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正是盛夏時分, 天氣格外的炎熱,一個小男孩從村外跑了迴來,額頭上滿是汗水,身上的衣袍也髒兮兮的, 褲腿也濕了半截。他一遍跑一遍低頭看自己手裏提著的那個小竹筐,那筐裏裝著的是一條巴掌大的魚,因為缺水, 正在竹筐裏拚命的撲騰,小男孩伸手在那魚上戳了一下, 翹起了唇角, 腳步更快了幾分。


    他早晨起來到河邊去玩,看見隔壁李大叔正在捕魚,便蹲在旁邊一直眼巴巴的瞧著, 最後李大叔收獲不小,順手給了他一條魚,小男孩便歡天喜地帶著魚迴家。他跟娘親兩個人住在村口的一座茅草房裏,因為家裏沒有勞動力,日子過的很拮據, 也難怪這巴掌大的小魚就會讓這小男孩如此的高興。


    小男孩跑到家門開口, 意外的發現院門敞著,院門外拴著一匹駿馬,他好奇的看了看, 便放輕了腳步走進了院子, 果不其然聽見有說話聲從敞著的窗子裏傳了出來。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 幹脆悄悄地走到窗沿下,微踮腳朝裏麵望去。


    一個高大的男人正站在狹小的屋子中央,皺著眉頭看著他的娘親,而他娘親正側坐在床榻邊,低頭抹著眼淚。


    那個男人似乎是忍耐了一會,終於爆發,嗬斥道:“我知道這幾年你自己帶著孩子不容易,所以專程來接你們母子過去享福。但是畢竟她是將軍的女兒,礙於她父親的關係我也不可能讓她來做妾。但不管怎麽說,都比你一個人待在這個小村子裏要強的多,不是嗎?”


    小男孩站在窗外聽完了那個男人的話,眼底微微有些疑惑,依著他的年紀,他還並不能完全理解那個男人在說些什麽,隻看見娘親似乎變得更激動起來,她站起來很是激動的反駁那個男人,再後來幹脆直接撲上與那男人廝打在一起。


    那男人生的高大雄壯,縱使娘親每日做農活要遠比普通女子有力氣,卻也奈何不了那男人,反而激怒了他,再後來,那男人掐住了娘親的喉嚨,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娘親用力的掙紮,最後好像沒了力氣,那男人放開手之後,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小男孩從心底升起了恐慌,他來不及細想,轉頭就朝外跑去,他想去叫人來幫忙,一路跑出去卻不知道能求助誰,他一直跑到村口,鞋子跑丟了一隻,原本提在手裏的竹筐早就不知道丟在了何處,他蹲在空蕩蕩的村口,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不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娘親她……


    小男孩咬緊了嘴唇,強忍著不讓自己掉下眼淚來,突然就聽見遠處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小男孩迴過頭來,發現不遠處火光衝天,正是他家那座破舊的茅草屋。他的眼淚立刻湧了出來,拔腿就朝家的方向跑去,然後看見那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家門口,伸手將他抱了起來:“蒼臨是吧?我是你爹,你娘親出了意外,從今以後你跟我走。”


    蒼臨盯著那張冷淡的臉,上麵還有一道明顯的抓痕,那是他娘親留下的。他想要嘶吼,想要拒絕,甚至想要伸手用同樣的手段掐住他的脖子,卻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壓在他的胸口,讓他覺得無法唿吸。


    下一刻他便睜開了眼,看見小黑不知道什麽時候蜷在他胸口,將頭埋在羽翼下睡得香甜。蒼臨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將小黑拿起放到床榻裏側,才坐了起來。


    許是這段時間與賀鴻儀接觸太多了,他才會夢見小時候的場景,那是他的噩夢,也是他從未向任何人坦露過的秘密。連賀鴻儀本人也不會知道,當年他親手殺死自己糟糠之妻的畫麵被當時年僅四五歲的兒子看在眼裏。


    當年的蒼臨其實還不是完全明白當時發生了什麽,他跑出去叫人靠著的都是一種本能,他隻是覺得那個男人太高大了,娘親打不過他,他想叫人來幫忙,卻不知道正是當時那一個決定,讓他撿了一條命,依著蒼臨後來對賀鴻儀的了解,如果當時他衝了進去,或者他隻是傻傻地待在門口,賀鴻儀都不會介意順手解決掉他的性命,盡管他是賀鴻儀的親生兒子。


    就像是當年他攻打都城,陳太後將賀鴻儀的一家老小押上城牆作為要挾,他卻沒有絲毫的心軟。他從一個普通的士兵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他要的是那個最高的位置,而所有阻攔他走向那個位置的人或事,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清除。


    不管是當年那個相識於微時的糟糠之妻,還是那個助他一步一步走來的將軍的女兒他的正妻,這些都是他可以毫不留情舍棄的。


    賀鴻儀將蒼臨帶迴都城,那是蒼臨第一次離開那個小村子,來到一個全新的環境。賀鴻儀將他交給一個穿著華美的貴婦,告訴蒼臨那是他的娘親,還有兩個比蒼臨大上一兩歲的小男孩,正是賀赭齊與賀殷治,說那是他的兄長。


