?體,寒冬臘月的,你穿得這麽少,存心生病讓母親著急嗎?”

    詠臨不耐煩道:“一點也不冷。”

    “混帳!”不理會詠臨一臉不樂意的臉色,詠善脫?下?身上的厚羊毛大裘,硬給詠臨套?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生病就是不孝。太傅沒教過你嗎?”詠善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許擅自脫?下。

    可他一鬆手,詠臨頓時像脫了鐵鏈的猴子一樣溜走。

    詠善轉過身剛走幾步,忽然又聽見詠臨在後麵叫:“哥哥!”

    他迴過頭。

    詠臨想起什麽事似地跑迴來問:“你現在是要去向母親請安?”

    “是,怎麽?”

    “沒怎麽。”詠臨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笑了笑,“前幾天我到宮外去玩,在市集上隨手買了幾支手藝人做的銀簪子,不值什麽錢的玩意兒。想不到昨晚帶了一根給母親看,母親反倒喜歡上了,說輕巧清新,比宮裏那些見濫了的有趣。那種簪子,我安逸閣寢屋裏頭的櫃子上還剩幾根……”他嘿嘿眨了眨眼,湊近了點,“反正哥哥要去見母親,勞煩你路過安逸閣時幫我捎上,哄哄她歡喜。對了,順便幫我和母親說,我今天在外頭玩一天,午飯不迴去吃了。

    ”最後一句才是他真正要說的,不等詠善數落,他就逃了。

    詠善盯著這孿生弟?弟不思進取的背影,隻能搖頭,繞了一點路,先去安逸閣。

    雪雖然猶如撒鹽粉般的不大,氣溫卻還是很低。他的厚毛大裘硬塞給詠臨,在雪地上走了一陣,慢慢也覺得有些冷。

    進了安逸閣,對著迎出來的內侍吩咐:“把你家詠臨殿下的大裘翻一件出來,我借著穿穿。”

    他和詠臨同母所生,又是孿生兄弟,和其它皇子之間的情分不同,到了安逸閣,詠善就是半個王人,永逸閣的內侍總管見他要大裘,趕緊到裏間挑了一件又好又新的親自給他披上,張著兩掌,仔仔細細將裘頸上的毛一一撫?順,又瞇著眼笑,“兩位殿下?身段一樣,什麽衣裳穿起來都像量身做好似的。殿下還有什麽吩咐?外麵雪地上走過來怪冷的,小的給您泡一壺滾唿唿的上好毛尖,讓您怯怯寒氣?”

    “不用了,”詠善攏了攏身上的衣服,淡淡道:“我取點東西就走。”

    擺手要總管和內侍們不用亦步亦趨,自行進了詠臨寢房,把床頭櫃子上幾支銀簪子拿在手裏。

    扭頭出來,走到安逸閣大門,剛要步下?台階,猛然煞住腳步。

    長兄詠棋那張清逸俊秀的臉,猝不及防跳進眼簾。

    “詠臨,你要出門?”詠棋繼承自母親麗妃的修?長秀氣的眉微微一挑,輕?鬆地露?出微笑,“我可來得不巧了。”他已兩三步上了台階,一邊說著,一邊仿佛想看看遠處雪景似的,別了別臉。

    詠善一顆心怦怦亂跳。

    驟見最傾慕的哥哥離自己那樣近,連唿吸都幾乎屏住了。

    見他別過臉,似乎要轉身下去,急得心髒幾乎跳出喉嚨,不假思索伸手一抓:“不不,我剛迴來。”

    詠棋被他握住手腕,吃疼地微微皺眉,不解地看著他。

    詠善霍然察覺,唯恐把他嚇跑,趕緊撇清似地鬆手。

    “我剛迴來,”對著詠棋輕柔的氣息,詠善電光火石間就明白了詠棋認錯了人,心裏驟然泛起了驚喜和嫉恨兩種情緒,一向對他總是避之不及的詠棋居然鬼使神差地把他當成了詠臨!

    他就隻知道詠臨!

