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晃了一下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掌,又主動拉開自己的衣領,將貼在脖頸後方那一小塊強化藥貼展示出來:“煉獄裏的好東西,可比人間多的多呢。” “……”林鳳頭發淩亂,眼神陰鷙:“你們想知道那些被抓走的人關在哪裏?以為這樣我就會乖乖告訴你們了?” “當然沒這麽簡單。”宋隱因為失血而臉色蒼白,但這也讓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愈發詭異:“難道忘了嗎?你種在凝灰身上的‘吐真獸’……在煉獄的收容所裏,可是‘收藏’了很多這種饑腸轆轆的小玩意兒呢!” “別和她廢話!”齊征南擔心宋隱的身體狀況,“你們兩個帶她先走,我殿後!” 說著,他將林鳳雙手反剪在身後牢牢捆住,丟給宋隱與亞曆山大。自己則快步跑開去,吸引群蛇的注意力。 在風刃的保護之下,宋隱和亞曆山大押著林鳳立刻轉移。從山中石台到與亞曆山大共享的“會見室”隻隔著一扇窄門,不消多時就能抵達。 然而才剛穿過窄門,地麵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震動,緊接著整個空間都扭曲起來。 原本明亮的房間開始忽明忽暗,牆體和天花板大塊大塊地剝落,裸露出東一塊西一塊光怪陸離的夢境碎片,似乎正在蛻變成新的場景。 “……夢境很不穩定,可能就要醒了!”亞曆山大大聲警告,“快點把她帶進煉獄!” 距離會見室中央的玻璃牆隻剩下幾步之遙,牆的那頭就是亞曆山大的世界,同樣也是煉獄的一部分。隻要能將林鳳推入煉獄,那她就會和所有的執行官一樣,陷入無法自主醒來的昏睡狀態。 眼看勝利在望,可是宋隱卻倉皇地迴頭,朝著他們剛才穿過的那扇窄門望去 與宋隱所處的會見室一樣,窄門裏的山中平台也開始了崩塌剝落。越來越多新的記憶碎片開始出現,就像是被一隻大手不停轉動的魔方,飛快地拚湊出全新的圖案。 宋隱打了一個寒噤,已經意識到了真正的可怕之處就算林鳳被成功推進了煉獄、無法醒來,可隻要山中平台消失,齊征南就無法通過窄門趕來與他匯合。 不……事情或許還要更糟糕許多齊征南或許會被困在那複雜無盡的記憶迷宮之中,不斷地推開一扇又一扇陌生的大門,就像二十多年之前,他在星門之中徘徊的那場噩夢一樣…… 不,絕對不能再讓當年的事重演! “這裏交給你了,就按之前商量好的做!”他忽然鬆開林鳳,把她推給亞曆山大,自己則義無反顧地扭頭朝著窄門衝去。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勸說已然多此一舉,亞曆山大隻能勾勾嘴角:“真是的,父親也好、兒子也罷,在喜歡的人麵前全都是一個德性。” 玻璃牆壁已經近在咫尺。一牆之隔便是另一個世界。林鳳抓住這最後的機會,掙紮著想要脫困,卻又被亞曆山大一把抓住了手腕。 “您喜歡被人控製的感覺嗎?母親。”他靜靜地看著血緣上唯一的親人:“托您的福,我可是非常非常地討厭呢。” 宋隱早就知道自己天生幸運,可他卻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到慶幸就在成功返迴山中平台的下一秒,窄門徹底坍塌消失了。 現在,他和齊征南應該處在同一個夢境空間內,但是他們返迴會見室的捷徑已經被切斷,而新的出路還尚未可知。 不過一兩分鍾的時間,山中平台已經變成了一堆廢墟,到處散落著東一灘、西一灘的血泊、以及手掌大小的黝黑蛇鱗。石台附近的山石草木,全都被烈焰灼燒,空氣中更是彌漫著一股餘溫未熄的焦臭。 循著這股死亡的氣息,宋隱腳步不停地向前走去。地上橫七豎八地纏繞著蛇群焦屍,還有許多都變成了飛灰。 大約又走出十來步,夢境空間的震動和崩塌完全停止了。