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消失在海平麵下方之後,天空迅速地由紅變紫最終成為了黑沉沉的藏青色。瑰火島上沒有路燈。但是島嶼的西南部有一座老舊的燈塔,點亮的時候倒是勉強能夠照出腳下的道路。 褪去了白日裏那些鮮亮色彩的偽裝,暗夜之中的瑰火島開始顯現出它幽暗詭譎的一麵來,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裏,看著牆上不時閃現的死亡數字。白秀麒不僅有一種行走在陰曹地府裏的錯覺。 很顯然這種壓抑的氣氛對於同行的其他人也多多少少產生了一些影響。大家不再說話,腳步如飛地朝著山下走去,總算是在五六分鍾之後看見了人類活動的蹤跡。 有香氣順著海風吹送過來了,是海鮮被放在油鍋裏翻炒之後所散發出的誘人芳香。不用再多說什麽,大家步調一致地追蹤著香氣走了幾步,就聽見了街市喧鬧的聲音。 雖然島嶼的規模和常住人口數遠遠比不上其他濱海地區,但是瑰火島上的夜市卻依舊辦的有聲有色。大約五十米長的街道上,一邊是擺在開闊沙灘上的座椅板凳兒,另一邊就是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攤位。吃的喝的必不可少,甚至還有一些人擺攤販賣起了用螺殼和貝類製作的小工藝品。沒走幾步,花陰就纏著兄長給自己買了幾串硨磲和碎珊瑚串成的項鏈。雖然對首飾的工藝不太滿意,但她決定把它們都帶迴去,作為素材用在他們今後製作的人偶身上。 或許是因為島上大多都是熟麵孔的緣故,白秀麒他們的出現顯然成為了這條街上的新鮮事。不管是攤販還是跑來休閑的路人都偷偷地觀察著他們,當然,這種打量並不帶有惡意。 不到五十米的夜市很快就逛到了盡頭,四個人簡單地商量了一下,當然最終主要還是聽從了花陰的要求,選擇了一家有賣現剖牡蠣的攤位坐下了。 時至今日,牡蠣即便在內陸城市也不能算得上什麽稀罕玩意兒了。但是沒有經過冷藏、完全新鮮的牡蠣卻隻有海邊才能夠品嚐得到。選好了生蠔,當場請師傅幫忙用小刀剖開,一個一個疊在盤子裏,再要一個海島果農自家種植的檸檬,一碗直接用海水和其他調味料勾兌的特殊蘸料,用勺子將蘸料淋在牡蠣殼裏,再舉起牡蠣仰頭一口吞下,感覺海洋的鹹鮮微苦,檸檬的酸澀清香與牡蠣的幼滑鮮甜在口腔中發生奇妙的碰撞,一股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 “老板,再來五十個!”江成路大手一揮。 “識貨!”老板豎起了大拇指。 當然光吃生蠔也是不行的,這之後他們又點了林林總總十多個菜,又叫了一箱啤酒。豪氣幹雲地又引來了不少圍觀的人。白秀麒見機會難得,幹脆也招唿大家不要客氣,有幾個自來熟的倒還真的和他們聊到了一起,其中就有今天下午負責幫他們帶路到旅館裏的那個工作人員小張。 小張也算是瑰火島上的老員工了,他的老家就在落龍村附近的小縣城裏,當初黃向遠剛剛拍下瑰火島,還沒想好要拿這座島怎麽辦的時候,就是小張和幾個哥們兒守在島上,對這裏的事情也算是門兒清了。推杯換盞之後,白秀麒立刻不失時機地向他詢問起了數十年前發生在瑰火島上的那段往事。 一提到這件事,小張的眼睛都亮了。很顯然,在枯燥的島嶼生活中,這段傳奇的往事也經常被他們拿來當做飯後談資,所以此刻幾乎不用思考,張嘴就來。 “你們知不知道,當年瑰火島上的硫磺廠著火,整個島上整整一千兩百八十七人,最後隻有二十三個人逃了出來,其中十六個都是小朋友,剩下七個大人裏頭,有三個後來燒傷太重死掉了,兩個發了瘋的,剩下兩個裏頭有一個就是咱們的黃老板哦。” 小張今年不過二十出頭歲數,當然不可能對當年那場災難有任何記憶。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這些年陪在黃老板身邊的時候,聽黃老板在飯桌上、輪船上,以及各種各樣適合懷舊的垃圾時間裏一點一點講述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應該算是黃老板的迴憶錄。 而這個迴憶錄說起來,就有點話長了。 當年的黃老板,也隻有二十出頭歲數,和現在的小張一樣,是個在瑰火島上“打零工”的毛頭小夥子。