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江南的冬天鮮少落雪, 哪怕已經年近年關, 天氣冷了不少, 最終落下的還是細雨。這種天氣對於伏玉來說, 多少有些難受。他一向畏寒,先前在都城的時候還能趁著雪霽天晴到外麵散散心玩玩雪, 現在就隻能每日呆在房裏守著炭盆取暖。


    他手裏捧了一本書冊,隻看了幾頁就昏昏欲睡,正百無聊賴間,有人叩響了房門, 跟著隔壁的石頭將門推開一條縫隙, 探頭探腦地往裏麵看了看,直到看見伏玉的時候,便笑了起來,直接推開門進來:“玉哥哥, 爹爹讓我把信給你送來。”


    伏玉聽見又有了書信, 立刻打起精神來,笑眯眯地開口:“快過來烤烤火,外麵天冷的很吧?”


    石頭的一張小臉發紅, 身上穿著一件夾棉的小褂子, 迴手關上房門跑到伏玉身邊,將那封千裏迢迢跋山涉水從都城而來的書信遞給伏玉, 伸手在炭盆前烤了烤手:“外麵不冷的呀, 等明天雨停了, 我還要跟爹爹一起去郢都城玩呢。”


    伏玉彎了唇角:“郢都城有什麽好玩的?”


    石頭歪著頭仔細思考了一下, 掰著手指數了起來:“嗯,有糖糕,有蜜餞,有糖葫蘆,還有泥泥狗,還有還有好看的花燈,嗯,還有……”


    伏玉看著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失笑:“讓你說的我倒是也想跟著去瞧瞧了。”


    石頭一聽他的話更是高興起來:“那玉哥哥就一起去呀,郢都城可熱鬧了,每年要過年的時候,爹爹跟娘都會帶我去玩,然後買好多好吃的東西,娘說這是年貨。”


    “是啊,要過年了啊,過年總是要買點年貨的。”伏玉感慨道。他長到這麽大在宮外隻過了兩次年,一次是四年前他逃出宮外,跟才認識的蒼臨在那個破舊的小屋裏,一邊吃紅薯一邊講那些老掉牙的江湖傳說。另一次是他假死出宮之後與程忠剛剛匯合,在離開都城的路上,過來一個格外簡單的年。


    那兩次畢竟情況特殊,但現在一切順遂,既然是過年,也總該有過年的氛圍。伏玉想了一下,伸手戳了戳石頭的臉:“那好啊,待會你迴去的時候告訴你爹爹,明日我跟你們一起去郢都城。”


    石頭畢竟是個小孩子,最喜歡的就是熱鬧,更何況他本來就特別喜歡伏玉,不由更高興幾分。這種高興總是容易感染旁人的,伏玉也忍不住跟著彎了唇角,迴手將放在一旁的蜜餞碟拿了過來遞給石頭:“吃吧,我看看信,待會陪你玩。”


    “謝謝玉哥哥。”石頭捧著蜜餞碟看了半晌,才終於選了一顆出來塞到嘴裏,然後開心地眯起了眼睛。


    伏玉看著他的樣子,伸手摸了摸他頭頂,迴手將剛剛那封書信拿了起來。雖然他跟蘇和恢複了通信,但依著他的身份總是要謹慎一點更為合適,所以哪怕信裏隻是普普通通的日常,在送信的過程中也百般波折。送信人是蘇和精心挑選,為人謹慎辦事妥帖,這才讓兩個人能夠放心下來。


    其實信中也沒有什麽別的內容,大多是互相問候一下對方,聊聊近況。之前的信裏伏玉知道了蘇皇後已經被暗中接迴了蘇府,送到了蘇夫人的母家,改名換姓,徹底告別了過去,開始了不一樣的人生。


    這讓伏玉多少安了一點心,他與蘇皇後雖然隻有夫妻之名,但因為她為人灑脫,性格爽朗,是一個十分好相處的朋友,加上蘇皇後給他良多幫助,如果他一個人逃出宮中,隻留下蘇皇後一人守寡宮中,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