看起來亞曆山大已經成功地將林鳳推進了煉獄空間。 最大的危機已經解除,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盡快尋找到齊征南,再一起尋找到離開記憶迷宮、返迴會見室的新道路。 脖頸上的強化藥貼持續發揮著強勁的作用,可即便如此,傷口依舊發出如同灼燒一般的疼痛。宋隱咬緊牙關,努力向前奔跑,同時左右觀察,希望能夠盡快發現齊征南的下落。 他就這麽走走停停,穿過破敗不堪的石台,走下十多級青石台階。山道兩旁全都是被燒焦了的參天大樹。前方赫然佇立著一座清幽的中式院落,門前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卻並沒有齊征南。 距離不算太遠,宋隱首先辨認出了那個女人正是年輕時的林鳳,而站在她對麵的那個人,也曾經在亞曆山大的記憶裏出現過就是搬家離開大學宿舍那天,站在客廳角落裏,冷眼旁觀林鳳與丈夫矛盾的男人。 這兩個人似乎在說些什麽,宋隱不由得側耳傾聽。距離雖然有些遠,但在強化藥貼的作用下,還是有些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飄進了他的耳朵裏。 “……當愛支配一切時,權力就不存在;當權力主宰一切時,愛就會消失你準備選擇哪一種?” 他還準備繼續聽下去,身邊近處忽然傳來了一聲怒氣衝衝的質問:“你跑迴來做什麽?不是說好了要聽命令嗎?!” 宋隱冷不丁地扭過頭去,發現苦苦尋覓的齊征南居然就在自己身後。他看上去狀態很好除了渾身上下沾滿了他自己製造出來的煙灰,如同一個剛從地下鑽出來的挖煤工人。 但是宋隱顧不上這許多了,他兩步上前,一把將齊征南緊緊抱住,絲毫不顧自己腰上的傷口撕扯作痛。 “我怕你這個大路癡又迷路。”他小聲說道,“所以特意來帶你迴家啊。” 覺察到宋隱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了過來,齊征南趕緊反手將傷員托住,摟進懷裏讓他依靠。 “我們被困在這裏了,得趕緊去尋找下一扇門。”宋隱小聲說出窄門已經消失的事實,接著懷念起自己的輔佐官來:“嘖,現在才知道副本內導航有多重要” 話還沒說完,他忽然睜大眼睛,抬頭看著齊征南身後。 “小心!” 直到這時,宋隱才發現原來身邊所謂“燒焦的大樹”其實就是那條巨蛇的屍骸。幹裂碳化的蛇身從高處崩塌落下,如同巨石一般朝著他們砸來…… “閃現!!!” 他大聲唿喊著這兩個字,不再對自己的能力存有半點忐忑甚或懷疑。而響應著他的命令,那些熟悉的藍紫色閃光開始從他的身體裏滿溢而出。 接下來的體驗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的閃現。他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塊巨大的焦炭靜止在了半空中,緊接著視角開始飛快地倒退,離開台階、迴到石台上,又奇跡般地穿過了那扇本該崩塌的窄門,來到一片狼藉的會見室,最終鑽進了玻璃牆上的那扇小門。 當靜止的時間再度向前流淌時,宋隱發現自己腰間的傷口消失了。他與緊緊擁抱著他的齊征南一起,返迴到了玻璃門的這一邊、也就是燈塔的範圍內。 不同於玻璃牆對麵那廢墟一般的陰暗和破敗,屬於亞曆山大的這半邊會見室裏依舊明亮整潔。林鳳被打暈了丟在角落裏,但是亞曆山大卻並不在她身邊。 “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有辦法找到出路的。” 說話聲居然是從玻璃牆的另一邊傳過來的亞曆山大又跑迴到了昏暗的廢墟裏,而且還順手帶上了玻璃牆上的那扇門。 “亞曆山大?”宋隱不明白他的意圖:“你又跑那邊去做什麽?” “反正你們也不需要我了吧?”亞曆山大指了指他們腳邊的林鳳,“把她帶去給阿克夏,就能夠知道被綁架的執行官們的下落。