    詠善收斂著自己身上散發的寒氣,像在按捺心中無聲無息亮出銳爪的猛獸。他下意識模仿詠臨說話的語態動作:“一路跑過來,身上太熱了,站在台階上吹吹風。哥哥找我有事

    ?”朝著詠棋,和婉一笑。

    詠棋迎著他的目光,也是一笑,知道弟?弟並不是要出門,擺出登門的模樣,邊走上台階邊道:“你看看這雪,滿地白晶晶的賞心悅目,我想起你這安逸閣後麵有幾株老梅,這個天氣說不定開了。”

    詠善頓時明白過來,恨不得替這場大雪寫一首讚詩,藏著一肚子老天忽然送來的驚喜,順著詠棋的話道:“對對,賞雪觀梅,最最雅致的事,我記得哥哥最喜歡雪景了。”正要再說兩句討詠棋歡喜,發現詠棋忽然疑惑地打量他,警覺地收住話,裝作一無所知地問:“哥哥怎麽了?”

    詠棋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下悠了他一圈,抿著唇,“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無端好話說了一筐,詠臨,你不會又在外麵惹了什麽事,想找?哥?哥幫你脫身吧?”

    “沒有。”

    “沒有就好。”詠棋臉上全是對詠臨的寵溺,連眼神也是暖洋洋的,拉起詠善的衣袖,摸了摸,露?出一絲欣慰,“你把這件新大裘穿上了?還合身吧?這東西我穿大了點,你肩膀比我寬,穿著正合適。這是貝羅國貢上來的,毛皮又暖又順,你整天毛毛躁躁到處竄,可不要幾天就弄出幾個洞來。”

    詠善這才知道,身上的大裘是詠棋送給詠臨的,居然被詠臨不當一迴事的和其它大裘放一塊,被內侍取了出來給他暫穿。

    被詠棋不避嫌地拉著衣袖,雖然是在大冬天,詠善仍被一股熏悠悠的醉意包裹?著。

    可醉意中又有一股沒釀好的酒的酸味,摻著一種偷人家東西的妒恨。

    又喜又妒的心情矛盾地刺?激著他。

    看見詠棋往安逸閣裏頭走,他又情不自禁地跟著詠棋走。詠棋修?長完美的背影落入眼簾,竟是朦朧的,彷佛罩了一圈光暈。

    “太子殿下來了。”安逸閣內侍見到詠棋進來,趕緊迎出來招唿。

    抬頭一看,詠善在詠棋身後揮手使眼色要他們下去,內侍們也搞不懂皇子之間的事,見詠善吩咐,都知道詠善性?情不比詠臨和藹,容不得違逆,連忙低著頭躡手躡腳下去。

    詠棋性子閑淡,見眾人唯唯諾諾下去並不起疑。眾兄弟中,他和詠臨交情最好,安逸閣是來慣的,比在宮?內別處更輕?鬆諳熟些,悠然踱著步子到了後廂,隔著窗台上的雕花矮欄往後院一看,不禁喜悅地輕叫一聲,“果然開了,看!”

    也不迴頭,眼睛瞅著雪地上顫巍巍開出的一樹殷?紅,手往後一抓

    ,拉著詠善的小臂,“銀裝素裹,粉雕玉徹,雷太傅常說美?人如景,景如美?人,兩者合而分,分而合,這株梅花站在雪上,不正是活生生一個美?人?”唇邊泛開一抹清純王極的微笑。

    詠善驟然間竟不知如何反應。

    有那麽片刻,他僵硬了,激動到說不出一個字。

    多少次暗裏窺?探這位俊秀得找不出一絲瑕疵的哥哥,但還是第一次在如此接近的距離看見他毫不防備的微笑和快樂。

    就像個孩子!

    他盯著詠棋凝望梅花的優美側臉,那上麵的微笑單純澄淨,比剛剛從天上悠然飄下的雪花還清爽,不帶一點俗世的雜質。

    他真想捧著那張魂牽夢縈的俊臉,仔細看看這笑容,把這笑容永遠留在眼底。但他不敢驚動笑吟吟賞梅的詠棋,平日的果斷敏捷此刻都不見了,隻剩下一個被美夢熏暈了的二皇子,半晌,才凝視著心愛的長兄,半醉半醒地接過話茬,輕輕道:“對,不正是活生生一個美?人?”

