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花陽的估計,接下來的七天時間裏,龍骨珊瑚將慢慢成長為脊椎和骨骼。雌雄異草的種子將會發芽生長,一部分轉化為血管,另一部分轉化為除肌肉之外的其他的軟組織。而填充在人偶體內的凝膠,除去一部分被種子生長提供養料而被消耗之外,剩下的將轉化為肌肉。 等到一切徹底完成,這具身軀的心髒將會自行跳動起來。手腳變暖,出現自主唿吸,進入類似植物人的狀態。至於最後蘇醒,則就要安心等候魂魄的歸來了。 “那他的身體,一直都要像陶瓷人偶一樣那麽脆弱?” 想起了花陽簡直不堪一擊的身體狀況,江成路忍不住為白秀麒擔心起來。 “花陽應該會有辦法,但現在還不是考慮到那一步的時候。”安珊德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目前來說,繼續尋找魂魄和等待白秀麒身體的成長是最重要的兩件事。可是白天明亮而喧囂,離體的魂魄往往隱蔽在不容易被覺察到的地方,相對來說夜晚尋找才是更合理的選擇。 再加上有了公墓保安替白沭轉達的口信,江成路的心總算是稍稍安定下來,不再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讓我來吧。” 他強行拿走樂曜春手裏剩下的葉子。又讓他傳授一遍手法和注意事項,接著就開始上手操作。將樹葉一片一片地貼到白秀麒的身體上,動作溫柔。好像擦拭著全世界最最珍貴的重寶。 “咳,這裏好像也沒什麽事了。我去看看店裏進的貨。” 安珊德隨便找了個借口拉著樂曜春就離開了壺天。翠穀中靜悄悄的。隻有微風吹拂過樹葉和草地的聲音。 “小白,你別睡了。” 江成路一邊貼著樹葉一邊低聲說道。 “欺負你的那個夏耕屍,我已經替你收拾了。我說你也真是的,這麽弱的家夥都對付不了,還被它給害成這樣。對付不了你就來找我啊……等你醒了,我得在你心裏頭裝個東西,讓你隻要在心裏一想。我就能夠聽到消息。到時候,你可不要嫌我煩,這都是你自找的。” 一口氣說到這裏,他總算是停頓了一下。 “我今天又去看過你爺爺了。不對,那家夥又是你爺爺,又是你侄子,搞得我現在也好混亂……總之現在好像是那家夥把你給藏起來了。這也太奇怪,既然要藏。當初又為什麽要留下地契,讓你找到玄井公寓裏麵來?” 他又貼了兩片樹葉,接著歎了一口氣。 “難道是因為他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覺得太不靠譜,所以不放心把自己的叔叔兼孫子交出來?那隻要你迴來。我答應你一定打起精神來做人。再不睡那張破門板,也不把衣服隨便丟進紙箱子裏。但凡是你看不慣的破爛都扔掉,但凡是你喜歡的都買迴來……咱們人模狗樣、滋滋潤潤地過一輩子,這還不行嗎?” 白秀麒當然不可能迴答他,甚至連一丁點兒動靜都沒有。 江成路苦笑了一聲,又將手輕輕地按在白秀麒的胸口上。 “隻要你迴來,我發誓一定不會再讓昨天這樣的事再發生哪怕半次。我可以分給你我的力量,教你我所知道的所有的東西,為你建造一座比這個城市還大的壺天……隻要你迴來,你快點迴來吧。” 可惜,他手掌下麵的那顆心髒,始終沒有一絲跳動的跡象。 葉片很快就貼完了,江成路又從水桶中取出沾濕的紗布覆蓋在白秀麒的身體上。一切都做完之後,他直起身來重新打量自己的“作品”,忍不住又苦笑了一聲。 “這樣看起來你好像荷葉包著的叫花雞啊,被你弄得有點餓了怎麽辦?” 說著,他又俯身湊到了白秀麒的唇邊,喃喃自語:“偷吃一下,不會被人當做變態吧。” 蜻蜓點水的一個吻,帶著一絲偷偷的期待輕輕落下,可惜並沒有漾出一星半點的漣漪。白秀麒的嘴唇依舊是如此冰涼,和臉頰一樣白得毫無生氣。 像是要將自己的體溫傳遞過去,江成路用雙手輕輕捧住了白秀麒的臉頰,與他以前額相貼。就這樣靜默了一兩分鍾,江成路總算是又放開了白秀麒的腦袋。 “哦對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今天把你爺爺的墳給拆了?別緊張,墳裏頭沒有骨灰……呃,沒有骨灰你才應該緊張才對。總之,你的爺爺肯定不是什麽普通人,看,他在墳墓裏留下了什麽……” 說著,他就取出了那柄殘劍和書頁,先是在白秀麒的眼前晃了晃,接著自己也在白玉台邊坐了下來,“真是太奇怪了,這明明就是你那把絕電劍的上半截,怎麽會出現在你爺爺的墳墓裏頭。想不想知道‘絕電’上頭究竟還有那些字。你等等,我念給你聽。” 江成路低頭撫上殘斷的劍刃,找到了鐫刻在上麵的剩下六個字:“敕律紫垣,斬風……斬風絕電?” 