我迴不迴去沒什麽區別。” “你想要趁機奪走林鳳身體的控製權?”齊征南已經讀懂了他的意圖:“有什麽目的?” “你越這麽問,我越不可能實話實說,不是嗎?” 亞曆山大笑笑:“其實接下來的事我也還沒想好……是去享受享受在人間的特權,還是去西西弗斯的內部看一看……又或者,趁著這具老掉牙的肉體徹底罷工之前,找個機會把西西弗斯和阿克夏攪個天翻地覆……無論怎麽樣,都很令人期待,不是嗎?” “可你不是還想看看那扇黃金門後的真相嗎?”宋隱提醒他,“你不是對阿克夏的真相很感興趣嗎?!” “沒錯,我現在還是很有興趣。”亞曆山大隔著玻璃向他點頭:“不過,把最美味的東西留到最後享用,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說到這裏,他伸出雙手按在玻璃牆上,向著宋隱俯身湊近,如同看著摯愛的情人。 “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記掛著你的,我的小甜點。總有一天我會迴來找你,讓你心甘情願地放我進入你的……” “咚!”地一聲悶響。齊征南隔著玻璃一拳砸在了亞曆山大的臉上。氣勢之兇狠,直接將亞曆山大逼得倒退了兩步。 “喔喔,別那麽激動嘛。” 才剛剛調戲了別人戀人的家夥,大言不慚地撇撇嘴角:“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也不介意和你們兩個一起玩一玩……”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不待宋隱抓狂,揮手打了一個瀟灑的響指。 “後會有期了,謝謝你們幫我獲得了自由。我要是你們的話,就要做好緊急降落的準備了喲!” 話音剛落,宋隱忽然感覺到腳下猛然一空地板消失了。他這才想起自己其實一直行走在燈塔的頂端,從這個高度摔下去,又沒有護具,後果不堪設想。 好在,他還有齊征南。 溫柔又強勢的風,交織成為一層厚實而柔軟的大網,將從高空墜落的三個人穩穩地托住,落在了生長著一層柔軟草甸海岸線上。 亞曆山大的燈塔已經消失了,但是茫茫的大海依舊存在,夜色依舊深濃,遠處的人魚們也還在唱著悲傷的歌吟。 一切似乎沒有改變,一切又似乎大不相同了。 落地之後,宋隱並沒有立刻起身。他躺在柔軟的草叢中,看著無星無月、一團漆黑的夜空。 “我現在明白了,剛才亞曆山大為什麽要給把這個世界的出入權限分享給我們……那小子早就已經全都計劃好了,讓我們給他織了一迴毛衣。” “沒錯,不過我覺得可以接受。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且他也不會再有機會接近你,窺探你的內心世界。“ 說到這裏時,齊征南已經站起身來,用警醒的目光眺望著四周。盡管宋隱反複表達過並不需要他的刻意保護,可他卻無法不將自己放置在保護者的位置上。 更何況,此刻他們還帶著一個重要的“同行者” ,一個足以終結這場無妄之災的係鈴人。 將林鳳交給阿克夏係統之後的第二天,滾石行動的副本數量就開始有了明顯的衰減。而到了第五天,係統中的噩夢副本數量就基本恢複到了往年同期的正常水平。 但是直到係統宣布“滾石”行動結束,解除應急狀態時,西西弗斯發動這次攻擊的意圖,依舊不為大眾所知。 在網絡上,最常見的推測一共有兩種:一種認為西西弗斯是為了量產死藤水;而另一種則推測,西西弗斯真正想要的是關於阿克夏係統和這個世界的真相。他們試圖從退役執行官的意識裏尋找突破口,不過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由於在這一次的行動中發揮了關鍵作用,齊征南和宋隱比一般的執行官更接近於整個事件的真相。事實上,齊征南曾經不止一次通過二虎追問有關問題,但始終沒有得到確切答複。 一連串的追問,最後終止於係統借二虎之口道出的一句話:“到此為止吧。