    現在這樣,多少也算的上是皆大歡喜。


    蘇和為人處世素來周到妥帖,連迴信也格外的細致,對於伏玉去信之中關心的所有的問題都詳細地迴複了一下,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張紙。伏玉一頁一頁地翻過,在蘇和的信裏仿佛又看見了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都城。


    伏玉問了很多東西,朝中一些老臣的下場,宮中那些采女的下落,甚至還委婉地問了一下蘇和是否聽聞遠在西南的伏芷母女的消息,卻始終沒有提及一個人的名字,而那個人明明總是在午夜夢迴之時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卻連寫下那兩個字的勇氣都沒有。


    不,現在是三個字了。


    伏玉看完了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都城又下雪了啊。”他抬眼發現石頭已經把蜜餞碟放迴了矮幾上,伏玉一眼看過去,一時都沒發現蜜餞數量的變化,不由一愣,“石頭,你不喜歡吃蜜餞?”


    石頭口中還含著剛剛他塞到口中的那顆蜜餞,聽見伏玉的話搖了搖頭,含含糊糊地迴道:“我喜歡吃啊。但是娘親說了,過來玩的時候要乖,玉哥哥給吃的不可以多吃,不能讓玉哥哥討厭。”


    伏玉睜大了眼,最終隻是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在石頭頭頂摸了一下:“石頭已經很乖了,玉哥哥很喜歡你。”


    石頭彎了眼角:“我也很喜歡玉哥哥。”


    伏玉搬了個小凳子放在書案旁,遞了一本《三字經》給他,自己在旁邊攤開紙張,研了墨,提筆開始給蘇和寫迴信。


    因為石家村人口少,連個私塾都沒有,石頭先前一直沒上過學堂,還是從伏玉來了之後,才跟著伏玉識了字,每次他過來玩,伏玉都會找點簡單的書給他看,把自己從蘇和那兒學來的東西一點點地交給石頭。


    有些時候伏玉也會覺得好笑,他也好蘇和也好,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伏玉也能教人讀書寫字了。


    石頭看了一會書,把自己先前學的幾頁讀了一遍,就撐著下巴看伏玉寫字,伏玉寫一個,他便讀一個,奈何他認識的字實在太少,隻讀完了“先生”兩個字便住了口,瞪著眼看了半天,才小聲地問道:“玉哥哥,我什麽時候能像你一樣認識這麽多字啊?”


    伏玉抬眼看他,笑了起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一個字都不認識呢。”


    石頭抬眼看他,聽著他把後麵的話說完:“還是後來我遇見了我的先生,他教我識字,教我寫字,不然我哪有什麽本事還教你。”


    石頭眨了眨眼,石家村裏識字的人不多,所以他對會讀書寫字的人就存著一種仰慕的心理,在他心中伏玉已經很厲害了,那伏玉的先生,大概就更有本事了。他想了想,忍不住問道:“這個先生就是給玉哥哥寫信的人嘛?”說著他伸手點了點紙上自己認識的那兩個字,“這兩個字就是,是吧玉哥哥?”


    伏玉彎唇:“對,就是他。”他捏了捏石頭的臉,“不過我先生可嚴格的很,像你這樣讀幾頁書就偷懶,先生會生氣的。”


    石頭吐了一下舌頭,趕緊把書又翻了一頁,低頭繼續讀了起來。


    伏玉低下頭繼續寫信,但沒寫幾個字,石頭又抬起頭來:“蘇哥哥,你剛剛說都城又下雪了,都城下雪好玩嗎?石家村下過雪,白白的,但是落在地上就沒有了。”


    伏玉邊寫信邊迴道:“都城下雪啊,可比石家村好玩的很,都城的雪要更大,下的時間更長,等你早上起來,可能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地上都積了厚厚的雪,在上麵打滾都不會痛,還可以堆雪人,打雪仗。”