他停頓了一下,感歎:“聽起來真是威武霸氣呢,這會是你以前用過的嗎?小白也有霸氣的時候,想想看還真是有點不習慣。” 白秀麒還是靜靜地躺著,不對他的調侃做出任何的迴應。江成路自己傻乎乎地笑了幾聲,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放下劍刃拿起那疊信箋。 信箋有點舊了,從顏色和樣式上來看很顯然並不是最近幾年的產物。有了前一次在浮戲山頂的發現,江成路很快就確定了這也是出自白秀麒爺爺白沭的手筆。 不再是畫稿。也不是什麽家常的書信或者文件內容。江成路翻動著這些圖文並茂的紙張,表情從好奇很快轉變成了驚愕。 怎麽會……原來。真相居然是這樣的! —————————————————————————————— “阿麒,阿麒……” 冥冥之中,白秀麒聽見了有人在唿喚著自己的名字。 是誰?這個聲音似乎很熟悉,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他勉強地睜開雙眼,卻發現眼前是一團令人不安的漆黑。 他動了動手和腳,似乎有感覺,又似乎沒有。黑暗和虛無剝奪了形體存在的意義。他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是一隻形狀不定的透明水母,漂浮在幽暗的深海世界裏。 “阿麒。” 那個聲音還在他的耳邊唿喚著,沉穩而溫柔,一點點地喚醒了白秀麒心中一種十分懷舊的感覺。 是的……他突然記起來了。雖然聲音的感覺聽上去年輕了不少。但是這種語調和特有的稱唿,隻可能是一個人。 “爺爺……爺爺!” 白秀麒張嘴高唿,卻驚愕地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發出哪怕半點的聲音。 不過他耳邊的那個人,卻顯然聽見了他的迴應。 “嗬嗬……” 那聲音低沉地笑了:“每次聽見你這樣喊我,說實在的。我都很不適應。不過,看著你一點一點地重新成長,也很難再把你當做當年的小叔叔來看待了。” “……” 白秀麒恍惚記起了自己轉世投胎的事情,這才有點明白了為什麽祖父對於自己一直以來都是若即若離的,恐怕也正是沒有辦法將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身份完全統一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吧。 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有點兒釋然了,於是幹脆改變了話題:“這裏是什麽地方,我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 “不,你並沒有死。” 白沭的聲音似乎是帶來了一個不錯的消息,可是還沒等白秀麒舒一口氣,又補充說道:“其實你根本就沒有真正地活過。” “……這是怎麽迴事?!”白秀麒愕然。 又很長的一段時間,白沭沒有再說話。然而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遠處卻突然出現了一點光亮的影子。白秀麒不由自主地眯起雙眼,等待著瞳孔逐漸習慣光線的射入,這才發現那並不是什麽現實的物體,而是一片幻象,就好像投影儀打在水幕上那樣。 “……阿江?!” 白秀麒瞪大了雙眼,他看見江成路的身影出現在了幻象之中。 不,更嚴謹地說,那並不是江成路。而應該說是敖複,或者說是玄井公寓門前那條江河中曾經的府君大人。 看得出那是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銀光閃閃的巨龍仿佛喝醉了酒,在濃雲之中載沉載浮。在濃雲的下麵,是一望無際翻騰的海濤,咆哮的湧浪不斷地攪打著白色的泡沫,並且將它們一波一波地推向淺灘。 是夏季的台風,白秀麒無端地覺得自己認識這個可怕的夜晚。不知不覺間,他的心也隨之抽緊了。 巨龍在空中躑躅,跌跌撞撞地從雲頭上栽倒下來,最後落在了淺灘上堆起的泡沫之間。它美麗的銀色鱗甲上殘留著紅色血跡,甚至還有斑斑的焦痕,看起來觸目驚心。 第九十一章 白老頭的遊戲 距離淺灘大約五六百米之外,是一個小漁村。 就在白龍落下之後的數分鍾之內,開始有人冒著風雨奔跑過來。他們小心翼翼地接近巨龍,在自認為安全的距離之外雙膝下跪。然而巨龍氣息奄奄,仿佛沒有任何反應。 人群竊竊私語了一陣,又重新散開,歸來的時候手裏拿著葦席、竹竿等東西,在龍的身上搭起了人字形的帳篷。 龍,就這樣在淺灘上睡了兩天,期間不吃不喝,簡直好像死了一樣。 