凡是可說的都可以說清楚,不能說的則必須付諸沉默。” 相較之下,宋隱和阿克夏之間的關係沒這麽好,做法也更簡單直接他隔三差五地就跑去那個開滿了菊花的山穀,鑽進小門裏,坐在黃金大門前發呆。 也許是這種守株待兔的行為引起了阿克夏的注意,沒過多久他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沒有畫麵,隻有一團凝重的黑暗。然而黑暗卻不空虛有成千上萬個或高或低的的聲音同時在他耳邊不斷重複。 “不要打開那扇門……” “你不屬於這裏……” “一隻蝴蝶一生隻有一次黃金時代。” “飛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你既然選擇了遺忘,就不該再度記起。” “享受你的自由去吧,無知的自由……” 這段夢境隻持續了短短的幾分鍾,但是那些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的聲音,如海潮一般洶湧澎湃,他幾乎是被它們推搡著,擠壓出了夢境。 而當他猛地睜開眼睛時,看見的不過是齊征南那油光水滑的貓貓輔佐官,團成一團重壓在自己的胸口上罷了。 小兩口把自己收到的訊息互相一交流,雖然依舊不明覺厲,但至少明白了那扇黃金大門並不是他們應該觸碰的。那更像是某種“發源地”、一種隻能夠“走出來”,而不應該“走進去”的單向門。 說實話,麵對著一扇近在咫尺、卻不能打開的門,宋隱的心裏還是有些蠢蠢欲動的。不過兩個月之後,新的消息很快轉移了他的、甚至是整個煉獄所有執行官的注意力 西西弗斯解體了,昔日潛伏於深海之中的利維坦,據說分裂成了十幾個各自為政的小團體。其中一部分互相爭鬥,又有一部分被人間執行部隊給殲滅。 從各種渠道傳來的消息判斷,“滾石”計劃的失敗是導致西西弗斯內部分裂的重要契機,雖然並沒有確切的消息說明“林鳳”的下落,但無論宋隱還是齊征南,都一致認為亞曆山大必然在這場大混亂當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在一次睡前的發散聊天裏,宋隱不知道怎麽就提起了當初在遊樂場第一次遇見亞曆山大時的情景 當時他們聊到了賭船之於阿克夏係統的合法性問題。亞曆山大對於阿克夏係統提出了質疑,認為無法對賭船加以製裁的係統並不是萬能的,還有另一種淩駕於係統之上的超然存在。 而同時在場的沙弗萊則提出了“病者生存”的理論,認為世間的一切、包括“病痛”在內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如今迴頭想想,沙弗萊說出這一番話多半是基於他自己的切身體會,是失明讓他“看清”了他身邊世界的真相。 如果更進一步延續沙弗萊所謂的“病者生存”理論,是不是能夠將亞曆山大也看作是病毒的一種。阿克夏係統一直默許他在自己地盤裏生存,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將這個病毒釋放出去,成為撕裂西西弗斯的殺手鐧。 至於宋隱記憶深處的那扇黃金大門,又是為亞曆山大這樣的人提供的陷阱。總有一天,亞曆山大將如撲火的飛蛾一般,如約迴來打開那扇門。而到那時候,等待他的,除了他一直以來所渴求的真相之外,一定還有別的什麽東西,別的他所無法承受的終極…… 想到這裏的時候,依偎在床上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噤。 “我有一種感覺……”齊征南緩緩開口。 “一物降一物是不是?”宋隱搶在前麵替他把話說了,“就像遊樂園裏的旋轉木馬,貓追著老鼠、鬣狗追著貓、然後是豺、狼、虎、獅,和大象,哼哼,也不知道追在咱們屁股後頭的又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