他所做的事情,是往瑰火島和陸地兩頭跑運輸,運的貨都是公家的,當然也偷偷地夾帶一些私貨暗地裏偷偷販賣賺點兒小錢。 計劃經濟的年代,萬事萬物幾乎都是憑票購買的,蛋有蛋票,米有米票,就連小孩子吃的奶粉都有營養票和奶粉票。當供給無法滿足需求的時候,像黃向遠這樣的黑市商人就成為了希望的燈塔,他不止一次地吹噓過當年瑰火島上的人們是如何翹首以待他從陸地上帶迴他們所急需的物資。 也正因為黃向遠的這個半公開的特殊副業,他能夠結交到瑰火島上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人物。從勞改礦場的看守,到有點小積蓄的勞改犯,再比如說硫磺礦長的負責人,以及硫磺加工廠的一把手。 而根據黃向遠迴憶,事情就是從那裏開始的。 第一百二二章 大火焚島 正所謂“天高皇帝遠”,自立為王的事情,古往今來的曆史上也不知反複發生過了多少次。而三十年前的瑰火島,正是處於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微妙狀態之中。 被發配到如此偏僻的地方長期居住的,不僅有因為犯了事而被勞動教養的人,還有負責看守他們的人。這些人被迫離鄉背井,長期居住在荒涼偏僻的島嶼上,久而久之多少也生出了一些不滿的心思。 禍患,正是從這一點一滴的不滿之中被積累起來的。 那個時候,瑰火島上權勢最大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勞改礦場的場長同時也是瑰火島硫磺礦的礦長老蘇,另外一個則是瑰火島硫磺加工廠的廠長,同時也是掌握了除硫磺礦之外,島上其他經濟資源的老劉。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這兩個島上最有權勢者的交惡,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 老蘇認為硫磺礦是瑰火島的核心價值所在,勞改礦場才是讓島嶼興旺繁榮的根本原因。而在老劉的眼中,如果沒有加工廠的建立,老蘇的硫磺就是一堆惡臭的垃圾,更不可能帶動島上生活水平的改善。 兩人的不滿很快從暗中擺到了台麵上——凡事老蘇讚成的,老劉就反對,凡事老劉反對的,老蘇就支持……當然,這種互相扯後腿的情況還隻是“小兒科”,兩個人各自發展出了黨羽,逐漸逐漸形成了對立的兩股勢力。於是兩個人的不合最終成為了整座島嶼的矛盾。 黃向遠就曾經是矛盾的受害者——他不止一次和小張抱怨過,自己曾經被抓進勞改礦場的小黑屋裏拘留。表麵上的原因是私自販賣食品和生活用品,但事實上是因為礦場派的人認為他是工廠派的走狗幫兇。 隨著兩派爭鬥的越來越激烈,瑰火島上的日子也越來越難以為繼。經過一番糾結之後,黃向遠做出決定辭去在瑰火島上跑運輸的這份工作,舉家搬出瑰火島到陸地上去另謀出路。 而就在他搬家的這天,瑰火島就出事了。 此時此刻,排擋的周圍鴉雀無聲。雖然同樣的故事並不是第一次在這條夜市街上被提起,但是驚悚的迴顧總是讓人津津樂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說故事的小張身上。這讓小張覺得特別得意,於是添油加醋說得更加繪聲繪色了。 搬家的那天,黃向遠特意租來了一條小漁船。他的家當並不多。從當天早上開始整理,到下午四點鍾也就全部打包送到船上。 船開的時候,海麵上飄來了幾朵濃雲,海風變得冷颼颼的,吹在人身上有點刺骨。但是黃向遠並沒有走進船艙,他站在船尾眺望著逐漸遠去的瑰火島,迴憶著曾經在那裏生活過的點點滴滴。 看著看著,他忽然發現島嶼的中部冒出了白色的濃煙。 硫磺加工廠的煙囪當然也冒煙,但不應該是在島嶼的這個位置上。黃向遠愣了一愣,心想恐怕是硫磺礦又出事了。 因為設施簡陋和生產流程不規範等原因。硫磺礦裏發生事故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至於傷亡人數那更是礦上的秘密。很少人知道。 船隻繼續朝著陸地的方向全速行駛著,但是黃向遠的目光沒有移動,而且還多了一絲警惕。他看見濃煙正在不斷地擴散,底部接近地麵的地方變得異常明亮起來…… 那是硫磺燃燒所發出的藍紫色火焰。 島嶼上冒煙的地方正在迅速增加。汩汩黑煙好像一個巨大的黑袍鬼魂,騰起在高空之中。