    大著膽子,手掌試探著,慢慢覆在詠棋握住自己小臂的手上,低下頭,假裝平靜地道:“大冬天的,哥哥出門要多穿點衣服,手指頭冰涼冰涼的。”

    “嗯?嗬,你這粗枝大葉的人竟然也有替別人操心的時候?”詠棋轉過頭來,笑道:“放心吧,我穿得不夠暖和,母親能讓我出門嗎?自從父皇下旨,冊立我為太子,母親比從前更……”忽然停下來,似乎不想順著這話題談下去,強笑一下,轉了話題,“不是我的手冷,是你的手比常人暖和,不愧是從小練武的身?子骨。怎麽好像掌心在出汗?”

    反握住詠善手掌,拉到眼前瞅了一眼,開玩笑道:“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怎麽嚇出一手冷汗了?”

    詠善心髒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下一刻,明白過來詠棋隻是在說笑,勉強笑笑,“穿多了,哥哥送的這件大裘可真夠暖和的。站著賞梅多累,我叫內侍過來布置一點熱酒熱菜,邊吃喝邊看,豈不快活?”

    詠棋點點頭,“這樣最妙。不過母親不許我在外頭喝酒,叫人泡一壺好茶來吧。”

    詠善怕被別人不留神揭?穿,也不叫人進來,自己步行到門外叫住一個內侍,密密叮囑一番,迴來對詠棋道:“都吩咐好了。一壺熱茶,兩碟熱葷,兩碟熱素,再上一個大火爐,暖暖和和的。茶要太白峰的彩蝶香,這茶味道清淡微甘,又不傷胃,葉片微白,泡水展開後像雪花辦似的,最適合賞雪時喝

    了。”

    詠棋一邊聽一邊偷笑,聽他說完,忍不住嗬嗬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這樣體貼周到,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對哥哥體貼周到不好嗎?”

    “好,很好。”詠棋帶著對弟?弟的寵溺口氣,隨口道:“我這些兄弟裏麵,數你對我最好。”

    詠善裝作不在意,輕描淡寫地開口,“也許別的兄弟對哥哥也好,隻是哥哥不知道罷了。”懷了一點期待,偷看詠棋作何反應。

    詠棋卻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尋了一張就近的椅子,邊撩?起下襬坐下,邊敷衍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其它兄弟對我自然也是不錯的。”

    他這一句話本來也沒說錯什麽,詠善卻驀然滿心不舒服起來,像生吞了一隻蒼蠅般難受。

    他忍了忍,還是壓不住那股難受勁,一時衝動起來,走上前問:“那哥哥覺得詠善對你也是不錯的了?”

    “怎麽好端端的提起他來?”

    “偏要提。”詠善隻覺得一股氣衝到喉頭,壓著滿腹翻騰的難受問:“詠善對哥哥做什麽不好的事了?哥哥就這麽嫌棄他?”

    “詠臨,你今天到底怎麽了?”詠棋抬起頭,略微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臉色似乎不對,是不是病了?”打量他兩眼。

    詠善話一出口,已經懊悔不已,看見詠棋開始狐疑,恨不得搧自己兩個耳光,連忙笑道:“沒什麽。詠善是我同?胞哥哥,我提一下都不行?”

    剛好聽見腳步聲靠近,忙掩飾著道:“一定是熱茶熱菜來了,我去瞧瞧。”

    一轉身,眼簾突然跳入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猛然僵硬。

    “怎麽你們都在?”詠臨從門外風風火火的進來,大咧咧嚷了一句,哈哈笑道:“我說那些內侍怎麽在外麵張羅火爐呢,原來兩個哥哥都鑽我這野貓窩來了。你們兩個倒是難得在一起的,稀客稀客。”

    詠棋迴頭一見詠臨,怔了一不,臉色驟然一變,明白過來……剛才和自己在一起的是那個陰沉冷漠的二弟詠善!

    頓時驚疑不安起來,心忖道,都是自家兄弟,錯認了直說就好,他為什麽好端端的偏要冒充詠臨?