    但是在那個府裏,除了賀鴻儀,是沒人真的將蒼臨當成府裏的公子的,而賀鴻儀本人大多數的時候都在西北,久而久之,連他幾乎都忘了自己還有這麽一個兒子存在。


    其實平心而論,賀鴻儀的那個出身良好的夫人是不會刻意去苛待蒼臨這麽一個小孩子的,她大多的時候都當他不存在,所以也不會在意蒼臨在府裏究竟過著什麽樣的生活。而府裏的那些最會察覺主人心思的下人,還有她那幾個驕縱的兒子,則毫不掩飾地在行動上表達了對蒼臨的不滿。


    其實現在讓蒼臨去迴想,他已經記不太清楚自己那些年到底都經曆了一些什麽,總之不是什麽愉快的迴憶。他漸漸長大,也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懷著自己對賀鴻儀的憎恨,懷著對他全家的厭惡,學會了沉默,也學會了忍耐。


    直到今日。


    賀鴻儀迴到都城已有幾個月,從嚴冬到春暖花開,陳原的勢力已經全部退守西南,建興帝伏寬也在護送下來到都城,在武英殿舉行登基大典,朝臣們也經過賀鴻儀親自擇選之後大換血,一切逐漸恢複的井井有序,最起碼表麵表現的是那個樣子。


    但蒼臨知道賀鴻儀還是有心事的,因為西南陳原一時半會沒法平定,他現在雖然總攬朝政,權勢滔天,但離他渴求的那個位置終究還是差了一步,他等了那個位置已經太久,離的越近就變得越來急躁。


    蒼臨知道朝中有些人已經在賀鴻儀的授意之下開始策劃讓新帝禪位,不日應該就會有動作。而蒼臨要做的,就是適時地推上一把。


    他已經不再是當日那個任人欺侮又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足夠耐心,也足夠強大。


    小黑還在床榻上睡的正香。當日賀鴻儀入宮之後,蒼臨便帶著小黑從宮裏搬了出來,搬進了賀鴻儀的將軍府。小黑在宮裏生活了三年,驀地換了一個新的環境大概會覺得十分的不安,便整日跟在蒼臨身後轉來轉去,連睡覺都要伏在蒼臨身邊。


    蒼臨其實也並不怎麽喜歡將軍府,雖然這府裏他曾經厭惡的人當日在城牆上都死於陳太後之手,府裏也不再有人敢為難他,但他依舊厭惡這裏,畢竟這裏存留了太多他所討厭的迴憶。


    但是他會依舊留在這裏,就像他無比憎惡賀鴻儀,他依舊會在他麵前做一個孝順的兒子,這是他為了實現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必須承受的。


    今日沒有早朝,蒼臨難得多睡了一會,也可能是因為剛剛的那個夢讓他無法蘇醒。他坐在床邊發了會呆,才將自己完全從那個陳舊的夢中抽身出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下床換了件外袍,聲響驚動了門外的小廝,小聲地詢問道:“公子,您起了嗎?要洗漱嗎?”


    蒼臨伸手替自己係好腰帶,才迴道:“好。”


    房門從外麵打開,小廝端著溫水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朝著蒼臨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又退了出去。


    蒼臨在宮裏的那幾年一直是跟伏玉互相照顧,其他的內侍鮮少打擾他們,以至於現在蒼臨也不喜歡別人出現在自己的房裏。府裏的這些小廝也都看的出來這位小公子的脾氣秉性,跟他相處的時候更存了幾分小心。


    蒼臨撩了水洗臉,突然動作一頓,迴手一拳就砸向身後,一個人影從他麵前閃過,避開了他這一擊,下一刻,蒼臨已經將銅盆端了起來,一盆水直接潑了過去,那人剛避開蒼臨那一拳還來不及反應,被這盆水迎麵潑了一身。


    “喂!”這人立刻抱怨道,“賀蒼臨,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是我?”


    蒼臨將空盆隨手扔到架子上,翹了一下唇角看著荀成:“我好好的洗著臉突然被人攻擊,怎麽可能聽得出來這人是誰。”說著,把一旁的幹布遞給他,“好好的還浪費了我一盆洗臉水。”


    荀成接過那幹布手忙腳亂地擦著自己的衣服,卻發現那水已經浸濕了自己的衣服,氣急敗壞地將幹布扔到蒼臨身上:“我好心來看你,你就是這麽歡迎我的?”


    蒼臨迴手指了指自己的衣箱:“裏麵有現成的衣袍,你隨便找一件穿就是了。”說完他的視線從荀成身上掠過,有些訝異,“我怎麽覺得你今天穿的人魔鬼樣的,不會是來看我專門穿的吧?”


    荀成已經走到了蒼臨的衣箱前,將衣箱的蓋子敞開,皺著眉頭在裏麵挑挑揀揀:“你好歹也是上柱國大將軍的小公子,怎麽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蒼臨見他這副樣子更是疑惑,在他印象裏荀成一直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現在居然挑起了衣服,難得地升起了幾分好奇心:“你待會究竟要去做什麽?”