    他說著垂下眼簾,腦海裏就浮現了曾經很多個場景,漫天飛雪的畫麵,長樂宮門外的空地上,他穿著厚厚的棉衣,還披著裘衣,在雪裏打滾,另一邊蒼臨正任勞任怨地滾著雪球,為了幫他堆一個雪人。


    “哎,玉哥哥,這個字我認識,是蒼,那後麵這個字怎麽讀啊。”


    石頭的聲音將伏玉從迴憶中驚醒,他低下頭就發現自己在紙麵上寫下了兩個字,他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半晌,才低聲道:“沒什麽,我寫錯了而已。”


    石頭沒有看出伏玉的不自然,他現在正是才學字的時候,對什麽都好奇:“那這個字怎麽讀啊?”


    伏玉握著筆的手緊了緊,迴道:“臨,降尊臨卑的臨。”


    “臨。”石頭重複道,他伸出手指,在紙上指了指,“蒼,臨。”


    伏玉的臉色微變,將手裏的筆放下,隨手將那張紙掀起,捏成一團丟在一邊,才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放緩了聲音:“好了,繼續讀你的書,一會我要考你,念不會的話我會告訴你娘親,讓她明天不給你買好吃的。”


    這對石頭來說是一件格外嚴重的事情,也不再去看伏玉寫信,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眼前的三字經,並且大聲地讀了起來:“人之初,性本善……”


    孩童的聲音迴蕩在耳邊,格外的清脆,伏玉盯著眼前的紙張看了半晌,卻始終沒辦法凝下神來繼續寫信,最終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靠在椅上,盯著專注的石頭慢慢出神。


    伏玉這一夜預料之中的沒有睡好,就像先前的很多個夜晚一樣,先是難以入眠,輾轉反側,後來便陷入一個接一個的夢境之中。伏玉就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看著夢裏的自己,看著他與另一個少年相逢,從抵觸到信任,然後到相知相伴,最後他夢見那年中秋,也是在那個家宴上,他飲下了那壺放了假死藥的酒,那個少年卻沒有抱著他痛哭,而是從懷裏摸出一把匕首,麵色冷淡地將那匕首插入他的胸口,他聽見那個少年用冰冷的聲音說:“別怪我,隻有你死了,這個江山才真正屬於我們賀家。”


    下一刻,伏玉便從夢中驚醒過來。


    天色已經大亮,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晃了晃腦袋,讓自己從那個夢中徹底抽離出來。要是往日,他大概會翻個身再睡一覺,不過今日已經跟隔壁石頭家約好了一起去郢都城,他也不好讓人家等太久。


    伏玉匆匆地洗了把臉,換了一件棉袍,跟程忠打了招唿就往外走,程忠急忙追了出來,將一件裘衣披在他身上,囑咐道:“你一向畏寒,今日要在外麵呆大半天,總要多穿一些,省的大年關的染了風寒。”


    伏玉彎了唇角:“知道了,忠叔,我身體好的很,放心吧。”


    隔壁石頭家也已經收拾一新,石頭爹石章套好了馬車,正在門口給馬梳理鬃毛,看著伏玉過來便笑著打招唿,伏玉跟他說笑了幾句,就看見石頭換上了一身紅襖子,風風火火地從房裏衝了出來,滿臉興奮。跟著石頭娘高氏也從房裏出來,朝著伏玉點了點頭。


    伏玉十分喜歡這一家子,他們淳樸善良,又踏實肯幹,伏玉跟忠叔剛來的時候,生活上總有這樣那樣的麻煩,石頭一家便一次次的伸出了援手,後來伏玉開始教石頭讀書寫字,他們夫婦覺得十分過意不去,要給伏玉銀兩被拒絕後,石章每次捕了魚都會給伏玉送上一條,從郢都城販魚迴來也會專門帶些新鮮玩意給伏玉,伏玉頭一次麵對這樣簡單又直接的相處,讓他覺得格外的舒服與踏實。