    這麽點年紀,竟不動聲色到如此地步,真叫人心懼。

    邊思忖,邊悄悄瞥了詠善一眼,和平日印象中寡言冷淡的詠善一一對照起來,越覺出三分應該敬而遠之的膽寒,隱隱打個寒顫,連目光都收了迴去

    ,雖然一個字的怨言也沒有,那頓時判若兩人的生疏卻顯而易見。

    詠善看著詠棋把目光默默移開,越移越遠,彷佛被人一刀一刀割著心。

    一股做了賊又被人抓?住露?出頭臉示?眾的難堪、窘迫、絕望包圍了他,像忽然從溫暖的陽春三月掉進了冰窟窿,徹頭徹尾凍成個雪人。

    他想開口解釋一句,喉嚨擠了擠,卻隻擠出一個短促得幾乎無法聽見的,嘶啞的單音。

    詠臨猶未察覺出來,搖頭晃腦地大聲道:“這場雪真是大好事,父皇免了我們功課,又能堆雪人打雪仗,還能賞雪賞梅,更可以沾哥哥們的光,吃點稀罕的東西。對了,詠善哥哥,聽說你吩咐他們去你那頭取彩蝶香來泡,嘖嘖,上次我求你給我一點嚐嚐,你怎麽死活不肯呢?說什麽正宗的彩蝶香一年隻產十來斤,有錢也找不到地方買去,讓我這個不懂品茶的人喝糟蹋了。今天怎麽就這麽大方……”

    話未說完,發現詠善已經二畫不發走出去了。

    “哥哥?哥哥?你到哪去啊?”詠臨追到門外,叫了幾聲,看著詠善的背影消失,迴過頭來,愣愣地問:“他這是怎麽了?”

    詠棋半日沒吭聲。

    當太子這些日來,每天被母親麗妃耳提麵命要處處小心,提防暗箭,尤其要提防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此刻無緣無故被人騙了,還是被一個比自己年幼的弟?弟當麵騙了,才明白“深宮中有心計的人真是不計其數”,細想之不,毛?骨?悚?然。

    詠臨又問了兩次,詠棋不想把事情鬧大,始終沒說話,隻是蒼白著臉,默默搖了搖頭。

    詠善迴到自己住處。

    常得富遠遠瞧見他,迎出來殷勤地嗬笑著問:“殿下迴來了。小的已經把弓箭靶子預備好了,殿不是現在練箭呢?還是先喝口熱茶再……”

    啪!

    話未說完,臉上已經挨了詠善一耳光。

    “練你的命!誰說要練箭?今兒好雪景,本殿不喝酒賞雪!”詠善猛然爆發般的咆哮,環視眼前被茫茫白雪覆蓋的天地,猛然間又一陣猝不及防的心酸,頓了頓,咬著整整齊齊的白齒,沙啞地一笑,“拿酒來,別辜負了這景致。去,拿最烈性的酒,多拿點。”

    常得富捂著紅腫的半邊臉,驚恐地看著他,不知該不該照辦。

    詠善低頭看他一眼,聲音柔和了點,“去吧,把酒拿來。天天學天天練,我也有累的時候,怠學一日,也

    不過分。”