    荀成終於找到了一件合適的衣服,也不在意蒼臨,直接將自己身上的濕衣服換掉,而後才在桌前坐了下來:“在宮裏無趣的很,約了人一起去品茶,順便過來看你一眼。”


    “約了人?”蒼臨忍不住問道,“還品茶?我真的是忍不住想問一下這個人究竟是誰?”


    “哦,你認識的,蘇和。”荀成順手從蒼臨桌上拿了一塊糕點塞進自己嘴裏,“他約的我,那什麽,之前偶然幫了他一個忙,他大概是想向我表示一下感謝吧。”


    賀鴻儀迴到皇城之後,荀成毫不意外地成為了功臣,畢竟這幾年來沒有他在朝中裏應外合,賀鴻儀大概也沒那麽容易就入主皇城。但蒼臨清楚的很,荀成當初做那些,並不是為了今日的權貴,他並不在意這些東西,他隻是為了除掉陳原,盡管蒼臨一直沒有問過,荀成跟陳原究竟有怎樣的仇恨。


    “蘇先生?”蒼臨微挑眉,從他恢複賀鴻儀家公子的身份之後,就跟蘇和再沒有過什麽直接的接觸。他與伏玉一起跟著蘇和學了三年,最是了解此人的脾氣秉性,也知道他對賀鴻儀這種人是如何的厭惡,現在他的身份袒露在他麵前,蘇和大概對他失望的很。


    但是他還需要這個身份,所以也不打算去對蘇和做任何的解釋。隻是偶爾的時候他會想,如果伏玉還活著,如果伏玉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不是也會對他十分的失望?


    “你那個先生,大概是讀了太多的書,又有一個太圓滑的爹,到了他這兒反而變成了這副樣子。在翰林院被人針對還不自知,我看不下去便幫了他一把。”荀成說著,又喝了口水。


    蒼臨隻想著不去討蘇和的嫌,再加上蘇坤那人本事大的很,人人都知道當初他與陳原交好,現在賀鴻儀當政,他的位置居然也沒有受到任何的影響,甚至還趁著新皇登基加官進爵,讓蒼臨在暗中忍不住懷疑,當初蘇坤大概就與遠在西北的賀鴻儀有所勾結。


    有這樣的爹在,蒼臨倒是一直沒有擔心過蘇和的處境,現在聽荀成說起才突然想到這人是如何的脾氣秉性,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明日我會去趟翰林院。”


    荀成笑了起來:“呦,開始擺起將軍府小公子的威儀了?”


    蒼臨垂下眼簾:“蘇先生對我有授業之恩。更何況,當初他對伏玉也好的很,伏玉在宮裏,人人都欺他是傀儡,唯有蘇先生,是真的拿他當皇帝來對待。如果伏玉知道蘇先生被人欺負我沒有管,一定會生氣的很。”


    荀成臉上的笑容淡了一點:“人都沒了,你還在意他會不會生氣。”


    蒼臨抬眼冷冷地瞪了荀成一眼,荀成隻好無奈地擺了擺手:“是我說話不恰當,當我沒說。”他轉過頭,目光從蒼臨的房內掃過,終於還是沒忍住又開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這房裏的布置,是把當日長樂宮原封不動的搬了過來吧?那邊那個書案,衣箱,還有你榻上那兩個枕頭,被褥。你是放不下了,還是就不打算放下了?”


    蒼臨垂下眼簾:“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沒有什麽放不放下之說。”


    “那,你親自去監工淳熙帝皇陵建造一事呢?”荀成道,“現在滿朝上下都知道你與那早逝的淳熙帝感情深厚,加上你前幾日推拒了賀鴻儀給你找的親事,朝中有人開始傳言你好男風,並且喜歡的就是……你以為賀鴻儀就沒所察覺嗎?”


    “這本來就是事實,也沒有什麽可掩飾的,若不是我發現的太晚了,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蒼臨淡淡地說道。


    荀成低低地歎了口氣:“縱使事實如此,但也沒必要表現出來。賀鴻儀對皇位已經蠢蠢欲動,將來總有一日,這天下會姓賀,到時候不提複不複仇的事兒,你甘心讓你那兩個哥哥坐那個皇位?你以為到時候會有你的活路?”


    “我不甘心,所以我故意如此。”蒼臨抬眼看向荀成,“賀鴻儀雖然認迴了我這個兒子,但對比他那兩個從小養在身邊的兒子來說,我還是個外人。如果我野心勃勃,如果我表現出我對那個皇位巨大的渴望,反而會引起他的警示。但如若我足夠謙遜低調,兄友弟恭,對他足夠孝順,又對一個已經葬入皇陵的人情深難忘,極易感情用事。賀鴻儀最多隻會覺得我是一個不是那麽有出息,但是很聽話的小兒子,我那兩個看起來感情很好,但都對那個皇位耿耿於懷的便宜哥哥對我也會放鬆警惕。”


    他微微翹了一下唇角:“你覺得,這樣是不是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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