    馬車車廂很大,最起碼坐兩個成年人是沒什麽問題的,但伏玉為了避嫌,便要坐在馬車外麵陪石章趕車,卻被高氏拉住,她站在石章身旁,朝著伏玉露出一點笑意:“程兄弟不必客氣,我想在外麵陪著夫君,就勞煩兄弟在車裏照看一下石頭了。”


    伏玉還待爭執,石頭在旁邊扯了扯他的衣袖:“玉哥哥,娘親是想陪爹爹說話,你就上車陪我玩嘛。”


    伏玉抬眼,看見高氏臉上微微發紅,帶著一絲的羞澀,又瞥見石章看向高氏笑意滿滿的目光,突然就笑了起來,他伸手戳了戳石頭的臉:“那好,那我就在車裏陪你。”


    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地上了車,石章馬鞭一甩,馬兒拉著馬車朝著郢都城的方向駛去。


    從石家村到郢都城要一個多時辰的路程,等馬車進了城門,已經臨近晌午。伏玉前一夜並沒怎麽睡好,跟石頭說了一會話,就靠在馬車壁上昏昏欲睡,沒過多久感覺到腿上重了些,微睜開眼便看見石頭正趴在他腿上睡得香甜,於是兩個人就這麽睡了一路,直到馬車停下來,石章的聲音從外麵響起,伏玉才睜開眼,推了推還在美夢中的石頭:“我們到了。”


    石頭坐了起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歪著頭看了伏玉一會,慢吞吞地說道:“我好餓啊,玉哥哥。”


    伏玉笑著摸摸他的頭,伸手掀開車簾,朝著正在栓馬車的石章道:“石大哥,大嫂,我有些餓了,不如咱們找個地方先吃些東西?”


    石章栓了馬車,迴道:“前麵不遠處有家小店,我以前進城的時候吃過兩次,一直想帶石頭跟他娘來嚐嚐,今日剛好。”


    伏玉彎了眼角,伸手拉著石頭下了馬車:“走吧,我們去吃飯。”


    三個大人一個小孩一路說說笑笑朝著那家小店走去,石頭路上睡的多了,現在還沒完全醒過來,賴在石章身上,一邊搓著眼睛,一邊指著路過的各個攤鋪朝著伏玉介紹:“玉哥哥,那是糖糕,那邊那個就是糖葫蘆,嗯,特別好吃,待會,待會我們吃完飯,我請你吃。”


    伏玉笑彎了眼角:“好啊,可是石頭,你身上有銀兩嗎?”


    石頭趴在他爹的肩頭,拍了拍他爹:“爹爹有。”


    “可是爹爹有就不是你請我吃了呀。”伏玉忍不住逗他。


    石頭微微皺起眉,考慮了半天:“那,那今日就讓爹爹先請咱們兩個吃,等以後我有錢了,再請玉哥哥吃。”


    伏玉被他認真的樣子笑彎了腰,幹脆伸手將他抱了過來:“那好,玉哥哥就等著。”


    一旁高氏看著他們兩個人的樣子也彎了眼角:“程兄弟倒是很討小孩子喜歡,我看不止石頭,村裏那幾個孩子都喜歡去找你玩。”


    伏玉聞言笑了一下:“大概因為我看著比他們大不了多少,又沒什麽大人的樣子吧。”


    石章接道:“說起來,程兄弟也不算小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有了這個臭小子了。前幾日程叔到家裏閑聊的時候還提起,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家裏有靠譜的姑娘,給你瞧瞧,我跟你嫂子說了,讓她留心這個事。”


    程忠從未在伏玉麵前提過此事,他想了想也明白,程忠顯然是怕將來有一日,他先行老去,隻留下伏玉一個人無依無靠。隻是,伏玉仔細思索了一下,他雖然很羨慕石章夫妻和睦,兒子可愛,但卻沒辦法想象自己也過上這樣的日子,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數,他雖羨慕,卻知道自己做不到。


    但有些話沒必要多言,他隻朝著石章笑了一下:“那勞煩嫂子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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