    常得富這才把酒取來,果然是最烈的。

    詠善接了酒壺,連杯子也不要,在雪地仰頭往喉嚨裏灌。

    灌完一壺,低頭時視線不移,看身前身後,入目俱是白雪茫茫,下肚的烈酒不但不曉燙,反而像冰一樣凝在腸胃裏,凍得自己簌簌發?抖。

    他覺得這是喝得不夠,又灌自己一壺。

    烈酒接連下喉,他卻越來越冷,想起今日他和詠棋曾經隻有咫尺之隔,瞬間遠到連目光也無法觸?碰,頃刻悲傷不可自仰。

    他失聲痛哭。

    詠善,炎帝最有才能,最沉穩練達的兒子,在長兄最喜愛的白雪皚皚中,失聲痛哭。

    一邊喝著最烈的酒,一邊凍僵著自己,一邊聽自己絕望的哭聲。

    隔著高牆和廣場,遠遠的,是有著詠棋和詠臨的安逸閣。

    他知道,自己的哭聲越不過這高牆和廣場。

    他的悲傷和失望,和他的愛與渴望一樣。

    都傳不到,他最愛的人那裏。

    一口一口灌著烈酒,他像孩子一樣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不這麽絕望。

    他求上天給他一個機會。

    假如,假如上天給他一個機會,詠善發誓,他泣著血發誓——絕不讓詠棋的目光,再從自己身上,默默地移開。

    秋後算帳by風弄

    為來年風調雨順而進行的大祭祀,從春分開始,至清明結束,前後十五天,是詠棋最忙碌、最辛苦的日子。

    皇家的祭祀不比尋常,典禮選在城郊外著名的天育壇進行,選祭禮、和禮部的官?員商量步驟禮儀、開壇……一連串的事,繁瑣到極點,卻又不容一絲差錯。

    詠棋身為主管宗族事務最高階?級的皇族,身兼數職,既是主持典禮的正官,又管著典禮上所需各種物品的總采辦,錢款都經他手裏過,因為這個,每日來找他請款采買物品的、請他給指示的人絡繹不絕,因為有太多人要見,進宮又要遞牌子,詠棋索性寫了奏折,請求皇上恩準自己暫住天育壇,來個就地辦事。

    沒想到,詠善居然頒旨——準。

    於是詠棋臨時把天育壇當成了駐地,挑了一間廂房住下。

    毫不容易,亂哄哄的十五天過去,大祭祀總算圓?滿結束,跟著詠棋的一幹人都熬得頭昏眼花,人人受了賞,詠

    棋也總算鬆了一口氣,這件大事總算沒有差錯的辦下來了。

    祭祀一結束,詠棋就匆匆梳洗換了衣裳,上馬迴宮、向皇帝弟?弟奏報經過。

    一進奉先門,詠棋就察覺周圍氣氛與平日大不相同。

    內侍們詭異得安靜,個個異常忙碌,往裏麵遞奏折的、送熱水的、傳旨的,看不見一個人偷懶,沒人像平常那樣低聲說笑,或偷空找個地方坐著歇歇腳,甚至連宮女們的腳步也又小又快,一聲咳嗽也聽不見,稍有一點動靜,臉抬起來往四處一掃,目光不定,活像受了驚的兔子。

    詠棋心裏暗暗疑惑,踩著大塊白玉方磚徑直入了崇聖門,再走一段路,猛地一愣,停下腳步。

    一眼看過去,體仁宮外頭的大廣場上,直?挺?挺地跪了不少人,有官?員、有內侍、有侍衛,也有宮女,一百來人個個臉色煞白,駭得形如木偶。

    外圍站了一圈帶刀侍衛,兇?神?惡?煞地看?守著。

    詠棋看見常得富居然也跪在裏麵,還是頭一排,不禁走近了兩步,問:“這是怎麽一迴事?”

    常得富早嚇得抖抖瑟瑟,見到詠棋,眼淚立即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哭求道:“王爺開恩!求王爺為小的說一句好話,小的實在……實在從沒想過加害王爺……”

    “你好好的說,到底你犯了什麽事?”

    “小的也……說不上……說不上犯了什麽罪……嗚……總之是被人家牽連的……王爺,看在小的多年小心伺候的份上,您救救小的……”常得富一邊說,一邊哽咽。

    旁邊一個侍衛喝罵道:“閉嘴!聖上說了,叫你們老實在這裏跪著等死,不許多嘴,你還敢和王爺訴苦狡辯?”還作勢提起腳來,要教訓常得富。

    詠棋喝住那侍衛。

    常得富說得不清不楚,他也聽不出個究竟,想了一會兒,對常得富說,“你別哭了,我進去問問。你伺候皇上不少日子了,若犯的錯不大,想來不會責罰太重。”說著進了體仁宮的外大門。

    體仁宮裏氣氛更為沉抑,連守衛在廊下門前的侍衛臉色都是鐵青的。

    詠棋在走廊上,剛巧見到王景橋僂著腰,慢慢從房裏出來,小聲招唿了他一聲:“王太傅。”

    王景橋臉色有些黯沉,像遇到什麽解不開的難題似的,詠棋低聲叫了兩次,他才察覺著把臉轉過來,看見詠棋,老眼睜開了一點,趕緊挪動步子朝詠棋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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