第三天的時候,人們已經完全不再懼怕這頭龐然大物。開始有人試著往它的牙縫裏塞進新鮮的海魚,往他身上潑灑海水降溫。其中就有這樣一個小孩,發現龍的右前爪自從降落的時候起一直都是握緊了的,裏麵仿佛隱隱有亮光傳出來。 該不會是什麽寶貝吧?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就這樣不脛而走。最後這座海邊小鎮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龍爪裏握有如意寶珠”,是比當年慈禧太後嘴巴裏的夜明珠更加稀罕的寶貝。 這天夜裏,有一隊人偷偷摸摸地靠近了巨龍,鐵棍撬開了龍的右前爪。 當龍爪被迫張開的時候,突然有什麽螢火蟲一般發出光亮的東西從掌心中四散飛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上。 沉睡已久的龍猛然睜開了眼睛。 天空中一道驚雷滑過,嚇得前來盜寶的人四散驚逃。巨龍掙紮著抖掉了覆蓋在身上的茅草雜物,想要重新飛起,卻又力不從心地摔迴到沙灘上,身體發出一道白光,慢慢地變成了人類的形狀。 海濤唿嘯,陰雲密布,一場大雨似乎又要來襲。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又有一輛汽車開了過來。在距離灘塗幾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的人朝著龍奔跑過來,攙扶著他一點一點地挪出海灘,然後坐進車裏揚長而去。 幻象這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變暗,好像一場電影終於落幕。 白秀麒跟著喘了一口氣,接著輕聲問道:“阿江手上捏著的……是什麽東西?” “我想你應該有數。”白沭的聲音在他耳邊重新響起。 白秀麒沉默。他眨了眨眼睛。發現那片虛幻的光亮當中又出現了什麽新的畫麵。 是山川、大河,城鎮和荒村。有很多地方對於白秀麒而言,並不陌生——這些景色都曾經出現在祖父的相冊或者畫作當中。是他當年四處遊曆寫生時所到過的地方。 不,並不僅僅是去寫生那麽簡單。白秀麒很快就在幻象之中看見了白沭的身影。 從青年到中年,自己的祖父就這樣安靜地在時光中走過,每一次外出寫生時帶迴來的,除了畫作、一點點的土產之外,往往還有一個神秘的瓷罐。 瓷罐裏麵正是當年那些從龍爪中四散逃逸的五色光點。 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白沭將它們從天南海北一點一點地重新撿拾起來。一點一滴,灌注到一具幼童的身軀中。然後不知道又過了幾年。有一天,幼童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就是我?”白秀麒無法描述自己此刻巨大的震撼。 的確,還有什麽比自己其實不是肉體凡胎更難以接受的事嗎? 他沉默了一陣子,又喃喃自語道:“可是家裏明明有我爸媽的照片……” “那是經常一起跟著我行動的一對學生,的確是小兩口,也對你很好。”白沭笑了笑:“其他的都和我告訴你的一樣。” “……” 白秀麒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隻是覺得思維變得越來越清晰,一個大膽的懷疑也跟著從嘴裏蹦了出來。 “你怎麽證明自己就是我的爺爺?也許你根本就是那隻追殺我的怪物,想要混淆我的思維,弱化我的意誌。” 他的推測卻隻引來了白沭的一陣低笑。 “記憶這種東西,有一些是藏在腦子裏的。轉世投胎,沒了也就沒了,無論天上地下多少的靈丹妙藥都無法挽迴。可還有一些東西是藏在魂魄裏的,我說得話究竟是事實還是杜撰,答案其實就在你自己這裏。願不願意想起來,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對話到這個份兒上,白秀麒也不再遲疑或者驚訝了,直接反問:“難道我就要在這樣的黑暗裏頭捫心自問?那就算記起來了又能怎麽樣?” “黑暗隻是暫時的,但怎麽樣衝破這層黑暗,那已經不是我能夠為你們做的事了。” 說到這裏,白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忽然硬生生地改變了話題:“你奶奶在叫我,我得走了。” 奶奶?!這老頭子家裏連一張女人的單身照片都沒有,這會兒怎麽突然跑出個老婆來了?! 還有,他不是死了嗎?究竟是在什麽地方和自己對話?