黃向遠意識到,那不再隻是單純的硫磺燃燒…… 他衝進小船的駕駛倉,要求船長調整船的方向,轉到能夠看見瑰火島側麵的位置上,緊接著他就親眼目睹了駭人的一幕。 整座瑰火島都燃燒起來了,到處都是金紅或者藍紫色的火焰,就連島嶼南部的生活區也無法幸免。雖然相距遙遠沒法聽見島上的動靜,但是不難想見那裏應該是怎麽樣一番地獄的景象…… 黃向遠的心瞬間揪緊了。 “掉頭。迴去救人!” 一麵以無線電台向陸地匯報瑰火島上的緊急狀況,打漁的小船在海麵上轉了一個180°,重新朝著駛向出發的地點駛去。可是隨著距離的縮短,黃向遠的心在一點一點地變冷。 他從沒有見到過如此可怕的景象——整座瑰火島幾乎都燒起來了,尖叫聲和唿喊聲在海麵上四散迴蕩著。最後當漁船重新進入碼頭的時候。隻遇上了之前提到過的二十二個大人和小孩。 黃向遠讓孩子們上了船,大人們則坐在一艘沒有動力的拖船上掛在漁船的後麵。因為動力不足的關係,小漁船以接近漂浮的狀態在海上掙紮了兩個多小時,最終被趕來救援的快艇發現了。 這就是當年發生在瑰火島上可怕的故事。 小張的故事講完了,四周圍還是一片鴉雀無聲。白秀麒第一個反應過來:“那二十二個大人小孩都到碼頭上了,怎麽不自己逃走?不會開船?” “不是不會開,是根本就沒有船。” 隔壁桌坐著的一個大叔搖搖頭。 小張的故事說得急,所以漏掉了非常關鍵的一點——警方事後調查,發現出事的這天傍晚,瑰火島和陸地之間的渡輪正好結束了例行工作,而島上的私人船隻不是被人放光油,就是離奇地失蹤了。 “船都到哪裏去了?警察也納悶兒啊。”小張壓低了聲音,好像生怕被盤桓在這個島上的鬼魂們聽見。 “他們就查啊,搜啊,沿著海岸線走了一大圈,結果還真被他們給找到了。你們猜……” “還猜什麽猜啊。“大家哄笑:“不就是躲到海神洞裏去了嗎?這裏有誰不知道的嘛。” “海神洞?”江成路追問:“那又是什麽地方?” 小張迴答:“就是海神廟附近的一個山洞。” 瑰火島基本上是一個火山島,島上的玄武岩充滿了大大小小的空隙。經過多年的衝蝕和一係列複雜的風化作用,在現在的海神廟附近的崖壁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海蝕洞穴。洞穴很深,島上的人說裏頭和東海龍王的龍宮相連,所以也叫海神洞。 從瑰火島上沒有道路能夠抵達這個洞穴,洞穴內部也常年灌滿了海水。想要探洞就隻能依靠船隻從海上進入。也正因此,島上素來有將船隻藏進山洞裏躲避台風的習慣。 難道說,發生火災的時候正好台風即將來襲?小張給出的卻是否定的答案。 他說,警察事後查驗島上的屍體,發現除去部分婦女和老人的確是死於火災引起的窒息之外,島嶼上很多的男性死前曾經遭遇過不同程度的外傷。 而且,警察還在勞改礦場裏發現了一些既不是工作人員,也不是勞改犯人的屍體,仔細辨認才發現是礦場外的島嶼居民。 “礦場發生了無法控製的大火,正常人逃都來不及,怎麽還會有人反而越過重重阻礙,跑到裏頭來送死?” 小張拋出了一個問題,卻又自問自答:“所以警察認為,這種種跡象都表明了,瑰火島上曾經發生過一場大規模的鬥毆。” 最後,瑰火島上的慘案被定性為是勞改犯人集體暴動所引發的。在那個通訊尚且不夠發達的年代,消息很快石沉大海,瑰火島也再度陷入了漫長的沉寂之中。 很顯然,有一些話小張並沒有挑明了說。不過白秀麒已經聽出來了,這火災的真正原因不是勞改犯人們暴動,多半還是出在島上兩個派係的爭鬥上麵了。 就在他暗自尋思的時候,就聽見江成路忽然問了一句:“那些小孩呢?說了半天你還不是沒有解釋那些孩子是怎麽逃出來的?” “對哦,差點把這茬兒給忘記了。”小張一拍大腿點了點頭:“那些托兒所的孩子都隻有三四歲大小,還都是不怎麽懂事的年紀呢,據說是被托兒所的一個阿姨給帶下來的,那個女人自己卻沒能活過來。” “就這麽簡單?”江成路愕然。 “對,失望了吧?事實就這麽簡單。” “……”江成路沉默了片刻,湊到白秀麒的耳朵邊上:“你信嗎?總之,我不信。” 白秀麒笑了笑:“不信還能怎麽樣?我們到這裏是來幹嘛的,你可得弄清楚了,別自尋煩惱。” “知道啦知道啦,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江成路點了點頭,又主動給白秀麒剝了一隻牡蠣,就聽見隔壁桌的那個大叔又開始發表不同意見了。 “依我看啊,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托兒所的女人,是海神廟裏麵的海怪顯靈啦!” 這句話簡直好像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的魔盒,圍觀吹水的群眾們一下子激動了起來。看起來怪力亂神的傳說始終要比現實更有群眾基礎,白秀麒安靜地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說了好一陣子,才大致上弄明白了所謂的“海怪顯靈”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第一百二三章 硫磺洞中的石棺 之前提到過,從瑰火島大火中死裏逃生的島民一共有二十三人,其中有七個成年人。這裏麵又有兩個是一路從硫磺礦裏逃出來的勞改犯,被解救的時候已經嚇得神誌不清,並且一直都沒有好轉過。 離島之後,有關部門曾經責成精神病院收治過二人一段時間,但是隨著勞動改造期限的結束,病院也不再無償容留他們二人。限於家庭經濟條件的製約,這兩個人分別被家人接迴,其中一個就是本身人氏,一來二去,他的一些“胡言亂語”就開始在民間悄悄地傳播開了。 在這名勞改犯“老朱”混亂的記憶中,經常會反反複複地出現礦坑中藍紫色的硫磺火焰,那曾經是他的礦工生涯中最最不願要見到的東西,卻也成為了他這一輩子最難以忘記的存在。 在死火山下凹的圓形坑口中,硫磺正在被年複一年地開采著。表層的挖完了就開始朝著地下縱深——與海神洞一樣,死火山上也分布著不少火山岩洞穴,但那裏麵簡直就是人間的地獄,濃鬱的硫磺氣味伴隨著滿眼橙黃色的礦物,有一些固態硫磺還因為高溫而融化成了詭異的亮藍色。 危險而沉重的掘進工程日複一日地循環著了,在老朱的記憶裏,似乎隻有一天是特別的。 那一天,所有的礦工都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安靜地看著麵前礦洞的深處。那裏,高溫熔化的硫磺正在發出藍紫色的火焰,好像一團美麗卻危險無比的毒蛇。 而就在這團危險的火焰中,安靜地放置著一口岩石做的棺木。 “棺材?” 江成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沒被開發過的火山硫磺礦裏頭怎麽可能會有棺材?” 講故事的大叔很得意地瞥了他一眼:“這個我怎麽知道,反正這是那個朱瘋子說的,後來又一個人接著一個地添油加醋,真真假假可得你自己去判斷。” 說著,他又繼續往下講述。 這口棺材的出現轟動了整個礦區,很多人跑下來看,看完倒頭就拜。當天礦洞外頭就插了好多的香燭——勞改犯人是弄不到這種東西的。這意味著礦山的管理者也加入了膜拜的行列。 為了避免消息的擴大,礦山迅速采取措施下達了封口令。而對於火焰中的棺材,上麵認為這隻是一塊類似棺材形狀的岩石而已,於是要求礦工想辦法將它從火裏拉出來以正視聽。 這當然不是什麽簡單的事,不過經過整整三天的努力,礦工們還是做到了。沉重的棺木一直被拖到了露天火山口的地方,在大功率礦燈的照耀下所有人都迷惑了。 還是看不出來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渾身上下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硫磺晶體。於是礦工們拿起撬棒開始剝除表麵紅紅黃黃的礦物,又花了好一陣功夫,終於有了驚人的發現。 那層硫礦殼子下麵。還真是石頭! 大夥兒七手八腳地將礦物清理幹淨。發現那就是一大口石棺。棺蓋和棺身之間的合縫處清晰可辨。 “那棺材裏頭有人?”江成路受不了這種落落拉拉的敘述方式,直接發問。 “有哇。”大叔點了點頭:“有人說裏頭是一個怪物,有人說裏頭躺著的就是傳說中小漁村裏的那個老漢,但是也有人說裏頭是一個大美女!” 總之。無論當時那口棺材裏躺著的是個什麽東西,這口棺材最後都被留在了瑰火島上,並沒有被上交給有關文物部門。而瑰火島上的矛盾,就是在發現這口棺材之後才一步一步被激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